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溪石記
菱溪石記
【原文】
菱溪[154]之石有六,其四為[155]人取去,而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156]僵臥于溪側(cè),以其難徙[157],故得獨存。每歲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見其可怪,往往祀以為神。
菱溪,按[158]圖與經(jīng)[159]皆不載。唐會昌[160]中,刺史李漬為《荇溪記》,云水出永陽嶺[161],西經(jīng)皇道山[162]下。以地求之,今無所謂荇溪者。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楊行密[163]有淮南,淮人為諱其嫌名,以荇為菱[164];理或然也[165]。
溪旁若有遺址,云故將劉金[166]之宅,石即劉氏之物也。金,為吳時貴將,與行密俱起合淝,號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167],而乃能知愛賞奇異,為兒女之好[168],豈非遭逢亂世,功成志得,驕于富貴之佚欲[169]而然邪?想其陂[170]池臺榭、奇木異草與此石稱[171],亦一時之盛哉!今劉氏之后散為編民[172],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廢興,惜其可愛而棄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173];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174]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負(fù)城[175]而近,以為滁人歲時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棄沒于幽遠(yuǎn)則可惜,置之耳目[176]則愛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劉金者雖不足道,然亦可謂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豈不偉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177],至于子孫泯沒而無聞[178],況欲長有此石乎?用此可為富貴者之戒。而好奇之土聞此石者,可以一賞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注釋】
[154]菱溪:滁州東北的一條溪水。
[155]為:被。
[156]偃然:傾倒的樣子。
[157]徙:遷移。
[158]按:查閱。
[159]圖與經(jīng):指地理書籍。
[160]會昌:唐武宗李炎年號(841—846)。
[161]永陽嶺:今安徽來安北。
[162]皇道山:滁州東北18里。
[163]楊行密:唐昭宗時任淮南節(jié)度使,后自立吳國,占據(jù)淮南、江東一帶,是五代十國之一。
[164]淮人為諱二句:淮人因“行”與“荇”同音,改“荇”為“菱”,避諱楊行密的名字。
[165]理或然也:道理或許是這樣。
[166]劉金:楊行密的部將,唐僖宗時和楊行密同在合肥起事,曾為濠、滁二州刺史,以驍勇知名。
[167]悍卒:勇猛的軍人。
[168]兒女之好:山石竹木的愛好。
[169]佚欲:無節(jié)制的欲求。
[170]陂(bēi):池沼。
[171]稱:相稱,配得上。
[172]編民:平民百姓。
[173]幽谷:豐樂亭所在之山谷,位于滁州城南。
[174]白塔:滁州有白塔寺。
[175]負(fù)城:背靠城墻,形容近。
[176]耳目:近處。
[177]荒堙零落:家業(yè)衰敗。
[178]無聞:淪為平民。
【譯文】
菱溪有六塊奇石,其中四塊被人取走了,一塊稍微小一點但形狀特別奇異,也藏在老百姓家里;最大的一塊仰面傾倒于溪邊,因為難以移動,所以能夠獨自存留下來。每年天寒霜降,溪水干涸而露出了石頭,溪旁住的人見它形狀怪異,往往把它作為神靈祭祀。
菱溪在各類圖冊經(jīng)籍中都沒有記載。唐代會昌年間,刺史李漬寫了一篇《荇溪記》,說:“荇溪水出永陽嶺,向西從皇道山下經(jīng)過。”從地理上尋找,現(xiàn)在沒有稱為“荇溪”的河流。問滁州人荇溪在什么地方,他們回答說就是菱溪這條河。楊行密占據(jù)淮南的時候,淮南人為了避諱他的名字,把“荇”改為“菱”,從道理上說也許就是這樣。
溪旁有一處遺址,聽說是以前將軍劉金的住宅,奇石就是劉金的。劉金,偽吳的時候的貴將,和楊行密同時在合肥舉事,號稱“三十六英雄”,劉金就是其中之一。劉金本來是一個剽悍武夫,卻也知道喜歡欣賞奇異的事物,有了像小孩子一樣的愛好,難道不是因為在亂世之中功成志得,滿足于富貴的安樂與嗜欲無節(jié)而導(dǎo)致的嗎?遙想這宅院當(dāng)年的水池臺榭、奇木異草,和這些石很相稱,也是一時的盛事!現(xiàn)在劉金的后人,散居為平民,還有住在溪兩岸的。
我感嘆于那些人與物的興盛與衰廢,尤其可惜這塊大石讓人喜愛卻反而遭到遺棄,就用三頭牛拖出來,放置于幽谷之中,又尋找那塊稍微小一點的,在白塔的老百姓朱某家得到了它,就將它們立在豐樂亭的南北。豐樂亭靠城路近,可以作為滁州人每年游玩的好去處。
那些奇異的事物,讓它們棄置在僻遠(yuǎn)的地方則可惜,把它們放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則喜歡它的人免不了會將它取了去。唉!劉金雖然不值一提,但也可以說是一個勇猛的人,他平生的理想志向,難道不大嗎?可是到了他的后輩,衰敗零落,以至于子孫淪為平民而不知是誰,何況是要想長久地占有這塊石頭呢?通過它可以作為那些富貴者的警戒。而那些喜歡奇異事物的人聽到了這塊石頭的故事以后,也就認(rèn)識到欣賞就行了,何必取走占為己有呢!
【解析】
本文作于慶歷六年,與《豐樂亭記》《醉翁亭記》等是同時期的作品。歐陽修當(dāng)時由于慶歷新政的失敗,貶于滁州,遭受很大打擊。但是作品中仍看出他懷有憂國憂民的衷心,只是銳氣不如從前,故這一時期的作品多以寫景抒懷為主。
這篇記事散文首先介紹了菱溪怪石的遭遇,它原為五代時權(quán)貴劉金的玩賞之物,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它亦湮沒無聞。這一石一事,看似平常無奇,作者卻以“人物廢興”為契機,挖掘出更深層次的思想含義。今夕對比鮮明,為的是“用此可為富貴者之戒”,希望富貴者不要因為好奇而將好東西據(jù)為己有。雖然貶官滁州,但歐陽修依然心系百姓,期望以人為本的政治主張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
這篇散文看似平淡,卻蘊含深刻主旨,這種以小見大的寫法更耐人尋味,正所謂“文不雕飾,而辭切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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