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十八）

長亭怨

與李天生冬夜宿雁門關(guān)作

[明]屈大均

記燒燭雁門高處。積雪封城，凍云迷路。添盡香煤，紫貂相擁夜深語。苦寒如許。難和爾，凄涼句。一片望鄉(xiāng)愁，飲不醉、壚頭駝乳。 無處。問長城舊主。但見武靈遺墓。沙飛似箭，亂穿向、草中狐兔。那能使、口北關(guān)南，更重作、并州門戶。且莫吊沙場，收拾秦弓歸去。

關(guān)于“添盡香煤”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香煤]古代婦女畫眉用品。詞句借用做煤炭解?！保ㄈ嗣裎膶W出版社1983年版，第305頁）

按：這里的“香煤”，既非“借用”，又非普通“煤炭”。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二曰：“茄根并枝暴干，燒作灰，為香煤甚奇，能養(yǎng)火延夕?！标惥础蛾愂舷阕V》卷三《凝和諸香》曰：“香煤：干竹筒，干柳枝，燒黑灰各二兩。鉛粉三錢，黃丹三兩，焰硝二錢。右同為末，每用匕許，以燈爇，于上焚香?！庇衷唬骸跋忝海呵讶~不計多少，燒灰存性，取面四兩。定粉三十，黃丹二十，海金沙二十。右同末拌勻，置爐灰上，紙點，可終日。”又曰：“香煤：竹夫炭、柳木炭各四兩，黃丹粉各二錢，海金沙一錢，研。右同為末，拌勻，捻作餅，入爐，以燈點著燒香?！庇衷唬骸跋忝海嚎萸褬錈商?，于瓶內(nèi)冷為末，每一兩入鉛粉二錢、黃丹二錢半，拌和裝灰中?！庇衷唬骸跋忝海貉嫦?、黃丹、杉木炭，各等分為末，糝爐中，以紙捻點?！庇衷唬骸叭斩U師香煤：杉木夫炭四兩，竹夫炭、鞕羊脛炭各二兩，黃丹、海金沙各半兩。右同為末，拌勻，每用二錢，置爐中，紙燈點燒，透紅以冷灰薄覆?！庇衷唬骸伴愘Y欽香煤：柏葉多采之，摘去枝梗，浄洗，日中曝干，剉碎。不用墳墓間者。入凈罐內(nèi)，以鹽泥固濟，炭火煅之存性。細研。每用一二錢，置香爐灰上，以紙燈點。候勻編（按，疑當作‘遍’），焚香，時時添之，可以終日。或燒柏子存性，作火尤妙。”鄒浩《仲弓見訪同過叔原》詩曰：“幕天云不動，庭竹晩生寒。好事倏假蓋，擁爐聊整冠。香煤圍薄霧，松麈落驚湍?！泵鲃⒈冻矶±^善》詩曰：“篝痕凝翠香煤暖，窗影搖紅蠟炬寒?！蓖跏镭憽队袘涯魄鋾r得所寄辭翰》詩曰：“香煤欲冷篆如絲，病起拈毫潤小詞?！笨芍跋忝骸彼我延兄?，明代仍在使用。乃焚香所用之輔料。其狀如灰末，置于香爐中，作用是使香料不至于燃燒得過旺過快。香爐的作用有二，一是熏香，二是取暖。屈大均此詞寫“冬夜”，故“添盡香煤”的主要目的自是取暖。

附及，“香煤”的另一義項是名貴的墨。宋蔡襄《御筆賜字詩》曰：“皇華使者臨清晨，手開寶軸香煤新?！惫檎斗詈瓦\判吳翼道留題石室》詩曰：“歐陽《古錄》遺此碑，我漬香煤傳以紙?！眲⒆恿氂性婎}曰：“兼道攜古墨來，墨面龍紋，墨背識云：‘保大九年，奉敕造長春殿供御龍印香煤?！痹橄Ｎ摹吨x林教授良佐寄油煙墨》詩曰：“香煤幾夜燈花落，翠色一池云影舒?！泵魈瞻病端腿烁罢銝|》詩曰：“香煤浮硯沼，短燭照書簾?！本瞧渥C。墨可供女子用來畫眉，故金元好問《眉》詩二首其二曰：“石綠香煤淺淡間，多情長帶楚梅酸?！?/p>

