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彪[到哪里?躲進一座山去。躲進山里的隱士形形色色,我覺得有意思的是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后人——他的十六子朱權和第九世孫朱載堉。他倆都因受皇兄或皇叔的猜忌,遠離政治,寄情林泉,當起了皇族中的隱士。后來,朱權喜歡音律,成了有名的琴家,還親手制作了曠世寶琴“飛瀑連珠”;朱載堉喜歡音律,創(chuàng)建了“十二平均律”,被人稱作一代“律圣”?;视H血脈,一隱而成了音樂界的“大腕”,這不能不說是隱士們對音樂事業(yè)的貢獻。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其實“隱”者也能留名。隱者留名,可能是他們滿腹的才華,因為他們棋琴書畫無所不通,都有絕非凡響的才學,尤其是詩歌,陶淵明的田園詩、謝靈運的山水詩、王維的禪詩,都是因為他們有了山水田園的滋養(yǎng),才使詩歌有了超凡脫俗的隱逸之美,從而開創(chuàng)一代詩風。也可能是他們的德行,像伯夷、叔齊,兩人不滿周武王攻伐商紂的暴行,發(fā)憤不食周粟,一起遁入首陽山,雙雙餓死;春秋時期介之推,看不慣朝廷爭名奪利的群臣,躲進綿山,寧可被晉文公放火燒死,也不愿出山。再就是隱士們待價而沽的謀略了,比如姜子牙、諸葛亮、王冕、劉基等,這些人生于亂世,期望輔助明主,一掃天下,所謂“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至于像“竹林七賢”中的山濤和王戎,隱居便是他們的權宜之計,這種人一有機會,便立即出山,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說起隱士,無非就是那么幾種:終身不仕或半隱半仕,先仕后隱或先隱后仕。說到底,除了那些想走“終南捷經”的假隱士外,隱士不是與當時的政治關系緊張、懷才不遇、羞與朝廷為伍,就是天性自由、不愿被世事羈絆、內心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的隱士留名,干脆就是由于隱居生活本身。比如自號“煙波釣徒”的唐代詩人張志和,一隱就“隱”出了詩意,“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你聽聽,這是何等的愜意!
躲進一座山里,不僅是隱士們對自己氣節(jié)與操守的考驗,也是對生命與意志的考驗。天下名山僧占多,其實隱士也多。比如廬山、嵩山、衡山、武當山、華山、終南山……這些道山因為隱士而聞名,又因山水而吸引眾多的隱者。隱士中,富貴者有之,溫飽無憂者有之,貧窮者有之。如人稱“山中宰相”的隱者陶弘景,他在“陶隱居”里聽松濤、看竹影,又與當朝皇帝梁武帝關系殊深,根本就不用為生計操心。而更多的卻只能以鹿鶴為伴,飲風餐霞,長嘯山林。他們躲進山里,首先是因為山林田園最為樸素,最為接近自然天地。他們是隱士,也是草民。民以食為天。所以隱士喜歡自然,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克颡氠灪?,或駕一葉扁舟,垂釣于煙波;靠山,或采野果山珍、砍柴賣藥,或開山墾荒、種樹澆園;更有一些隱士浪跡于民間,或設館授徒,或鬻文賣畫,或織布賣履,或卜卦算命……守著江湖,終老一生。即便是陶淵明,盡管也有過“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滿堂前”溫飽生活,但一把大火燒之殆盡,他也不得不靠朋友的接濟,甚至曳杖江村、游走乞食。隱士們天生傲骨,孤獨、超世、高傲、偏激,一副遺世而獨立的超然。古往今來,他們總是不斷地渴望精神的解脫、靈魂的高蹈,他們躲進一座山里,有意無意地也在構筑一座生命的大山、精神的大山。
前面說到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兩位隱士后人,其實,他的后人成為隱士的還有幾位,比如他的不知所終的孫子建文皇帝,比如他另一位九世孫、自號“八大山人”的畫家朱耷……有意思的是,這位皇帝在位時十分憎恨隱士,為此專門寫過一篇《嚴光論》——史載:嚴光,字子陵,生在兩漢之交,“少有高名”(《后漢書》)。和當時許多士子一樣,他到京師長安的太學學習,與漢室宗室、劉邦的第九世孫劉秀成了同學,劉秀年紀小他很多,心有大志,后來定都洛陽,稱帝東漢。為恢復漢室,他推行“舉逸民”政策,一時間天下歸心,很多士子都出山效力。劉秀遲遲未見老同學嚴光,憑記憶讓人畫出他的頭像,差人去找他。但三番五次,甚至同床共眠,都沒有打動他,劉秀只好作罷。后來嚴光隱居在富春山,在富春江上煙波垂釣,直至八十歲去世。這在朱元璋看來,國家正需要人才,你卻在那里釣魚自樂,是置國家利益于不顧,是罪大惡極!他痛斥嚴光這位隱者,說“漢之嚴光,當國家中興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卻仍凄巖濱水以為自樂?!偈钩嗝?、王郎、劉盆子等輩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于何處?當時挈家草莽,求食顧命之不暇,安得優(yōu)游樂釣歟?……朕觀當時之罪人,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時過境遷,不知九泉之下的他,得知自己的兒孫竟有那么多的隱士,該作如何想。
莊子說過一個故事:堯帝晚年,想把天下讓給隱居在箕山的許由,許由不僅不接受,還認為堯讓他出山的話弄臟了耳朵,于是跑到河里去洗。堯帝見他這么決絕,只好悻悻地離去。這時,一個叫巢父的人牽牛從河邊經過,看見許由洗耳朵,忙問是怎么回事。許由便把堯讓天下的事告訴了巢父。巢父聽了,撇嘴一笑,說:“你快別假充高人隱士了。你如果是真的隱士,自己悄悄地呆在山里,誰又會知道你呢?像你現(xiàn)在這樣,搞得滿城風雨,你好意思說是隱士?”巢父說著,牽著牛趕忙向河上游走去,說:“我的牛要到上游去喝水,別讓你洗耳朵的水臟了我這頭牛的嘴!”盡管寫《史記》的司馬遷認為這事不可信,但這故事卻成就莊周哲學關于隱者的一個經典情節(jié)——大隱隱于市,中隱隱于朝,小隱隱于山。無論是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還是道法自然或學佛叢林,在竹籬茅舍、寺廟道觀,也都能見到隱士們的身影。儒釋道三家對于隱士都有著驚人一致的默契。這,算是儒釋道三教關系史上一道和諧的風景線了吧?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边@是唐代詩人賈島寫的一首《尋隱者不遇》。如我,我還是喜歡賈島尋訪不遇的那位隱者——那樣的隱者詩意、神秘、飄逸,是一個真正的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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