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奶奶無情,死了老伴還不消停,還想著做更多事。
她說:“哭都哭了,難道能活過來嗎 該做的事還是得做的?!?/p>
1
我那七十多歲的奶奶是個很愛錢的人。爺爺七十多歲撒手人寰,老夫老妻的幾十年,感情一直很好。
家人怕她想不開,日夜輪流陪著。她卻不知哪來的一股勁,一個人跑來跑去,嘴里念念叨叨的,“這次又要花好多錢”之類的話。
一會兒給爺爺穿金戴銀,說什么“在地下你就不怕沒錢花了”,一會兒吩咐人安排給爺爺?shù)呢暺罚叩酱髲d看到追悼者淚流滿面,回到廚房又看看飯菜準備得怎么樣。
那場葬禮奶奶足足哭了一公升的眼淚,但家里的大小事一件都沒耽擱。
子女要把爺爺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服、睡過的床都扔了。她卻破口大罵阻止大家:“這些東西留著,以后我還用得著?!?/p>
眾人皆喑啞。以為奶奶想錢想瘋了,居然連這點錢也要省。
2
那場葬禮過后,子女該回城里的回城里,該工作的去工作,留下我和奶奶兩人住在一個老房子里。
奶奶半夜不敢睡,一定要拉著我一起睡?!澳棠?,你愛爺爺嗎 ”我很不理解她。因為她的子女都說她無情無義,只愛錢。
她那滿是老人斑的臉,竟委屈了起來:“當初,你爺爺窮得連床被都是找人借的,我都愿意跟他......”
聽了她的話,我還是半信半疑。凌晨兩三點,我起床上茅廁,發(fā)現(xiàn)奶奶不見了。
找了半天,在爺爺去世的房間里,看到了她。
她那蒼老的手緊緊地抱著爺爺?shù)囊路?,枯老的身體卷成一團,臉上很是安詳。
我嚇壞了,趕忙搖醒奶奶?!澳棠?,你醒醒啊,怎么可以睡在這里呢 ”
因為在鄉(xiāng)下有靈魂一說,最好不要在離世者的待過的房間睡覺。
奶奶睜開惺忪的眼睛,談談說了一句:“剛剛你爺爺托夢給我說他冷,我就想著拿衣服給他穿?!?/p>
我的鼻子酸了,憋住眼淚。“你給爺爺燒了那么多紙錢,足夠買很多衣服了?!?/p>
她恍然大悟起來,在我的攙扶下才回到另外一個房間睡覺了。
3
第二天早上五點,她就爬起來煮粥、喂豬、喂雞。七點把我叫醒,八點她拿著鋤頭下田干活。
我很不可思議地問她:“奶奶,你還有心思種田啊 ”
“生活還是要過的。”她的臉看不出任何悲痛的痕跡。好像爺爺?shù)氖攀?,離她已經(jīng)很遠很遠了。
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在農(nóng)村的老房子里。七十多歲的人了,她依然堅持下田種地、養(yǎng)豬、喂一大群的雞鴨。
這么大年紀,為什么不懂得享福呢 兒子、女兒都罵她,“整天就知道干活干活,你要是死在田里了,別人怎么看我們 ”
她只是默默忍受著,沒有半句反駁。
直到有一天,她扛著八十多斤的茶葉滑倒了,摔斷了手臂她才消停。
子女叫她去城里的醫(yī)院看幾天,順便在城里養(yǎng)病,她就是不聽。自己請來了鄉(xiāng)下的赤腳大夫給她打了石膏,還嘴里念叨著:“這樣省錢?!?/p>
恰逢那段時間我放暑假,有空回去陪她。我好沒趣地朝她吼道:“這下你滿意了 叫你不要干活你偏不聽?!?/p>
奶奶一臉苦笑,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整天問我:“她的手還能不能拿鋤頭 還有沒有用?!?/p>
十天半個月過去了,奶奶的傷勢還沒有好轉(zhuǎn),她開始急了。
