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節(jié)選)》賞析

家(節(jié)選)

巴金

梅之泣

梅回到淑華的房里(這幾天她就在淑華的房里睡),房里正好沒有人,她便躺在床上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仔細(xì)地想了一番。她愈想愈傷心,終于忍不住摸出手帕蒙住眼睛低聲哭起來。她哭了許久,似乎心上輕松了許多。但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切沉重地壓在她的心上。她覺得身子軟綿綿的,四肢沒有力氣。后來她漸漸地睡著了。

“梅表妹,”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喚她。她睜開眼睛,看見瑞玨立在床前。

“大表嫂,你不去打牌?”她帶著疲倦的微笑問道,打算坐起來,瑞玨連忙按住她的身子不要她動。瑞玨坐在床沿上,用憐愛的眼光看她的臉,一面說：“五嬸來了,我讓給她去打?！彼鋈粨Q了驚詫的語調(diào)說：“你哭過!什么事情?”

“我并沒有哭。”梅裝出笑容回答。

“你不要瞞我,你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告訴我什么事情?”她把梅的一只手緊緊地捏住。

“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我在夢中哭過,”梅勉強笑一下,淡淡地說,她那只被瑞玨捏住的手卻微微地顫抖起來。

“梅表妹,你一定有心事,為什么不對我說真話?你難道不相信我是真心跟你好?我是真心想給你幫忙?……”瑞玨的聲音里充滿了同情。

梅不答話,只是把她的憂郁的眼光望著瑞玨的溫和的面容。她的額上的皺紋加深了,眉頭也皺起來,她慢慢地?fù)u著頭。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她迸出了一句：“大表嫂,你不能給我?guī)兔?”于是掉開頭又伏在枕上低聲抽泣起來。

瑞玨的心也有點酸痛,她撫著梅的微微起伏著的肩頭,悲聲說：“梅表妹,我明白你的心事?！彼X得自己也要哭了?！拔抑滥銈儍蓚€當(dāng)初感情很好?！?dāng)初真不該娶我?！F(xiàn)在我才明白他為什么那樣愛梅花。……梅表妹,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嫁給他?……我們兩個人,還有他,我們?nèi)齻€人都錯了,都陷在這種不能自拔的境地里面?！艺嫦胛易唛_,讓你們幸福地過日子。我……”

梅早就不哭了,她已經(jīng)忍住了眼淚。她抬起頭來,因為她聽見瑞玨的哭聲。她一手撫著胸膛注意地聽瑞玨講話,她又馬上掉開了頭,不敢看瑞玨的滿是淚痕的臉。然而她聽見瑞玨的最后幾句話,便坐起來,用手蒙住瑞玨的嘴。瑞玨便不往下說了,只是把頭俯在梅的肩上,細(xì)聲啜泣。

“大表嫂,你誤會了,”梅說著又馬上更正道：“其實我何必瞞你?！俏覀兊哪赣H把我們分開的。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罷,我跟他的緣分竟是這樣淺?！阕唛_,又有什么用?我同他今生是不能在一起的了?！氵€年輕,而我在心情上已經(jīng)衰老了?！悴豢匆娢翌~上的皺紋?它會告訴你我經(jīng)歷了多少人世的酸辛。……我已經(jīng)走上了飄落的路,你還是在開花結(jié)果的時節(jié)?！蟊砩?我真羨慕你。……我在人世多活一天,只是多挨一天的光陰。我活著只是拖累別人……”她苦笑了。“人說：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我不該再到你們公館里來,打擾你們……”她的聲音改變了,她說話時渾身都在發(fā)抖,這抖動是很細(xì)微的,不過瑞玨卻能夠覺察到。“你想我這顆心怎么好安放呢?……”她停了片刻仍舊帶著凄涼的微笑說：“如果真有所謂‘薄命女兒’的話,我便是一個。在我家里沒有一個人了解我,我母親只顧想她自己的事,弟弟又小。我的苦楚誰知道?……有時我心里實在難受,便一個人躲在房里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鋪蓋蒙住頭哭,害怕人聽見哭聲?！蟊砩?你不要笑我愛哭。只有這幾年我才愛哭的。自從我母親跟他繼母鬧翻以后,我就常?？?。后來我們離開省城的時候,我也哭過好幾次。這都是我命中注定了的。我現(xiàn)在想,倘若他母親不死,也許不會有這種事情,因為他母親很喜歡我,而且她們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親些,感情也好些?！蟊砩?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個傾訴?沒有一個愿意聽我訴苦的人。我的眼淚只有往肚里吞……”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兩聲嗽?！昂髞砦页黾蘖?。我自己并不愿意,然而我也不能夠做主。在趙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極了,我至今還不明白當(dāng)時是怎樣過去的。那時候我真是有眼淚不敢哭。我若是在趙家多住一兩年,恐怕現(xiàn)在也見不到你了。……哭,倒是痛快的事。別的事情人家不許我做,只有哭是我自己的事。……然而近來,我的眼淚卻少得多了,也許我的眼睛快要枯了。杜詩說：‘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然而要不使我的眼枯,我的心又怎么能安放呢?……近來雖然淚少了,可是心卻常常酸痛,好像眼淚都流在心里似的。大表嫂,你不要為我悲傷,我是值不得你憐惜的?！冶緛頉Q定不再見他一面,然而好像有什么東西把我牽引到他的身邊,同時又有什么東西把我從他的身邊推開。我明知道我今生沒有希望了,然而這幾天我又好像在期待著什么似的。你不要責(zé)備我?！F(xiàn)在我決定走了。請你把這一切當(dāng)做一個噩夢,不要把我當(dāng)做沒有心肝的人……”她說這些話時并沒有流淚,只是帶著凄涼的微笑。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里她卻流著血的淚。