關(guān)于“飲不醉、壚頭駝乳”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說曰：“這首詞上片寫與李天生宿雁門，燈前夜話，飲乳和詞的情況?！保ㄍ?，第305頁）

按：“駝乳”既以“飲不醉”、“壚頭”為言，就不應是“乳”，而應是“酒”。元馬臻《開平即事》詩曰：“土風渾似古，民物自熙熙。釀酒收駝乳，裁裘聚鼠皮?！弊阋婑橊勀炭梢葬劸?。這種奶酒度數(shù)不高，故曰“飲不醉”。

“壚”，本字作“盧”。《漢書》卷五七《司馬相如傳》曰：“買酒舍，乃令文君當盧?！碧祁亷煿拧蹲ⅰ吩唬骸百u酒之處，累土為盧，以居酒甕。四邊隆起，其一面高，形如鍛盧，故名盧耳?！?/p>

關(guān)于“沙飛似箭，亂穿向、草中狐兔”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說曰：“‘沙飛’幾句，是表示作者對敵極端仇視的心情?！保ǖ?05頁）

按：此二句承上“但見武靈遺墓”而來，顯然是寫趙武靈王墓很久沒有人去維修與祭掃，以致荒涼破敗。古代詩文中寫墓地之蕪穢荒寒，常以“狐兔”為言。如晉張載《七哀》詩二首其一曰：“北邙何壘壘，高陵有四五。借問誰家墳，皆云漢世主?！每咂渲?，蕪穢不復掃?！蹦铣喝螘P《為卞彬謝修卞忠貞墓啟》曰：“遂使碑表蕪滅，丘樹荒毀。狐兔成穴，童牧哀歌?！碧贫鸥Α顿浱犹珟熑觋柨ね醅Q》詩曰：“川廣不可泝，墓久狐兔鄰?！遍L孫佐輔《山行書事》詩曰：“中心有所悲，古墓穿黃茅。茅中狐兔窠，四面烏鳶巢。”宋陳師道《思亭記》曰：“今夫升高而望松梓，下丘壟而行墟墓之間，棘荊莽然，狐兔之跡交道，其有不思其親者乎?！惫檎对儆位ㄉ健吩娫唬骸鞍最^迤邐謝輪蹄，青冢綿聯(lián)老狐兔?！苯鹜跞籼摗锻跏舷葔L之碑》曰：“而墳壟蕭然，沒沒于蓬藜榛棘之間，狐兔雜居，殆不忍視?！泵髦艹馈缎熘葸^桓山宋司馬桓魋之墓》詩曰：“日中狐兔集，夜半鴟鸮鳴。”劉天民《漳河》詩曰：“坐食三千人，化為萬年墓。哀哉丘中墟，遺蹤遍狐兔?！庇谏餍小厄?qū)車上東門行》詩曰：“郁郁五陵間，累累多墟墓。長夜號鼪鼬，秋風走狐兔。”皆是其例。要之，屈大均此詞中的“狐兔”，是寫實而非比喻。注者以為喻指敵人（即清侵略者），未免求之過深。

玉樓春

白 蓮

[明]王夫之

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銀塘光不定。綠云冉冉粉初勻，玉露泠泠香自省。 荻花風起秋波冷，獨擁檀心窺曉鏡。他時欲與問歸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關(guān)于“他時欲與問歸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說曰：“末尾二句是說在此水碧天空一片凄清之境中，有誰來問歸魂？比喻當時君國淪亡飄泊無依之感，是很深刻的?！保ǖ?49頁）

