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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見到老皮時,他正在車站附近的一個小餐館門口東張西望。接到他的電話,我就趕過來了。
我問,看什么呢 還等誰嗎
他說,沒別人,就你一個。
又說:老家這幾年變化挺大的。
我說,沒覺得啊。
他便說哪兒哪兒變了,以前是什么什么樣的。經他一說,我才發(fā)現是變了。在這里生活了大半輩子,窩一直是那個窩,單位還是那個單位;上班下班,中間走過兩條街道;拐三個彎,到菜市場。車站這兒,來得極少。我的人生里,車站扮演的角色不多。
我說,走!找個地方咱倆喝酒。
他說,就這里吧,已經點過菜了,酒還是咱以前喝的土酒。
我們走到里角一個靠窗的位置。他放下背包,那背包還是三年前的樣子,不過多了一些污漬,背帶起了一些毛。接著他摘下帽子,放到背包上。坐下的時候,我才發(fā)現,他的前額禿嚕了,一大片白光光的,有幾根軟軟的發(fā)絲趴在上面,有點像嬰兒的胎發(fā)。
看見我在打量他,翻我一眼:看什么看 都是老男人!
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我也是個老男人了。
可是,老皮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老男人,我固執(zhí)地認為。不說他年輕時的瀟灑,即使上一次見到他,也還是很灑脫的。這一次見面,倒覺出他許多老相來,神態(tài)中也有了一些萎縮和郁結。
我倒酒,他端起抿了一小口。端起酒杯,我倆無聲地碰了一下,然后“咝”地喝光第一杯。又倒?jié)M。一點點地吃菜,一點點地抿酒,各喝各的,偶爾也輕碰一下。
不管多少年不見面,我倆一起喝酒的方式還是沒變。
也還是像上次一樣,他先問我:怎么樣,生活
我夾了一塊肥腸不急不慢地嚼著,似乎在咀嚼生活?!班拧趺凑f呢 老婆還是那個老婆,兒子也還是那個兒子,我已經不是那個我——”
“不過還好,活著,挺好!”我補充了一句,總結。
他笑,自喝自酒。
豬大腸的味道在我的口腔里彌漫開來,腥,鮮,臭,香,混合在一起,沖擊著我的味蕾。
上一次我們喝酒,他說,我聽。在一杯杯酒里,他那些年的漂泊辛苦融化了。他說得平緩,我卻聽得心驚。酒瓶空了,他眼里的倦怠在酒杯里發(fā)酵。
三年了,這一次,又怎么樣了呢
我等著,不必問,也不必催,他會說的。不然他不會打電話叫我來。這幾年,他回來也不聯系任何人,匆匆地來,匆匆地走。
有些話,他只能和有些人聊。而我,是他有些人中的一個。
(二)
光屁股時的伙伴,幾十年后還能坐在一起,還能一起喝酒說說心里話,我想這緣分不是常有。
老皮大概也是這么覺得。不見面,不念;見了面,不虛?;貋砹?,他不去我家。一個電話,我在哪里也會趕到,他篤定。
這輩子,累,不怕??煽偟糜袔讉€能說話的人吧
他在我們這些人中,算是最能折騰的。當年,我和他一起考上大學,跳出了農門。臨走,留下來的那幾個家伙,眼里有些濕潤,笑著也罵著,嫉妒我們也祝福我們。三年后,我轉了一圈,又回到這個光屁股長大的地方,工作,娶妻,生子。他,毅然去了遠方。他說,家鄉(xiāng)只不過是他心里的一個名詞,什么也不能羈絆住他。我相信,以他的豪情,天下何處不是家!
那一年春節(jié),我們幾個發(fā)小聚會。喝酒之間,掏了許多心窩子的話。
小眼說:老黑,你太黑!你他媽的富得流油,連小工的錢你也賺。
老黑委屈:兄弟,這些年我也不容易??!我不像你們,上學時就我最笨,只能干瓦匠。要不是后來做了包工頭,我還在泥巴里折騰呢!當年,我真羨慕你們幾個家伙!
老黑羨慕小眼,小眼是非農戶口,能回家待業(yè);小眼羨慕我,我考上了師范,捧上鐵飯碗;我羨慕老皮,老皮在大城市闖蕩,江湖詩劍酒。
說完,我們都仰望著老皮,像是朝拜教主。老皮將一杯酒呲溜入喉,才說:我羨慕老黑!
老黑驚得一口酒嗆在氣管里,一邊咳嗽一邊拍著桌子,瞪著眼珠:哥,你取笑我
老皮說,我是真羨慕!你有具體的目標——掙錢,現在達到了,你就快樂,像小時候一樣。我呢 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這些年越走越迷糊,感覺沒了方向……
小眼有些迷惑;老黑聽不明白,嘿嘿地憨笑;我知道那種感覺,卻說不出來。于是,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那天,我們都喝醉了。
結賬的時候,老黑付,老皮不讓。老皮要付,我不讓。我付,小眼不許。
小眼說,讓老黑付!
老黑說,你們幾個都比我強,憑什么要我付
小眼說,就憑你這么笨的腦袋還能掙這么多錢!
老黑翻著白眼想了一會,想不出理由反駁,呵呵笑著“好,好,好,我腦子笨,繞不過你們。我付,應該!應該!”