這番話里蕩漾著一個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訴說著一段凄哀的故事,它們一字一字、沉重地壓著瑞玨的溫柔敏感的女性的心。瑞玨注意地聽進(jìn)了這些話,她連一個字、一個音也不肯遺漏。她也不哭了。她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梅的一張帶著凄涼的微笑的臉。她自己的臉上并沒有笑容,上面的薄粉被眼淚弄花了一點,但是并不妨礙她的美麗。她等到梅住了口,便默默地對著梅把頭搖了幾搖,活像一個女孩子的頑皮,她的臉頰上漸漸現(xiàn)出了笑窩,她微笑了。這是凄涼的微笑,感動的微笑。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悲哀。她把兩只手壓在梅的肩上,用親切的、清脆的聲音說：“梅表妹,我不知道你這樣苦。我不該引你講起這些話,我太自私了。你的處境比我的苦得太多。你以后一定要常常到這兒來。梅表妹,我真是喜歡你,我恨不得把心也交給你。這是實在的話。我只有一個姐姐,可憐她已經(jīng)死了。你比我大一歲,你如果不嫌棄,就認(rèn)我做你的妹妹罷。你說沒有人安慰你,讓我來安慰你。只要你過得好,我心里也高興。你以后要常常到我們家里來?！愦饝?yīng)我你要常常來,這才是你不討厭我,而且原諒了我……”

梅的眼光變得非常溫和了,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充滿感激地望著瑞玨。她把瑞玨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拿下來,緊緊地握著它們,她的身子緊偎著瑞玨的身子。過了片刻她才吐出下面的一句話：“大表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樣謝你才好?！边^后她便埋下頭,只顧摩撫瑞玨的一雙豐滿的手。

梅接連地咳嗽了幾聲。瑞玨看見梅微微地喘氣,關(guān)心地望著她,還帶著焦慮的表情問道：“你常?？人詥?”

“有時咳,有時又不咳,不過晚上咳的時候多。近來好了一點,只是胸口常常痛?！?/p>

“你在吃藥嗎?我看這種病應(yīng)該早些醫(yī)治,要醫(yī)斷根才好,”瑞玨十分關(guān)心地說。

“從前吃過一些藥,病好了一點,但是也不大見效。現(xiàn)在每天吞點兒丸藥。我母親說這不是什么大病,不要緊,吃一點兒補藥,一面在家里好好將息就可以了,”梅解釋道,她的聲音顯得特別動人憐愛。

瑞玨激動得厲害,一種強烈的愛憐的感情抓住了她,她貪婪地望著梅的臉,同時緊緊地捏住梅的手。兩個人心里的感覺,自己都不能夠明白地形容出來。她們埋著頭低聲談了一陣話。

最后瑞玨站起來說：“我們應(yīng)該出去了。”便走到桌子前面,打開鏡匣,對鏡理了發(fā)鬢,撲了一點兒粉,又把梅拉到桌子面前,把她的頭發(fā)梳理了一下,也給她淡淡撲了一點兒白粉。然后兩個人手牽手地走出去了。

訓(xùn)練提示

《家》是作家巴金的名作,在此所選的一個片段,根據(jù)具體內(nèi)容定名為“梅之泣”。

1.由于《家》這部小說是中國現(xiàn)代作品,所以演播風(fēng)格要與當(dāng)代作品有區(qū)別,表達(dá)應(yīng)內(nèi)在、深情,語速較慢,音色圓柔。

2.注意把握梅和瑞玨這兩個女性的語言造型：梅表姐哀憐,瑞玨溫柔。人物語言應(yīng)與當(dāng)代女青年有所區(qū)別。

3.把握梅和瑞玨的具體情狀和表現(xiàn)層次。

4.注意邊抽泣邊說話的控制感。

5.掌握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的有機轉(zhuǎn)換。敘述語言應(yīng)充滿與內(nèi)容相應(yīng)的情感。

6.表達(dá)片段中的兩個女性,也要抓住其特點進(jìn)行語言造型加以區(qū)分,可以結(jié)合人物背景,把握其內(nèi)心的具體感受與情緒,運用哭泣、嘆息等裝飾性手段,使表達(dá)更為生動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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