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七言詩(花氣薰人帖)》
觀黃庭堅的字,久而易生幻覺,感覺許多筆畫,都像在描同一個物事的不同姿態(tài)。究為何物,卻怎么也想不出來。直到去冬一個早晨,捧一壺新沏的鐵觀音端詳漳州水仙,初被黃花的淡香所陶醉,繼為碧葉的搖曳而凝眸,就在數(shù)條碧葉之間,一個黃字由模糊而清晰起來,忽如靈犀一點、彩翼雙飛,豁然頓悟,仿佛得了一件夢寐難求的寶物。
黃字中心收攏,四方開張,線條長而扁闊且?guī)Р▌?,強韌中見嫩意,爽勁中蘊彈性,無論形神,均酷似水仙的葉條。黃字置于豪宅,穩(wěn)重大氣而無絲毫驕矜;放在陋室,高雅清新而無些微寒酸,也與水仙品性極符。即翻黃的詩集,詠水仙的果然不少?!敖杷_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黃庭堅性格奇崛,作詩專意出奇,難怪鐘愛水仙若此。奇花成就奇句,便有“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之語,小花中開出大胸臆,恰同小字中生出大氣象。
黃庭堅精研佛道二學(xué),在其詠水仙詩中同時可感。我想,若以花草比儒道佛三家,那么蓮花一定是佛的了,因佛經(jīng)言佛祖降生,步步生蓮;天女散花,漫天是蓮。極樂世界有七寶池,中有蓮花大如車輪,佛國于是又稱蓮國。儒家雖也慕蓮中通外直,卻因被佛家占了先,只得另尋。我意花草比儒,非梅莫屬,因其鐵干傲雪之姿、暗香凌霜之質(zhì)深合三綱八目,不遜孔子說的松柏。至于道家,則非水仙莫屬。道家尊崇造化自然、清靜無為,水仙只需一盞清水便能生花,此道既非常道,更要如何淡泊才是?
再想,若以花草比蘇黃米蔡四家,則黃字非水仙莫屬。至于蔡字,我許以玉簪花,即李東陽筆下的少女,雖欲“妝成試照池邊影”,卻生恐落入水中央的那支“搔頭”。蔡字端妍婉麗,顧盼生姿,被黃庭堅評為“如蔡琰胡笳十八拍,雖清壯頓挫,時有閨房態(tài)度”。米芾說得最直:“蔡襄如少年女子,體態(tài)妖嬈,行步緩慢,多飾名花?!倍怨毯H意,卻是真實之見。我以為無論男女,其心必然兼具男女二性。孰主孰從、孰強孰弱、孰表孰里,時時處處都有變化,且與直觀的性別、可見的性征并不完全對應(yīng)。然只要真性情,非但毫不足怪,更是值得欣賞。何況此花其色如玉、其質(zhì)高潔,豈止女子云鬢專享,亦可為仁善溫雅的男性所有。孔尚任詠玉簪花,就說:“只宜君子佩,不上美人鬟。”
蘇黃米蔡,排名自古而然。但我喜好這四家的經(jīng)過,正好相反——初為蔡的端麗雅善之姿傾倒,繼為米的瀟灑疏放之態(tài)折腰,后為黃的沉雄磊落之心感佩,終為蘇的坦蕩超然之懷征服。米字風(fēng)神俱全、自評“猶如一佳士也”,我以為與蔡字郎才女貌,堪稱絕配?,F(xiàn)在看來,若說蔡、米乃人之真性情,那么黃、蘇為生之真境界。境界源自性情,高于性情。奈何我與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少年愛端麗、青年喜瀟灑,中年慕風(fēng)骨、老年羨曠達——此番由性情而至境界的心路,是顛倒不來的。
最難比的,是米字。米集古字既多又廣,復(fù)加變幻,難以揣測;緣于此人恃才傲物,行事怪誕,無法預(yù)料。思來想去,所有的花都不合適,惟早春的細草與晚秋的勁草,最是相稱。春草鮮活靈動,生機勃發(fā);秋草雄健勁挺,狂放不羈,堪與蘇軾“風(fēng)檣陣馬”之評相匹。宋四家中,蔡襄為長,就連蘇軾也敬其為“本朝第一”;黃比蘇小八歲,又是蘇門學(xué)士,故稱本朝善書,蘇軾“當(dāng)推第一”;米比蘇小十五歲,初見蘇軾不執(zhí)弟子之禮,可見其位低態(tài)高的狂顛性情。米芾自稱“刷字”,意為八面出鋒,神出鬼沒;恰是這個“刷”字,可直接作風(fēng)中之草的擬態(tài)詞與象聲詞。比作米芾為人也似,隨勢搖擺,倨恭不定,四家在人品上有褒貶者,惟其一人。
米芾練字刻苦,以至于一日不書,便覺思澀。蔡黃用功,大抵仿佛。四家中不刻意于書者,惟蘇一人。黃說東坡善書,乃其天性,正應(yīng)了蘇軾“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的自評。所謂天性,即是生命,如花草般自在的生命。蘇軾將其注入詩文,便似萬斛泉涌,隨物賦形,而自己卻渾不可知;所可知者,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此而已。蘇軾將其注入書道,從青年的圓潤到中年的厚勁,再到晚年的穩(wěn)重樸茂,是褪去了風(fēng)霜的豐滿、抹掉了憂慮的安逸、參透了孤寂的欣悅、拋卻了恩怨的氣度。就憑這花草般自在的生命,蘇超越了黃米蔡、超越了儒佛道,成了“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的文化偉人。
我以為萬千花草中,堪與比擬的惟有牡丹,因牡丹讓人喜愛、讓人羨慕、讓人學(xué),卻無一個學(xué)得像、學(xué)得全、學(xué)得徹透,從而柔和地對待著善與不善,自如地接受著幸與不幸,坦然地面對著生與不生、命與非命。如此而已,其中道理雖牡丹自己亦不可知。蘇軾也作牡丹詩,卻都不佳。如此而已,其中道理雖蘇軾自己亦不可知。
有宋四名家,筆行如草花。
天然追兩晉,意趣探無涯。
自在知而已,開懷呼上耶。
此惟生命也,來者可知些?(胡曉軍)
來源: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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