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南還贈別故侯家妓人冬哥四絕句·錢謙益
繡嶺灰飛金谷殘,內(nèi)人紅袖淚闌干。
臨觴莫恨青娥老,兩見仙人泣露盤。
若以氣節(jié)而論,錢謙益實在有愧于晚明王朝:當清兵大舉南下,無數(shù)抗清將士喋血國門之際,身為弘光朝禮部尚書的他,卻“顏迎降”,還當上了清廷的秘書院學士!后世方苞詆斥他“其穢在骨”,真也不算是怎樣污辱了他。
但要說在錢氏內(nèi)心深處,就一無故國淪亡之痛和失節(jié)事敵之傷,那也不符合事實。“風前偏照千家淚,笛里橫吹萬國悲”、“故鬼視今真恨晚,余生較死不爭多”——這就是在他降清以后的詩作中一再浮現(xiàn)的慟泣之語,可見他還不是“全無心肝”的陳叔寶者流。《贈別冬哥四絕句》,正是他哀哀悼懷故國淪喪的代表作,這里選析其一。
事情發(fā)生在清順治三年(1646)六月。錢謙益入仕清廷時方半年,終于決定“以疾辭官”、“馳驛回籍”。當他在京師的餞飲席上,重聞明“故侯家妓人”冬哥的凄切歌韻時,山河易主的深切悲愴便再也無法按抑。此詩起筆“繡嶺灰飛金谷殘”句,正以突發(fā)的慟聲,化出了故國傾覆、宮苑荒殘的觸目驚心之景:建于唐代的陜縣“繡嶺宮”,轉(zhuǎn)眼間灰飛煙滅;名聞晉代的洛陽“金谷園”,也一片殘破,再見不到當年的花樹、亭榭!偏偏又是在這前朝故都,偏偏又是在這“落花時候”,更聽那“教坊凄斷舊歌聲”(見原詩其二),該勾起這位昔日“東林魁率”、今日清廷降臣的多少羞慚傷痛之情!
以失節(jié)事敵之身對故國淪亡之景,這在詩人來說,恐怕是最難以為言的罷?所以起句嗚咽方始,卻又欲訴還休,終于把筆觸回轉(zhuǎn),去描摹冬哥的拭淚清歌情景:“內(nèi)人紅袖淚闌干”。如果說詩人早已拿定了“臨歧只合懵騰去”(見原詩其二)的主意,只想在醉意昏沉中忘卻痛苦的話,眼前的妓人冬哥,卻沒有解脫此種傷懷的幸運了——她只能一面唱著凄傷的送別之曲,一面拭著那淌不盡的酸澀淚水,以至于那半截“紅袖”,也盡為縱橫的淚跡浸漬了。
這是在餞飲席上最黯然傷神的一刻。當此臨別之際,詩人又有什么可以留贈冬哥的話呢?“師師垂老杜秋哀”(見原詩其四),詩人眼前的故侯歌妓,而今竟也如唐代的杜秋娘、宋代的李師師一樣,在淪落中消盡了青春顏色。“青娥”(指眉毛)日老,額紋深深,其間隱藏著幾多世事滄桑的哀怨和遺恨!詩人縱然是在醉意朦朧之中,也依舊禁不住陣陣悲涼從心頭襲來。所以結句的贈言,原本是想稍稍寬慰眼前的故妓的,最終卻還是化作了最凄愴的嘯嘆:“臨觴莫恨青娥老,兩見仙人泣露盤”!當年漢武帝在長安建章宮鑄銅仙人,手托承露盤以儲天露。曾幾何時,漢家江山傾覆,魏明帝下令將銅仙人拆遷洛陽,傳說連銅仙人竟也傷心得流出了眼淚。而今詩人又怎樣寬慰冬哥的哀怨和遺恨呢?她眼睜睜看到明王朝北都傾覆、南都淪陷的兩次喪亡,能不悲淚續(xù)墜、在傷痛中憔悴消隕?
詩面上似乎只是在為“故侯家妓人”冬哥的哀哀垂老傷心,但“兩見仙人泣露盤”的,又豈止冬哥一人而已!詩人自己不也經(jīng)歷了故國淪亡的幾度傷痛么?這樣看來,詩之結句所蘊含的傷嘆之情,就比詩面上所顯現(xiàn)的遠為深廣和痛切得多了——它實寄寓著詩人對一個傾覆、淪亡了的故國王朝無限哀切的傷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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