打電話給子女說她想去大醫(yī)院看看,子女滿是不屑地:“不是說不用嘛,現(xiàn)在怎么又求著要去看了 ”
面對子女的冷嘲熱諷,奶奶還是沒有說什么。等到從醫(yī)院康復出來,她又回到農(nóng)村,樂呵呵地拿起自己鋤頭干活去了。
子女說她是賤骨頭,怎么勸她享福都不管用,最后只好任她去吧。
4
只有奶奶知道,葬禮的錢她出得最多,手臂摔斷住院的錢也是自掏腰包。這么多年來,她的每一分錢都是靠自己的血汗賺來的。
她生了七個孩子,四個女兒,三個兒子。沒有一個人主動拿生活費給過她。
對外聲稱,不讓她干活是為了孝順,其實是為了自己的體面。怕別人說讓自己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下田干活,不是孝子。
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奶奶的那句“生活還是要過的”意思了。
她不是無情,只是生活不允許她悲傷太久。她不是愛錢,只是沒有錢,她根本保證不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奶奶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賺的,完全不用看子女的臉色。在我看來,她才是活得最有顏面的。
耳邊突然響起奶奶經(jīng)常說的那句話,“孩子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都要靠自己活下去?!奔幢銧敔旊x開對她的打擊很大,但生活還是要過的。
“奶奶,我知道了。”
失眠
1
總裁卓先生嚴重失眠很多年了。
瑜伽,中藥,按摩,香薰....能試的全都試過了,但就是不行??堪裁咚幱钟性絹碓酱蟮囊蕾囆裕龠@樣下去,總裁懷疑自己要猝死了。
但是總裁有一種方法能睡得著,那就是抱著一個人睡。
2
總裁讓助理發(fā)了條招聘:招陪睡人員.....
第二天警察上門,助理只好把崗位名稱修改了:招私人護理員,限男性,十八歲以上,安靜,身體無異味,健康,個人衛(wèi)生習慣良好,睡眠質(zhì)量好。
助理招到了小齊。
小齊去面試那天穿著灰色毛衣和半舊的牛仔褲,人高高瘦瘦,眉眼清清秀秀,看著叫人心情舒暢。
總裁:你是學生來兼職的?
小齊: .....
總裁:嗯,不需要全職,只需要每天晚上陪我睡,字面意義上的睡,不要誤會。
小齊: .....
總裁:你啞巴了?
小齊點點頭。他就是個啞巴。
3
小齊是附近一所美院的大學生,看到招聘上寫可以兼職,于是決定試試。
他一直想找份兼職。學美術是個燒錢的活,可是他小時候因為意外聲帶撕裂失去聲音,沒有辦法和其他學生一樣去快餐店當服務員。
這則找陪睡的招聘在學校的兼職群里被當成段子一樣傳,一群人在那邊笑,只有小齊記下了聯(lián)系方式,去傳了簡歷。
總裁卓先生挺中意小齊的,完美符合他的要求——安靜。
其實就算能說話,估計這孩子也挺安靜的。小齊學的是國畫,美院里選國畫的學生一年比一年少,畢竟要靜得下心、要耐磨,工作還難找。
第一天“上班”,小齊在晚上十點準時到了總裁家里。助理讓他不要著急,總裁今夜有應酬,大概要凌晨回來。
坐在沙發(fā)上等的時候,他打量了一下這所公寓。高級小區(qū)里的精裝公寓透露著一種肅穆氣息, 這個人是獨居,沒有家人,高度的自律,家里所有東西都擺放整齊。
等到凌晨三點,卓先生回來了,看到小齊在打量客斤里一幅國畫,看得入了神,連開門聲都沒聽到。
小齊指指國畫,指指自己,又雙掌合十。
卓先生:你的意思是,這是你的老師畫的?
