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浴禮《高陽臺(tái)·柳發(fā)霜髡》清代詞作鑒賞

柳發(fā)霜髡，苔衣雨坼，夕陽紅上孤城。風(fēng)翦云羅，昨宵偷放新晴。秋光不管人腸斷，斷腸人、翻愛秋清。小銀塘，凋了殘荷，荒了枯萍。

僧樓半角蒼煙織，記香迷稚蝶，絮攪雛鶯。一夜涼飔，陰陰換作蟲聲。臨流悄向沙鷗說，算蕭騷、誰更如卿？悵歸途，楓葉蘆花，無限飄零。

-----邊浴禮

邊袖石為詞，于“秋”情有獨(dú)鐘。打開其《空青館詞》，詠秋的詞章在在皆是。小題點(diǎn)明“秋”字者，即有《霜葉飛·秋林》、《瑣窗寒·秋煙》、《翠樓吟·秋蟬》、《月華清·秋蟲》等。他是深諳宋玉“悲哉秋之為氣也”(《九辯》)之真意的，悲秋是他擅長的題材。這首敘寫羈旅歸愁的《高陽臺(tái)》詞，雖未以小題特為標(biāo)出秋意，卻是詠秋言悲的佳作。

“柳發(fā)霜髡，苔衣雨坼，夕陽紅上孤城。風(fēng)翦云羅，昨宵偷放新晴?！遍_篇五句展現(xiàn)黃昏獨(dú)上孤城時(shí)所見的景色。殘陽如血，染紅了孤城的垣墻。連日霜打雨襲，柳葉落盡，苔蘚龜裂，一派頹敗景象。尋常秋景，在詞人筆下，顯得靈動(dòng)而富情致。不稱柳葉，而稱“柳發(fā)”；不說霜打葉落，而說嚴(yán)霜剃盡了柳樹的頭發(fā)。不稱苔蘚，而稱“苔衣”；不說雨淋苔裂，而說寒雨撕裂了苔蘚的衣裳。不說夕陽照紅了孤城，而說夕陽的紅光爬上了城垣。詩意的想像極大地豐富了詞境的表現(xiàn)。一個(gè)“孤”字，一筆兩到，既明寫城“孤”，又暗寫人“孤”，詞人心境的孤寂盡在不言之中?！帮L(fēng)翦”兩句逆挽一筆，交代秋晴乍臨的出人意料。原來，昨夜秋風(fēng)掃盡陰霾，才有了今日晴空的清朗。不言陰云，而言“云羅”，突出了陰云如羅網(wǎng)般密布；不說風(fēng)吹云散，而說秋風(fēng)剪破如網(wǎng)的陰霾。不說天晴的出乎意料，而說天公“偷放”秋晴。同樣以擬人手法，增加了詞中興味。

“秋光不管人腸斷，斷腸人、翻愛秋清。小銀塘，凋了殘荷，荒了枯萍?！毕旅嫖寰溆汕锕舛撼銮锴椤！胺?，反而。秋光放晴，秋光中的詞人卻愁腸欲斷?！叭四c斷”、“斷腸人”，回環(huán)往復(fù)，融回文、頂針修辭為一體，造語精妙別致，愈見深婉悲切。但明凈的秋光畢竟給他帶來清新的感覺，這倒使他反而喜歡起秋光來了。“不管”兩字，寫得秋光富有人的情思，它是無情的，不管愁人腸斷?！胺瓙邸眱勺?，寫出詞人的心境，盡管“腸斷”，卻仍喜愛“秋清”：愛天宇的清朗、氣息的清新和景色的清麗。詞人拈出眼前池塘的一則荷凋萍荒的小景，補(bǔ)足“翻愛”和“秋清”意。“銀塘”，形容池塘的清澈明凈。連連霜侵雨襲，殘敗的荷花凋盡了，枯萎的萍草消失了，池塘顯得更加清澄宜人。蘇軾于荷盡時(shí)窺見一年的好景(其《贈(zèng)劉景文》詩云“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shí)”)，詞人于荷凋萍荒時(shí)感悟秋的清新，妙能化腐朽為神奇，可謂異曲同工。“凋了殘荷，荒了枯萍”兩句，唱嘆有致，直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宋蔣捷《一剪梅》)的風(fēng)韻。

“僧樓半角蒼煙織，記香迷稚蝶，絮攪雛鶯。一夜涼飔，陰陰換作蟲聲?！睋Q頭五句截取僧樓景觀的變化，呈示秋意的驟降?！吧畼恰保此略簶俏??！皼鲲t”，秋日的涼風(fēng)?！瓣庩帯保q隱隱。詞人眺遠(yuǎn)處，茫茫煙靄遮掩了寺院的一隅。那里，曾經(jīng)花香飄逸，迷得小蝴蝶久久縈繞；曾經(jīng)柳絮飛舞，攪得小黃鶯時(shí)時(shí)追逐。然而，一夜涼風(fēng)驟起，這一切都消逝殆盡，花柳鶯蝶換成了秋蟲，隱隱傳來聲聲鳴叫。詞人于秋日的蟲聲頗有感慨。其《月華清·秋蟲》詞云：“露冷瓊疏，煙迷鈿砌，秋聲直恁凄苦。乍咽還啼，似把舊愁頻訴?！甭劥寺?，能不勾起愁緒！眼中僧樓蒼煙，心中花柳鶯蝶，耳中陰陰蟲聲，不言愁，其愁自現(xiàn)。

“臨流悄向沙鷗說，算蕭騷、誰更如卿？悵歸途，楓葉蘆花，無限飄零?！边@五句引沙鷗為同調(diào)，抒寫羈旅歸愁。詞人來到溪流邊，悄悄地對(duì)沙鷗說：要說蕭瑟凄涼，誰還比得上你呢！杜甫《旅夜書懷》詩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痹~人正以沙鷗自況，不無揶揄地自我解嘲。此情此境，可與辛棄疾“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相媲美，但一樣的風(fēng)趣，卻折射出詞人不同的性情與格調(diào)。結(jié)末以白居易《琵琶行》中“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意境，抒發(fā)歸愁，揭示心中“無限飄零”的惆悵，語有盡而意無窮。

這首詞抒寫羈旅的凄清幽怨，頗具異于流俗的情性和意趣。詞人的非凡想像力，使筆下富有生命力的風(fēng)物無不染上迷離惝恍的主觀色彩，令人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共鳴。霜髡柳發(fā)，雨坼苔衣，風(fēng)翦云羅，紅上孤城，新晴偷放，香迷稚蝶，絮攪雛鶯，悄向鷗說……凡此種種，煉字煉意，匪夷所思。更難能可貴的是，詞人于“腸斷”之際，透過殘荷枯萍的衰颯發(fā)現(xiàn)“秋”之“清”意，“翻”而“愛”之，顯出襟懷的高潔與清雅。譚獻(xiàn)《篋中詞》謂：“袖石方伯填詞，刻意南宋，位置在草窗、玉田之間。”細(xì)味此詞，不難窺見周密《高陽臺(tái)》(宮粉雕質(zhì))和張炎《高陽臺(tái)》(接葉巢鶯)的風(fēng)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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