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湖北山家·施閏章
路回臨石岸,樹老出墻根。
野水合諸澗,桃花成一村。
呼雞過籬柵,行酒盡兒孫。
老矣吾將隱,前峰恰對門。
此詩之境,恰與《泊樵舍》一詩成鮮明對照。
從時令看,陰郁的秋、冬早已過去,現(xiàn)在則是“舊識春風(fēng)好,殷勤拂面來”的春日了。施閏章大約也已返回故鄉(xiāng),正帶著“主恩閑日月,吾道合江湖”的喜悅,或在家中誦讀“舊書”,或泛“東溪”就友暢飲,享受著“高柳不藏閣,流鶯解就人”式的賦閑之樂。家鄉(xiāng)附近有南漪湖,這首《過湖北山家》,或許就是他泛舟出游中的即興之作罷?
詩之起筆頗為悠然。那當(dāng)是在隨水而行的小舟之上,“路回”永轉(zhuǎn)之間,便見有一帶“石岸”。詩人舍舟登岸,行走在誰家墻院之外。心境既不憂急,意興自更盎然,就連那拔出“墻根”的蒼蒼“老”樹,竟也引得他流連興嘆了。這開篇兩句吐語平平,似乎并無驚人之處。但讀過陶淵明《桃花源記》的人們當(dāng)不會忘記,那位“武陵人”進(jìn)入奇境之前,開初也正是這樣平淡無奇的。
再信步走去,則可聽到一陣琮琮、潺潺的水聲。尋聲而前,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一泓“野水”,正沿著曲曲的山腳暢流。倘要推究這水的源頭,只要抬頭望一眼便明白了:那是由許多條山澗細(xì)流匯聚而成的。它究竟有多清純,而且伴和著怎樣一種幽幽的草苔清香,就恐怕只有詩人才能領(lǐng)略到了。如果“野水合諸澗”之境,還未免過于幽清,則“桃花成一村”句的跳出,便剎那間改變了一切:幽幽的流水之音尚在耳邊鳴響,一派紅麗的“桃花”,已如火如霞般照亮了詩人的眼目!那是春日溫馨的微笑,更是山民熱情的問候——請看在它的“落英繽紛”之中,不正掩映著一個“桃花源”般的世界?那茅舍,那籬柵,那鳴雞吠狗、語聲人影,不都全隨著“桃花”的耀現(xiàn)而顯露在了詩人眼前!
全詩至此平中出奇,將讀者引入了料想不到的新奇之境。不過,這里畢竟不是“桃花源”,詩人也無意像武陵人那樣進(jìn)入其間,以一享“山家”父老的待客熱情。他只是在村頭興致勃勃地眺望幾眼,便被那寧和、怡悅的生活景象迷住了:“呼雞過籬柵”句所描摹的,該是一位慈祥的老婦,正披著午間的清蔭,或是落日的斜暉,手托食盆、穿過籬柵,吆喚著散在四處的雞群。至于她飄散的白發(fā),怎樣拂過皺紋環(huán)布的眼眉;爽朗的語聲,怎樣回應(yīng)著欣喜奔返的雞鳴之音?詩中正留有許多“空白”,全憑讀者想像去補(bǔ)充了?!靶芯票M兒孫”句,則由籬柵外景轉(zhuǎn)向了場院——那里的石臺邊,正擺開一場老少團(tuán)聚的宴飲。主人公無疑是位鶴發(fā)童顏的老爹,“兒孫”們則團(tuán)團(tuán)圍坐,帶著歡聲笑語,給老爹酌酒助興哩!至于老爹怎樣因酒酣而酡顏乜眼,兒孫怎樣笑得燦若春花,包括空氣中怎樣飄浮著山禽野味的香味,也全可在字行間仿佛一二了。
這樣的生活景象,這樣的淳樸和溫馨,對于久在仕途中奔波的詩人來說,恐怕只有在孩提時代才領(lǐng)略過,并且早已被官場的煩囂和塵俗,攪擾得恍若隔世了吧?而今,經(jīng)了路過“湖北山家”的欣悅一瞥,便又從淡淡的記憶深處溶溶涌出,令詩人那樣向往和依戀!這才是人生無限親切的起點(diǎn)和歸宿。與這樣的生活相比,那官場的鉆營、傾軋、爭斗生涯,便顯得何其紛擾和令人憎厭。一股深切的歸隱之情,由此濃濃地籠蓋了詩人。好在他現(xiàn)在終于因“裁歸”而有了抽身“隱”退的可能,何不就此定下決心,在家鄉(xiāng)領(lǐng)略這晚年的親情和怡樂呢?——那“相看兩不厭”的敬亭山,不正就在家門的對面么!
“老矣吾將隱,前峰恰對門”。全詩收結(jié)之處,正是詩人在“湖北山家”生活景象的觸動下,轉(zhuǎn)入對隱居生涯的動情展望之時。這其間該有幾分酸澀、幾分欣喜,也全留在結(jié)句之外,一任讀者自己去回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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