小齊點頭,第一次笑了。
4
這幅枯筆山水畫是美院的楚教授畫的。小齊是楚教授的關門弟子,亦師亦親。
卓先生不懂藝術,畫是個客戶送的,估計價值不菲。
進了臥室,小齊有些緊張了,澡洗了半天。卓先生說,你先要睡著,我才能睡得著。
他努力讓自己入睡。身邊多個人的感覺有點奇
怪,起初渾身發(fā)毛,后來確定這個人只是抱著自己,不會做其他事情,也就漸漸放松了。
小齊一直很容易入睡。
他的世界安靜而簡單一一出生在一個小鎮(zhèn)子,被一群大孩子欺負,他跑,不知從哪摔了下去,世界一片漆黑,再醒來的時候就失去了聲音。
大孩子們終于不欺負他了,但也沒有人陪他玩,他就折一根柳枝, 照著雜志上的照片,在泥地上畫畫。一個腳印或者一場雨都會毀掉他的畫作,但是他毫不在意,只是繼續(xù)畫。
終于,一個人來到了他面前,看他在畫畫,也蹲下來看他畫。
那是個背著畫箱的中老年人,臉曬得紅樸撲的。他就這樣看著,看著,直到小齊畫完。
他鼓掌:了不起。
然后他問:小朋友,問一下,齊家怎么走啊?
——這個人就是楚教授。
第二天早上,卓先生很早就醒了。兩人到客廳吃了早飯,助理和小齊結(jié)算了日薪:卓總?cè)送玫?,你不要怕,還有就是記得保密協(xié)議....
小齊點頭,確認收了錢,然后騎著自行車,去百貨店買了條羊絨圍巾。今天是周末,買完了圍巾,他就回了楚教授家。
小齊不算是教授收養(yǎng)的孩子。當時的楚教授去老家寫生,老家還有戶遠親,姓齊,他就借宿在齊家。
臨走時候,小齊的父母說,大人都要出去打工了,能不能麻煩教授把孩子帶去城里幫忙照管一段時間?
楚教授答應了。結(jié)果,小齊的父母就再也沒有回來。
老人一如既往,午飯前正在書房間畫畫練字。見,小齊回來了,楚教授笑著招呼他,快,洗個手準備吃午飯,今天我做了栗子雞。
他去幫老師布桌子。這么多年,楚教授和他住在一起, 情同父子。
哎呦,買那么貴的圍巾干什么?看到孩子給他買的禮物,老人連連擺手,自己打工的錢自己存著用,別給我買這個買那個。
就是想好好孝順老師嘛。小齊喝著熱湯,抿嘴笑了。
6
卓先生今天在等小齊。因為美院學生去外地寫生,大巴要晚上十點才回市區(qū)。
年輕人連畫箱都沒時間放,帶著它趕去了卓先生家里,進了門先鞠躬道歉??偛秒y得有一天能早睡,結(jié)果等他等到了十二點。
卓先生抱怨:真是的,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一點都沒有契約精神時間觀念,你這樣以后走上社會要吃虧啊,知道嗎?算了,你現(xiàn)在這樣子就夠吃虧了.....
小齊低著頭,老實挨罵。
算了算了。卓先生也覺得自己不該對這個孩子發(fā)火,在床上躺著:最近公司有點麻煩...和你說了你也聽不懂,不,你聽不懂也好.....
這家公司最早只是一家小工廠,后來越做越大。卓先生念舊情,那些跟著他打拼過來的工人日子都過得不錯,但是公司其他的高層不樂意了,一群工人,還是沒什么技術價值的老工人,又不讓他們干什么活,開那么高薪水干什么?
卓先生今年四十歲了,一心扎在工作里,就怕公
司盈利不好,其他合伙人的意見越來越大。
他抱著小齊嘆了口氣。結(jié)果脖子一暖,對方也抱住了他,像哄孩子一樣拍著。
只有抱著一一個人的時候,卓先生才能安然入睡。
聽起來一一個長得不錯的有錢人應該不難找到愿意被抱著的對象,但是卓先生并不想因為這個目的去找個對象。
他只是想找一個陪睡的人,只是睡覺,不需要其他的。在這樣簡單的關系里,他才能完全放松。
以前不是沒找過,女性肯定是不行的,他也不想讓對方難堪。男性的話,一開始大家只是睡覺,到后來,對方的索求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小齊卻很簡單。
7
第二天醒來還發(fā)生了小波折。臥室的墻面有一個蓋著黑布的裝飾物,大概因為空調(diào)的風,黑布滑落了,后面的東西嚇了小齊一 跳。
別怕,是老獵槍。卓先生重新把布蓋上去,我是在山村里長大的,那時候還要上山打獵。
這樣啊....小齊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獵槍。卓先生突然把槍拿下來,對著他扣了板機。
他嚇得往后面一縮。
卓先生大笑:怕什么?都是多少年的老獵槍了,里面連子彈都沒有。
他拍了拍槍,就算你現(xiàn)在讓我打獵,估計也打不中了。辦公室坐久了,血性都快沒了。
卓先生的助理是他的一個老同學,叫是叫助理,其實等于公司二把手了。小齊準備回學校,他順路開車送小孩一程。
助理:卓總?cè)诉€不錯吧?