(三)
果然,第三杯酒下肚,老皮又回到了以前的老皮。
“我的公司關了。”這是他說的第一句,很平靜。我沒表示驚奇,也沒接茬,但是心里卻著急:事業(yè)是這廝的命,如之奈何
“我離婚了?!彼蛄艘豢诰?,說了第二句。
心里正在緩解第一句話給我的沖擊,我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
我離婚了!他重復,語氣加重了一些,好讓我明白。
既然離了,再問什么原因,有用嗎 枝枝蔓蔓的,徒增傷感。他默默喝酒,我也默默喝酒。
“兒子呢 ”我問。
“今年上大學了。他媽和我的事,他不太在乎。”他說這話,似乎是安慰自己,但是神色卻很落寞。
我們又喝,倒?jié)M。他呲溜一聲喝光,我也呲溜一聲喝光。
老皮,那就回來住吧。無事一身輕,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陪你喝酒?!覄裎?。真心實意,我希望他回來。
“我待不了幾天,”他端著酒杯,臉色已經泛紅,“那邊,我替別人的公司在做事?!?/p>
他看我失望又著急的樣子,說:兄弟,不用擔心!老男人,什么事沒經歷過
他解釋:公司小,這幾年生意難做,加上遇到幾件意外,關了。本錢還在,以后東山再起。
至于婚姻,他說這些年忙著對付外面的世界,把家忘了。兩個人越走越遠,生疏了冷漠了,都有離開的想法?!耙f過錯,主要還在我,沒有照顧好家,是男人的責任……”他淡淡地敘說,一口一口地抿酒,眼眶有些紅。深陷的眼窩,眼里的血絲,暗黑的眼袋;內疚,遺憾,疲累,迷惘——老男人的心事藏在一杯杯酒里。
本想安慰他幾句,一時又說不出。
他像是怕我安慰,又說:這兩件事在我心里,其實已經翻篇了。今天說出來,是因為在你這里,我的故事可以安心地存放。從小到大都是,我訴說,你傾聽。
我沒再說。誰也不容易!老皮有老皮的活法。我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是我們的世界有時候相通。
“那你回來究竟為什么事 ”我終于好奇,“趕了幾千里的路,只是回來過節(jié) ”
他笑,“我就是回家過節(jié)!”
我不信。有一次遇到他弟弟,說老皮春節(jié)也難得回來,只是不斷地忙,只是不斷地給父母寄錢寄藥。父母想見他一面也難。
(四)
去年,老皮給父母的屋子安了攝像頭。八十一歲的母親照顧著八十六歲的父親。
他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是看錄像——
老母親顛著腳,走過院子進灶房,又走出灶房進院子。那把竹絲掃帚已經禿了,母親一絲不茍地掃,她的駝背更駝了,白發(fā)被風吹得凌亂…… 父親走出堂屋,母親在門口扶了他一把。她走進屋子。父親站在院里,望著東邊的天空,好像是咕噥著什么,他的光頭在畫面中搖晃著,能看見殘存的幾根白頭發(fā),在腦門上晃悠。不一會兒,母親又出來了,手里拿著衣服。胖大的父親彎下腰,母親踮著腳尖將帽子戴在父親頭上,然后又說了什么,父親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先左手,后右手,母親給他套上一件夾克衫……
老皮的鼻子發(fā)酸。他認出那頂帽子,還是他幾年前回家,隨手扔在家里的一頂舊帽子。
父親的老年癡呆癥更嚴重了,老皮聽說,他只認得母親,有時候連弟弟也不認識。
我端起酒,想起了我在另一個世界的雙親,嘆息一聲:多回來看看,別像我!想看也看不到了。
老皮也嘆息一聲。我們倆一飲而盡。
“最近,”老皮告訴我,“老爺子又出新情況了。天蒙蒙亮就起床,拿起鋤頭往外走,問他干什么,他說下地干活去?!?/p>
我問:家里還種地嗎
老皮說:早就不種地。
老皮解釋——
我父親頭腦糊涂了,現在的事情一點不記得,熟人也不認識。但是一輩子勞作的他,勞動已經成為他身體的記憶,已經內化成為他血液里的東西。腦子里的記憶模糊,身體的機能退化,可還是記得要干活。老母親拉住他,大聲說:你現在不用干活了!他固執(zhí):不干活那怎么照 我還要給二蛋掙學費呢!
我知道二蛋是老皮的小名。
大概是回憶起父親一生的辛勞,老皮的眼睛有濕潤的東西。他扭過頭,臉朝向窗外。
(五)
月亮又圓了,偶爾有一片薄云飄過,云也擋不住月光的揮灑。
桂花的香氣一縷一縷的,在月光下輕漾著。
此時,老皮在做什么呢 父子對坐 母子歡聚 兄弟小酌
抑或是,老皮一個人坐在這清亮的月光下,和他的老屋默然相對,回憶這屋前屋后的故事,回憶那一年又一年的圓月。
喜歡漂泊的老皮,還是回來了。他鄉(xiāng)的月亮,故鄉(xiāng)的月亮,都在他的心里。
老黑還在南方,小眼去了北方。今夜,月亮也一樣圓吧
過幾天,老皮還是要走。獨留我,守著這家鄉(xiāng)的月亮?!夷?/p>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月亮正從一片薄云里露出臉。
老皮打來的。他說,“——他忘記了周圍的事情,卻記得為我交學費;他不認識身邊的熟人,卻在我進門時,喊著我的小名——”
倏然,電話掛了??晌疫€是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哽咽聲。
我明白——
今夜,有一滴淚,落在月光里。不是老男人,那是少年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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