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 鄭燮
恨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磁铋T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
鄭燮二十歲為秀才,四十歲中舉人,四十四歲進士及第。這首《沁園春》,是他中舉之前落魄時的作品。此篇以“恨”為題,抒寫的是憤世嫉俗的感情。上片專寫自己憤世嫉俗的狂態(tài),下片轉寫自己窮困潦倒的處境以及決不與清政府鉗制輿論的文化專制主義相妥協(xié)的“顛狂”個性。
上片以“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三個排比句開篇,詞人長期積聚于心的抑塞不平之情,如大河決口,挾千鈞之力,滾滾滔滔,噴涌而出。一句責備花,說自己面對的不是解語花,不能慰藉自己的痛苦感情;一句指斥月,說月無所事事,無所關心,不會傾聽自己痛苦的心聲;一句抨擊酒,說酒已失去酒德,再也不能“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了。作者在《自遣》詩中說過:“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只恨酒來遲?!北緛?,花、月、酒都是自我遣興、排解憂愁的好友良朋,而當詞人受到恨情重壓時,花、月、酒這些遣興之物,通通失去了它們原來的作用。從詩人對花、月、酒的這些看似無理的責難聲中,我們不難體會到作者內(nèi)心有多么的痛苦。
為了發(fā)泄恨情,宣泄內(nèi)心的痛苦,除了責難花、月、酒之外,鄭燮還有驚世駭俗的舉動:“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彼M行破壞。“把夭桃”四句,是要破壞裝點生活的美好事物?!柏蔡摇?,繁盛艷麗的桃花,這里指花兒盛開的桃樹。他要砍斷賞心悅目的桃樹,破壞風景,宰殺消遣逗樂的鸚鵡,當下酒菜?!胺俪帯比?,是要毀壞與仕途、藝術前途有重要關系的物品。“椎”,敲擊。他要毀棄自己的書畫、文章等作品,還要將硯、琴之類文具、樂器通通燒掉、砸壞。他的這些過激行為,表明他對周圍環(huán)境與個人前途的徹底失望,也表明了他對世俗社會決不同流合污的決絕態(tài)度。
鄭燮心中十分明白,自己的這些憤世嫉俗的舉動,決不是一般文人做得出來的。他說明自己這樣做,是有家族傳統(tǒng)的影響的。上片最后三句“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說的就是這層意思。鄭姓的郡望在滎陽,所以叫“滎陽鄭”。后二句用唐人白行簡的傳奇《李娃傳》中的男主人公滎陽生的典故。滎陽生赴長安趕考,愛上妓女李娃,“日會倡優(yōu)儕類,狎戲游宴”——每天與歌舞雜耍人員湊在一起,征歌逐舞,吃喝游樂。后來,樂極哀來,流落街頭,“以乞食為事”。鄭燮每喜自稱是滎陽生的后代,他在《道情十首》的開場白中,還說過“我先世元和公公”這樣的話?!霸凸保冈耸龑毜碾s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中的男主人公鄭元和。石氏此劇系據(jù)《李娃傳》改編。這正表現(xiàn)出作者對封建禮法的蔑視。
下片,先為自己寫照:“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薄肮窍唷?,古代相術的一種,通過觀察人的骨骼、形貌推論人的命和性?!跋鼻嗌馈?,指貧寒文士的穿戴。這幾句說,自己生就一副難以改變的孤單寒苦的骨相,頭戴席帽,身著青衫,瘦骨伶仃,模樣可笑。
接著說自己處境的困頓:“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薄芭铋T”,指代貧寒的居處。這幾句說,自己常年蟄居于破巷之中,門前冷落車馬稀,長滿秋草;常常在雨濕窗欞的靜夜里,獨自伴著孤燭,形影相吊。
更有甚于生活上的貧困的,是精神上受到的壓抑與摧殘。詞人不禁悲憤地喊出:“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清朝統(tǒng)治者為了壓制漢族人的反抗,大興文字獄。鄭燮目睹的文字獄,即達十余次之多。他的朋友學者杭世駿,因條陳“朝廷用人,宜泯滿漢之見”而被罷官。文字獄甚至殃及死者。他的同學書法家陸驂,即因文字獄而慘遭戮尸。他在得知這一消息后,為了遠害全身,不得不從已刻好的《詩鈔》書版上鏟去十余首含有反抗情緒的詩作。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終于按捺不住悲憤的感情,對鉗制恨口的“天公”提出了強烈的抗議?!般Q”字前著一“還”字,表明這是“天公”在使自己骨相單寒、處境潦倒之外,在精神上對自己的又一迫害。“難道”三句揭示了恨情、恨態(tài)的根源,在一般的憤世嫉俗之中注入了更多的政治內(nèi)容,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清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同時,客觀上也是為同時代眾多生活在文化專制主義高壓下的文人吐出了長期憋在內(nèi)心深處的一口惡氣。這幾句是篇中最有思想深度,也是最見膽識的詞句。
結拍“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語氣轉而變得舒緩,而在舒緩的語氣中,更顯出自己與現(xiàn)實決不妥協(xié)的堅定?!邦嵖裆酢?,是世俗對自己的評價。詞人接過這種說法,表明自己將一如既往,我行我素,不會改變自己以迎合世俗。他表示要用上百張用墨線打格子的“烏絲欄”紙,委曲詳盡地記錄下自己的凄苦而又清純的感情。
綜合上下片來看,對于此詞最可留意的有兩點。一是詞中所寫到的狂態(tài)狂情,無不打著作者鄭燮鮮明的個性烙印(斫桃樹、煮鸚鵡、焚硯燒書等做法,都是鄭板橋式的),但在這種種狂態(tài)背后的憤世嫉俗的感情,卻又非鄭燮個人所獨有。能夠如此直率、大膽、無所顧忌地指斥清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所謂“天公”),這也是鄭板橋式的,但其反對文化專制主義的思想,則又代表了廣大文人以至普通老百姓的共同心聲。
另一值得注意之點是此詞相當充分地體現(xiàn)了鄭燮所追求的沉著痛快的風格。鄭燮在《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中說:“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边@首作于中年的《沁園春·恨》,就是這樣一篇“沉著痛快”的代表作。三個排比句組成的開篇,“把”字領起的兩組對稱的句子,連用的一組動作性極強的及物動詞“斫”、“煮”、“焚”、“燒”、“椎”、“裂”、“毀”、“抹”,這一切,如急風驟雨挾萬鈞之力呼嘯而至,痛快淋漓。而“顛狂甚”三句的結尾,筆勢轉而舒緩,詞作的沖擊力,至此而化為一種持久的韌性,猶如陡然瀉落的瀑流轉而化為一片汪洋,又給人以一種沉郁、厚重而又持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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