小齊點點頭。這人嚴肅是嚴肅了點,但倒是個好人。
車到了校門口,有兩個穿著球服的男孩夾著籃球走過,看見小齊下車,對他招了招手:小齊!
——這是小齊那個班的班長。
楚教授是美院的中流砥柱,金字招牌。全校幾乎都知道,傳美系有個啞巴,是教授的關門弟子。
輔導員特意帶著班長過來問候,因為小齊每天晚上都住在外面,學院擔心他是不是在宿舍受欺負了。為了加深和這個學生的交流,校方還要求輔導員學手語。
小齊:不是,找了個兼職,晚上住在市區(qū)的朋友家。
輔導員:要是住不慣就說,院長上次都說了,有一間留學生寢室可以給你單人住。
小齊搖搖頭,不想麻煩大家。
8
下了課,楚教授回了他在學院里的辦公室,外面有個銅銘牌,XX大學美術學院楚氏工作室。
工作室的裝修簡單,四面掛滿了畫。每天都有人來求購,楚教授不賣。他的老伴去世了,兩人沒孩子,他說了,自己的工作室和畫都要留給一個真正喜歡國畫的孩子。
誰都知道這個孩子指的是誰。
師徒倆在工作室里繼續(xù)未完的畫作,畫的是紅梅報曉。這個冬天過去,小齊就要在下半學期準備考研的事情了。
首選是保研,但是自己考也無所謂。
楚教授自然是偏心寶貝學生的:你放心,好好畫,專業(yè)課文化課也別落下。
小齊在邊上替老師磨墨,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楚教授用左手畫畫:不管誰反對,我都不能叫你這個好孩子吃苦。
他右手的手指在那幾年的一次批斗中沒了。很多藝術家就此自殺或一蹶不振,楚教授硬是咬著牙扛過來,繼續(xù)用左手畫畫。這個老人是小齊最強大的保護罩,沒有什么能夠越過他傷害到這個孩子。
這時候,班長來工作室,找小齊去吃飯:楚教授好!
老人和藹地拍拍學生的背:去吧,和同學好好玩。
晚上,小齊準時到了卓先生家,但是屋里有客人,聽起來像是吵架。
爭吵很快結(jié)束。幾個中年男人惱怒地搭著西裝從他家出來,上了門口的車。
沒什么。卓先生坐在沙發(fā)上,揉著太陽穴:公司的其他幾個董事,有點情緒化。
小齊小心翼翼走過去,拍拍他的肩。
卓先生一怔,突然怒了:一個人在你最苦最累的時候陪你打拼,等你發(fā)達了,你應不應該對他們好?
小齊點頭。
卓先生:那他們怎么就能把那群老工人掃地出門? !工廠當時還是個屁,朝不保夕,那群兄弟哪怕這個月沒拿到工錢都肯繼續(xù)幫你做一個月,現(xiàn)在每個月給人家工資又怎么了?怎么就能做出這樣吃人飯不拉人屎的事情?!
卓先生眼眶都紅了,深吸一口氣。他想起小時候在山村和大人們上山打獵,再兇的熊都不怕。熊會吃人,人不會。但是他拿這些人,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卓先生坐在床上抽了支煙。
卓先生:你睡不著的時候會做什么?
小齊做了個畫畫的手勢。
紙和筆都有,就在普通的打印紙上,小齊開始畫卓先生抽煙。看到他畫畫的樣子,卓先生就想,這個人真好,世界是透亮的,腦子里除了畫畫,就沒有別的事情。
卓先生:你考慮過沒有,學國畫,畢業(yè)后怎么找工作?
