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娘
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六娘這人活在當下。
比如跟著老六要飯的那幾年,她一心做個討飯婆,把城里人的身份忘個一干二凈。可是在無名村,六娘最喜歡的開場白是:“我以前住在城里——”。臉洗了又洗,抹上雪花膏,用木炭勾眉,把包裹里俗麗的衣服拿出來,打扮得紅艷艷、香噴噴的,六娘以這種姿態(tài)把自己和無名村的女人們區(qū)別開。大娘一聞見那味道就皺眉,對我奶奶說:“不正經(jīng)!六爺是個精明人,怎么會被她勾搭了 ”
無名村人只知道,六娘是城里人,前夫病死,改嫁老六。
成為六娘之前,她有一個名字叫繡荷,還有一個身份,叫周大家的——是城里榨油坊周大的老婆。周大娶她,實際上是買了她——一擔油的價格。娶之前,媒人說得清清楚楚,男人是二婚,老婆死了好幾年,沒有留后。丑話說在先,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不過,聘禮加倍。周大家底厚,嫁去就當家,日子有得過……”繡荷父親動了心,一筆豐厚的聘金,可以給兒子娶媳婦用。
結(jié)婚前繡荷見過周大一面,五短身材,面皮光滑,看起來四十出頭,其實媒人瞞了五歲。繡荷不漂亮也不難看,十八歲正是女子最水靈的時候,周大很滿意。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繡荷家放了一掛炮竹。周大擺了一桌酒謝媒人,順便請了幾個長輩作陪,算是明媒正娶。在家陪了女人整整一個星期。那一個星期里,繡荷享受到一個新娘子的特權(quán)。一周后正式成為周大家的,干活,給他打下手。
這就是今后的日子 繡荷大失所望。
媒人說嫁過來當家,動動嘴就行,這才愿意嫁周大這樣一個老頭子,不然圖他什么 可滿不是那么回事,當家沾不上邊,家務(wù)活全做,還在油坊幫忙。吃老虧了!晚上在床上,繡荷便拿腔拿調(diào),不給周大好顏色。周大本來就不好那事,累了一天,全身乏力,被她冷著,也淡了那個興頭,一開始還哄幾句,后來便隨她去。女人的心既透明又深不可測,你若在她心里,便看得透透的;若是不在,費勁猜也難猜透她想什么。
女人的心思像流進池里的水,一點一滴都存著。存得多了,便溢出來。這溢出來的心思會被某個有心的男人看透,另一個故事可能開始。故事俗氣也罷精彩也罷,主角的歸宿終落俗套——苦樂悲喜,愛欲情仇,從短暫的夢里跌落凡塵甚至深淵。
六娘便是個俗套故事的主角。
紅杏出墻,有了身孕。大梅的父親是誰,除了繡荷,誰也不清楚。周大心里明白孩子來得蹊蹺,沒說破,只冷言冷語折磨她。繡荷再也不敢任性,處處陪著小心,伺候著、順著。她明白“一床錦被遮家丑”,只能倚靠周大。孩子生下后,她收心了,老老實實地擔起母親和妻子的責任。
如果不是老六,繡荷從未想過改變“周大家的”這個身份。
大梅四歲時。春天的傍晚,給大梅洗完澡,繡荷將一盆洗澡水潑向門外,厚厚的塵土從地面濺起。忽然傳來罵聲:“瞎了眼啊 ”,一個男人從旁邊跳出來。原來水潑急了,濺了那人一身泥漿??倸w是自己的錯!繡荷覺得,讓他進來擦洗一下。那人說:算了!要是不麻煩,給口吃的,行嗎 繡荷說:行,行,不麻煩。端來一碗剩飯,上面一撥青菜。像是看出眼前女子的疑惑,那人接過碗筷,說:我不是討飯的!幾天前包裹和錢被人偷了。
吃相斯文,身上干凈,長得也不錯,比周大年輕多了,繡荷悄悄打量起這個男人。男人像是意識到什么,抬頭瞄了她一眼,繡荷紅了臉,趕緊收回目光。唉,不過是個陌生人,瓜葛什么!等他吃完,把碗筷拿回就了事。男人卻不急,一聲一聲叫著“妹子”攀談起來,說想在這兒找個活干,先對付一段時間,請她幫忙打聽一下。繡荷心里畢竟有些過意不去,便答應(yīng)下來。那人臨走時說:“不要工錢,管吃管住就行!明天我再來——”
就這樣,老六做了油坊的伙計。鬧饑荒的年頭,周大的油坊實際上生意清淡。好在存下一些家底,心里安定。本來不需要添人手??山鼇碇艽罂鹊脜柡?,從去年臘月開始小咳,沒當回事,以為扛一扛就好了。這幾天痰里帶血,周大吃著中藥。聽老婆說這人不要工錢,于是留下他干活,周大一邊指揮他做事,一邊調(diào)養(yǎng)身體。
老六腦子靈光,學什么都快。不用周大吩咐,像干自家活一樣上心,周大很放心他。自從老六來后,繡荷也輕松不少。他不光在油坊干活,家里的活也幫著做,挑水、打掃什么的,甚至還會帶孩子——大梅怕周大,卻跟老六親近。
男人一旦對女人用心,尤其是別有用心,會用感人肺腑的力量,會有無窮無盡的創(chuàng)意,排除障礙,接近目標。這和陰險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更多的是本性——男人的征服欲使然,從父系氏族的先祖開始,積淀在血脈里的本性。
說到陰險,其實它是人心里的暗物質(zhì),不分男女。
省略掉老套的劇情細節(jié)??傊?,一年多后繡荷從“周大家的”變更為“老六家的”。這過程中的諸多步驟,離不開老六的精心安排。有時繡荷為老六這個人心機太深而害怕,后悔潑洗澡水惹下這個男人。不過后悔就像飄著的云,老六只要揮揮手,云就散了。也許女人天性中有不安全感,需要倚靠(雖然能靠的還是自己),把自個交給一個能干的男人,繡荷索性不想以后的事。周大對老六很信任,他沒想到自己的帽子綠了。要不是繡荷懷孕,事情不久要露餡,老六還不打算帶走繡荷。
拐跑別人的老婆,被人追到重則打死,輕則殘廢。要是逮住,老六的狗命就完啦!他帶著繡荷逃離縣城一百多里,不敢回老家,不敢在一個地方久呆。到處打游擊,偶爾打一點短工。生孩子時繡荷差點死了,送醫(yī)院搶救,然后嬰兒又隔三差五生病,只有出項沒有進項,老六的口袋很快空了,繡荷積攢的私房錢不久也花光。
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討飯,繡荷后悔當初沒聽老六的話:把周大的錢從柜里偷出來。
偷不偷 她猶豫著。即將遠走高飛憧憬過快活日子的她第一次對周大有了憐憫。一想到這個老實摳門的男人將人財兩空,她可憐起周大——畢竟夫妻一場。她決定做一回好人,放過他的錢匣子。
那天早上,她牽著大梅出現(xiàn)在車站時,老六的眼瞪圓了:說好不帶大梅的!繡荷狠狠地回瞪他:非帶不可!箭在弦上,他明白這個時候不能把女人惹毛。背上大梅,他嘴角牽扯出笑容:“快點吧,車要開了!”
在后來討飯的日子里,繡荷無數(shù)次夢到那個錢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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