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溶《滿江紅·錢塘觀潮》錢塘江海潮詞作鑒賞

曹溶

《滿江紅·錢塘觀潮》

浪涌蓬萊，高飛撼、宋家宮闕。誰蕩激、靈胥一怒，惹冠沖髮？點點征帆都卸了，海門急鼓聲初發(fā)。似萬群、風(fēng)馬驟銀鞍，爭超越。

江妃笑，堆成雪。鮫人舞，圓如月。正危樓湍轉(zhuǎn)，晚來愁絕。城上吳山遮不住，亂濤穿到嚴(yán)灘歇。是英雄、未死報仇心，秋時節(jié)。

錢塘江每年八月十五的大潮，是一種激蕩人心的景觀。自古來許多詩家曾以生花妙筆予以描寫，名篇佳句不勝枚舉。像唐人趙嘏的“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錢塘》殘句)和宋人蘇軾的“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望海樓晚景五絕》之一)，狀繪錢江潮的聲色氣勢，均極雄壯奔迅之能事，令人過目難忘。清代，在曹溶之前，吳偉業(yè)也以《沁園春》的詞調(diào)寫過“觀潮”題材，留下了“似靈妃顧笑，神魚進舞；馮夷擊鼓，白馬來迎。伍相鴟夷，錢王羽箭，怒氣強于十萬兵。崢嶸甚、訝雪山中斷，銀漢西傾”這樣的名句。

那么，曹溶的《錢塘觀潮》又有什么獨特的妙處呢？我們試從用典和描寫兩方面作一些分析。

描繪錢江大潮，似乎很難避免某些熟典。比較一下曹、吳之作，便不難看出伍子胥、江妃是二詞都用到的，除此之外，吳詞還堆砌了“神魚”、“馮夷”、“錢王”等典故。這固然顯示了作者的學(xué)問，也促使著讀者的聯(lián)想，但總不免有點濃得化不開之感。當(dāng)然“怒氣強于十萬兵”和“崢嶸甚”三句是精彩的。

曹作也用了典故，而且所用還是伍子胥這個熟典，但他的用法卻有特色。他不僅僅把伍子胥作為江潮的代名詞，而且進一步“人化”江潮，賦予它以不屈的英雄的靈魂。開篇“浪涌蓬萊”三句直寫大潮之后，馬上推出“靈胥”的形象，作者的意圖是將歷千古而不衰的錢江大潮與忠勇耿直、不屈而死因而死不瞑目的伍子胥緊緊地聯(lián)系起來，把江潮的洶涌，解釋為“靈胥一怒，惹冠沖髮”的結(jié)果(強調(diào)江潮的“怒氣”，顯然與上引吳偉業(yè)詞有聯(lián)系)，這就為詞的結(jié)句埋下了伏筆。詞的中段對錢江潮進行了一番繪聲繪色的描寫，關(guān)于這段描寫的妙處，下面再談。這里仍然說作者對伍子胥這個典故的運用：到煞尾處，作者又一次請出伍子胥這位英雄，說那錢江潮之所以仿佛充滿怒氣，如萬馬奔騰、鋪天蓋地而來，不為別的，只因為它“是英雄、未死報仇心”。這就為“怒氣”找到了更深刻、更有意義的精神內(nèi)涵，把讀者從一般的視覺驚奇提升到心靈和思想的震撼，從而升華了觀潮的意義和境界。而從詩思而言，則是回應(yīng)了前片“誰蕩激”的提問，使詞的結(jié)構(gòu)更加有機而精整。同樣是用典，曹溶對伍子胥之典用得很不簡單，而是開掘較深，聯(lián)想更豐，也就是用得比較充分，自然就收到更好的藝術(shù)效果。在這一點上，曹溶既汲取了前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又有所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

現(xiàn)在來看這首詞的中段對錢江大潮的描繪。從“點點征帆都卸了”到“亂濤穿到嚴(yán)灘歇”，貫穿前后兩片，是詞的中心部分。這里雖也偶涉典故，如“江妃笑”、“鮫人泣”，但作者采用的主要藝術(shù)手段卻是白描。他想像：當(dāng)大潮從海上興起，遠遠地向江口奔騰而來之時，江面上所有的船只都卷起了篷帆，靠在岸邊，靜候它的通過；只聽到潮水之聲如陣陣急鼓，從海門那里愈來愈逼近過來。不一會兒，大潮來到面前，作者寫出了詞中最精彩的句子：“似萬群、風(fēng)馬驟銀鞍，爭超越?！北葦M得既形象又貼切，而語言又是如此精粹而富于力度，可以說達到了壯美崇高的境界。過片的“江妃笑”四句，仍是對大潮的正面描寫，但語調(diào)上有變化，突出了靈動和優(yōu)美的意蘊，作為對前面描寫的一種補充?！罢恰倍洌睌⒆约涸诮呅怯^濤的感受，由此引申到“城上吳山”二句。吳山在杭州鳳山門內(nèi)，古時是吳越兩國的界隔。所謂“城上吳山遮不住”，正與開篇所寫的浪撼宋家宮闕相呼應(yīng)(錢塘江潮在杭州附近，杭州是南宋故都，故曰“高飛撼、宋家宮闕”)，都是渲染錢江潮的氣勢。然后，作者目光延送波濤遠去，想像“亂濤”一直要奔流到富春江邊的嚴(yán)子陵釣臺才會平緩下來。就在這濤去波平之際，“是英雄、未死報仇心，秋時節(jié)”的高亢聲音猛然奏響，詞人的觀潮感受和詞的思想境界，在這個結(jié)句中被有力地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這個結(jié)句是一篇之警策。在全篇精彩狀繪的基礎(chǔ)上，最后以擲地作金石聲的句子收煞，遂使全詞大為增色。故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為：“沉雄悲壯，筆力千鈞，讀之起舞?！鼻以唬骸爸駡?朱彝尊)和作，已非敵手，何論余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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