小齊在紙上寫:會待在師父的工作室里,繼續(xù)畫畫。
哦,原來本來就是有靠山的。卓先生想,真不錯,這樣一個柔軟干凈的孩子,待在一座純白的象牙塔里,般配得仿佛童話故事。
小齊打了個噴嚏,煙霧籠罩了年輕人清澈秀氣的眉眼。
卓先生連忙將煙給掐了。
要過年了,這天結(jié)完日薪,卓先生看到小齊在看自己手機里的余額。
助理見他下了樓,就問卓先生,過年的年假怎么過?
周末或者國定假期,卓先生都是給小齊放假的,自己磕點安眠藥應付了。他問小齊:過年了,送你師父點什么?
小齊寫,還在想。
卓先生看看外面的天,冬天的早晨,天藍的像是畫上去的似的。
卓先生說,一起去購物中心逛逛吧,你給師父買的禮物我報銷了。
這年輕人一看就不太逛街,進了金碧輝煌的購物中心就不敢走了,跟在他身后。
沒事。卓先生說,你看看,是男裝還是保養(yǎng)品?
小齊就和只小倉鼠似的,拿了高檔點的牙刷,牙膏,護手霜......
卓先生:你當逛超市吶?哪有這樣送禮的?
但小齊從小就是這樣給楚教授送東西的一一送一支筆,一塊墨,一雙拖鞋,一條圍巾.....不管他送什么,老人都很開心。
10
就像超市大采購一樣,小齊提著一袋子日用品,很開心地回老師家。卓先生難得清閑,跟著他走,看他高興的樣子,覺得自己這批人反而可笑,送禮也分真情和應酬,若是真情,真的親近的人,誰還顧忌你送什么呢?
路邊路過一處展廳,卓先生看著玻璃上的兩個人影。陽光落在小齊的身上,讓這個年輕人有一種透明的輕靈感,而他的一切,都在垂垂老矣。
他停下一次腳步,拉開一些距離,又停下一次......
卓先生知道自己老了,知道自己沉重的腳步,會踩碎前面那串輕快的足跡。
路邊有人喊了小齊的名字。也是個男大學生。小齊對他揮揮手,然后在玻璃上呵了口氣,給卓先生寫了“班長”兩個字。
原來是同學。
卓先生擺擺手:你們玩去吧,我公司還有事,先走了。
聽說小齊打工地方的老板送了自己賀年禮,楚教授有些意外:那可太不好意思了,改天要請人家吃頓飯啊。
小齊點頭,一邊替教授測血壓。下午,楚教授有個親戚找過來,又是一頓阿諛奉承,試圖讓教授給他幾幅畫,讓他拿去賣。
您看,您又沒孩子.....親戚瞄了眼旁邊悶聲不響的小齊:我家那個一直想做工藝品生意,他客戶
一聽您的名號,都特別看重.....
教授說,我想好了,工作室和畫都是留給小齊的,你們不懂畫,也不愛畫,接不了這個班。
教授把親戚請走了。女人走的時候,恨恨地瞪了小齊一眼。
外面的天陰了,怕是要下雪。教授抬頭看看:有時候就覺得,明明不是晚上,天怎么就那么黑呢?哪都是黑的,你找不到一點兒光。
他摸摸小齊的頭,觸及到了孩子的不安,便露出一一個讓人安心的笑:不過,沒事兒,你往前走,至多走過一個夜,天都會亮的。師父和你一起走呢。
11
小齊傻呵呵給卓先生發(fā)了短信:您好,我的老師說謝謝您,還有想請您吃飯。
卓先生接到短信,哭笑不得:那我明天有空。
小齊很開心跑去老師面前打手語:老師!他明天有空!
楚教授圍著圍裙正在做響油鱔絲,聽到這話,拍了下學生的后腦勺:傻孩子,明天大年夜,人家沒有家啦?怎么可能來吃飯。
哦。小齊扁扁嘴,去發(fā)短信:您好,老師說明天是大年夜,你沒法來吃飯.....
電話那頭安靜片刻,然后新的短信來了。
卓先生:給我地址。我明天來。
大年夜下了大雪,晚,上六點,門鈴響了。
小齊和教授都在等著,準備了一桌子的菜。楚教授招呼客人坐:粗茶淡飯,有失招待了,平時謝謝你多照應我的學生。
熱了黃酒,小砂鍋里的地三鮮冒著嘟嘟的沸騰氣,頓時把冬夜的寒意驅(qū)散了。
卓先生看著屋里的暖意,愣了愣,才將西裝外套脫了,抖去上面的碎雪,坐了過去。
兩個大人喝了幾杯酒,教授拉著卓先生的手,微醺著請他好好照應小齊,說這孩子心善,又不經(jīng)世事,自己老了,其他不擔心,就是掛念這個孩子。
教授醉了,說話含糊:等我去了...我真的放心不下啊,真的.....
卓先生看了眼旁邊的小齊。孩子其實并不懂教授為什么擔心自己獨留于世,可是眼眶紅了。
卓先生說,沒事的,我照顧他。
大年夜,卓先生宿在了楚教授家。喝了酒,天上大雪,不能開車回去。小齊把自己的床收拾了一下,兩個人擠一擠。
屋里掛滿了畫,彌漫著墨水的墨香,字帖和畫冊到處堆疊著,讓這處空間顯得窄小。
在小小的房間里,他抱著這個年輕人,好像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破舊山村里的土屋,幾個孩子蜷縮在一起。他的母親難產(chǎn)死了,爸爸不知該怎么照顧幾個兒女,失蹤了。
出生不久的妹妹在啼哭,他用米湯喂。但是妹妹喝不下去,哭了一宿,聲音輕微。年幼的卓先生抱著她睡,第二天起來,妹妹就已經(jīng)不會動了。
弟弟在三歲時發(fā)燒,吐得吃不下東西,也死在一場睡夢中。
卓先生做噩夢,夢見弟妹一個個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從此不敢獨自入睡。
12
小齊開學了,又開始每天白天上課,晚上去卓先生家睡覺。
班長特別喜歡和他打聽卓先生的事:告訴我嘛。明年你保研了去日本進修,就沒機會聽了。
全班基本都有個認知,小齊肯定是能保研的,因為楚教授。
小齊也想,我肯定能保研,因為我功課好。
這個孩子,有時候不知道該說他什么好。
有個周六的早晨,卓先生開車直接送他回楚教授家。小齊打開門,卻見到教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送去醫(yī)院,卓先生替他們掛號找醫(yī)生,楚教授微微轉(zhuǎn)醒了,嘴角歪斜著擺擺手,不知想說什么。
醫(yī)生說是嚴重的腦出血,能不能扛過去是個未知數(shù)。
小齊睡在醫(yī)院看護老師,祈禱他能醒來?;蛟S是聽見他心里的聲音,第二天中午,老人醒了。
楚教授說,小齊啊?小齊你在嗎?我好多啦......
小齊靠過去,哭著點點頭。人醒了,他安心多了。
楚教授:夢里就看見你,我就想,我不在了,這孩子怎么....小齊啊,其實人很可怕的,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不在了,他們怎么對你,他們是不是對你不好.....
老人拉著他的手,殘缺的右手布滿溝壑般的皺紋,還有墨水的痕跡。
老人說,小齊啊,對不起啊,老師真的老了,老師沒有力氣,再陪你走過天黑了。
楚教授的手松開滑落,宛如松開了一只畫筆,松開了最后的牽掛。
楚教授家全都是親戚,嘰嘰喳喳。小齊被擠到角落,他看到墻上的畫每天都在少。
藝術家一死, 作品的價格就飆升,就連書桌上還沒畫完的半成品也被親戚一搶而空。追悼會那天,有兩個男親屬堵著門不讓他進去,他看到有幾個人打開了楚教授的衣柜:哎,這條圍巾和外套都是高檔貨,拿回去給你兒子用嘛。
小齊給教授買的圍巾戴在了一個親戚的脖子上,這一幕讓他突然反胃,跑了出去,蹲在地上干嘔。
13
小齊不在的那幾天,卓先生也想過找其他人陪睡。
確實找到一個,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睡不著。這個人纏著他說那把獵槍的故事,然后便是讓人背后發(fā)毛的一連串奉承。他讓那人離開了。
你幫我去聯(lián)系一下小齊。他和助理說:沒有他,我睡不著。
于是才知道,小齊那邊在辦喪事。
但是卓先生無暇他顧了。董事會正式發(fā)難,要求修改對老員工的優(yōu)待。那些人說的有條有理:每年都有一批員工被劃為老員工,但是從來沒人從這個名單上被刪掉,老卓啊,五年前只有五十個,我們不介意那么點。如今有一百三十個啊,你如果堅持,那大家只好撕破臉了。
卓先生看著這些道貌岸然,他忽然想通了,和這些人糾纏什么?要快點把這里的事情解決了,去幫小齊。
他同意退出董事會,他的那部分股份和公司財產(chǎn)作為補償給董事會分割,作為代價,要求律師做公正,公司不得撤回給這一批老員工的股份。
他的別墅和車同樣交還公司,凈身出戶。
在楚教授家門口,小齊挨了一頓打。他想把自己的畫箱拿回來,但是其他人將他轟出來:這些東西都是楚家的,都是名人遺物,你別動那些歪心思!
一個人突然沖過來,將那個動手的男人一- 腳踹開
卓先生手里揣著桿老措槍,嚇得妖魔鬼怪作鳥獸散。他撐著小齊的背:你要取什么?去取。
楚教授的房子也被親戚占了。不過無所謂,他帶著小齊回了自己的另一處私宅。雖然不大,可是至少能安身。
小齊抱著楚教授的黑白照坐在床邊發(fā)呆。他抱抱這個孩子,年輕人消瘦得很厲害。
沒事的。卓先生說,我在這,我陪你走下去呢。
14
回了學校,小齊吃了一張?zhí)幏?。因為楚教授病故期間他沒回學校請假,輔導員開了張警告。
他拿著處分,魂不守舍的走回宿舍。班長喊住他:小齊,你這學期的學費還沒交。
學費?
小齊想起了這回事,頓時窘迫。好在卓先生之前給他發(fā)的薪水足夠,交了學費。
為了省錢,他把宿舍退了,每天走讀。新的住處離大學不算遠,早起些時候就可以了。
卓先生每天騎著摩托車送他上下課:再忍一忍,想準備搞新的公司,等拉到投資,就有錢買車了。
小齊攬著他,搖了搖頭。其實沒什么忍不忍的,是摩托車還是轎車,他并不在平。
這個敏感的小動物已經(jīng)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在坍塌。
卓先生把車停了,小心翼翼抱著他:你不要怕。我替你杠著呢。
對,不用怕。他想。
他還要繼續(xù)讀書,還要繼續(xù)上老師的工作室做下去,還要考研去日本,要當個畫家.....
怕就沒法走下去了,不能怕。
旁邊突然有閃光燈。他渾身一顫,見到一個人轉(zhuǎn)身跑了。
卓先生罵了句:神經(jīng)病。
可是,小齊卻覺得,那個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像是班長。
小齊失眠了。這么多年,他第一次失眠。
卓先生抱著他入睡,而他睜著雙眼躺在床上,想起了以前養(yǎng)過一條小金魚,這條魚和其他不同,沒有花紋,是純白色的。
教授說,養(yǎng)不活的。
純白的東西都太干凈的,在這個世上,養(yǎng)不活的。
那條魚的尸體漂浮在小齊的夢魘中。
15
周一的時候,學院里出事了。
圖書館的公用電腦里被放進了一張照片,自習教室和老師辦公室也同樣塞了一樣的照片。 小齊坐在一個男人的摩托車后面,攬著對方;兩人在路邊相擁,貌似親近。
老師把他叫去了院長辦公室,院長拍著桌子:你知道這件事情影響多惡劣嗎?楚教授若泉下有知,該為你臉紅!簡直有傷風化!
小齊不知道這有什么有傷風化的,他拼命用手語解釋:我和卓先生只是朋友。
什么亂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懂!院長讓輔導員把人領走:你要是還顧忌楚教授的臉面,就自己退學!
我憑什么退學?
他動了動雙唇,發(fā)出一句無聲的問句。
下午,要公布班上保研的名單。小齊不在上面。
為什么?他去問輔導員:我的成績和條件都符合,為什么沒有我?
輔導員躲開他的目光:就是......所有同學都是公平選出來的嘛,這個.....一些事情,你自己的知道的。
小齊:我不知道!
輔導員打了個哈哈,轉(zhuǎn)頭和其他同事說:現(xiàn)在的小孩哦,真的是,嘖嘖... ...
小齊:就算我和卓先生不是朋友關系,這影響我讀研嗎?你能告訴我一個明確的落榜理由嗎?
輔導員不耐煩了:你對老師有沒有一點禮貌?出去!
小齊的失眠越來越嚴重。
卓先生看著他在月色下清澈的雙眼:是不是遇到很難過的事情了?
孩子坐了起來,然后拿了紙筆,把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寫下: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
卓先生看著那些內(nèi)容,沒有作聲。
小齊又重復了三個字:為什么?
卓先生搖頭:因為這個世上,有一種畜生,長得很像人。
16
卓先生要去外地談合作,大概去一周。小齊都沒有再去學校。
周五的時候下了雨,他擔心老師辦公室里的畫,便想過去看看。這個世上,這里是為數(shù)不多的讓他安心的地方了。
忽然,門開了。輔導員走在最前面:張院長,李院長,周老師,請進請進...哎?你怎么在這?
一一后面跟著進來一大串人,有幾個院長,也有幾個學校的贊助方。見到他在,輔導員的表情就拉了下來。
院長擺了擺手,示意快點把這個學生轟走:不好意思啊,周老師??赡苁莵碜銮鍧嵉膶W生。這里呢都是楚教授的真跡,而且都是沒有公布過的私人佳作。之前有其他幾個老師過來,估了估.....
周老師:嗯,我大致也知道??隙ㄖ桓卟坏?。
小齊的背脊轟得一聲涼了,他在一張紙上寫:不
許賣!
輔導員一把搶下紙撕了:你出去!
他用手語解釋,這是老師的工作室,他交托給我的,他說這些作品都像他的孩子一樣,要好好保護。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工作室在美院,這都是學校的資產(chǎn)!輔導員將他拽出去:你算個屁!
卓先生回來了。齊在家里,神色很低落。
他在紙上寫:我沒保住老師的工作室。
卓先生笑笑:我也沒保住我的公司。這個世上,很多東西就只能放掉,然后重來。
是啊。
小齊也笑,把紙揉成一團,扔了。
保不住的東西,或許終究保不住的。
養(yǎng)不活的。
這個夜晚,半夜無聲,他感到身邊人坐了起來。
小齊醒了。
卓先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自己的夢。因為他聽見小齊開口說話。
小齊說,卓先生,天真的好黑啊。
卓先生說,你別怕。
小齊看著他,笑著哭了。
“我不怕天黑,我是怕,我沒有力氣堅持到天亮的時候?!?br>
17
刺眼的陽光從簾外落入眼中。卓先生醒了,是夢。
小齊不在他的身邊。
哪怕人不在,他也依然安睡。卓先生有種感覺,說不定,他的失眠好了。
他推開臥室的門,客斤里,一個消瘦的身影懸在半空,生前死后,一如既往的安靜。
教室的門外站著個陌生人。他問學生,你們班的班長是誰?
“班長,有人找你?!?br>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站起身:誰啊?
回應他的是一聲槍響。
另一個學生被他抓到身邊:帶我去找你們的輔導員。
輔導員很快接到消息,從辦公室趕來教室。學生:是.....是那個藍衣服的.....
卓先生面無表情,瞄準那個人的頭,扣動板機。
他找到了楚教授的工作室,院長和其他幾個人正在里面談畫作的估價。卓先生問,誰是小齊的院長。
一一個微胖的中年人在驚恐中被人群推到了前面。
卓先生卻先放下了槍,然后拿出打火機,把辦公室里的畫一幅幅燒了,走回門口。院長剛松了口氣,一聲槍響,他的頭炸開了一 朵火色的花。
卓先生扔下他的老獵槍,走了。
——扶他檸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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