按：此二句有無寓意，寓意為何，難以遽定，茲不具論。僅就字面而言，注者此說似不甚熨帖。其致命傷在忽略了“他時”二字?！八麜r”者，非當下，而系將來某時日。蓮花盛開于夏，而王夫之此篇所設定的季節(jié)，則是秋天。秋天雖也有蓮花，但很快就會凋零。末二句即懸想白蓮謝后光景：那時她芳魂已杳，欲問無從，惟水自碧凈，天自空曠，夜自清永而已?？此捎谢▽懼翢o花，以凄清闊大之境收束全篇，余韻悠長，令人含咀不盡，的是名家手筆！

惜余春慢

本 意

[明]王夫之

似惜花嬌，如憐柳懶，前月峭寒深護。從今追數(shù)，雨雨風風，總是被他輕誤。便與揮手東風，閑愁拋向，綠陰深處。也應念、曲岸數(shù)枝楊柳，不禁飛絮。 爭遣不、燒燭留歡，暗邀花住。坐待啼鶯催曙。怕燕子歸來，定巢棲穩(wěn)，不解商量細語。未擬攀留長久，乍雨乍晴，由來無據(jù)。待荷珠露滿，梅丸黃熟，任伊歸去。

關(guān)于“爭遣不、燒燭留歡”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留歡]留住心中歡愛的人。”（第351頁）

按：“本意”，即詠詞牌“惜余春”之意。李白有《惜余春賦》，曰“惜余春之將闌，每為恨兮不淺”。春天即將結(jié)束，故當格外珍惜。此詞通篇抒發(fā)惜春之情，并無“歡愛”的內(nèi)容，故“燒燭留歡”之“歡”，自是“歡娛”之義，而非“歡愛的人”。

古代詩文詞中，“留歡”一語，使用頻率甚高。北周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曰：“悵徙蹕之留歡，眷回鑾之余舞?！碧脐愖影骸抖寡缗R卭李錄事宅序》曰：“下官游京國久矣，接軒裳眾矣。池臺鐘鼓，雖有會于終朝；琴酒管弦，未窮歡于永夕?！钿浭?，吾土賢豪，義多于游俠。高軒置酒，甲第迎賓?！谑浅伺d，自此而游。安得不放意留歡，遺老忘死?！崩畎住秾じ啉P石門山中元丹丘》詩曰：“留歡達永夜，清曉方言還?！彼嗡纹睢洞鹧帻垐D對雪宴百花見寄》詩曰：“舞袂回風人斗麗，醉山頹玉客留歡。”曾覿《鷓鴣天·奉和伯可郎中席上見贈》詞曰：“留歡且莫匆匆去，悵望春歸何處尋?！狈角Ю铩都t林檎近》（曉起山光慘）詞曰：“把酒同喚醉，促膝小留歡?！痹覀菟埂额}陳掾菊徑》詩曰：“結(jié)意?？址牵魵g輒忘暮。”張翥《寄題顧仲瑛玉山詩一百韻》曰：“卜晝寧辭醉，留歡正未央?！泵骼顗絷枴峨w訪屠子感贈》詩曰：“章門屢出緣尋子，滕閣留歡晩不回?！鳖櫗U《和魯南元夜雪》詩曰：“火樹銀花交映地，留歡休問五更初?！苯灾^逗留以盡歡娛。王夫之詞之所謂“留歡”，似亦是此意。

滿江紅

[明]吳 昜

斗大江山，經(jīng)幾度、興亡事業(yè)。瞥眼處，英雄成敗，底須重說。香水錦帆歌舞罷，虎丘鶴市精靈歇。尚翻來、吳越舊春秋，傷心切。 伍胥恥，荊城雪。申胥恨，秦庭咽。羞比肩種蠡，一時人杰。花月煙橫西子黛，魚龍沫噴鴟夷血。到而今、薪膽向誰論，沖冠發(fā)。

關(guān)于“香水錦帆歌舞罷”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香水錦帆]《大業(yè)拾遺記》：‘隋煬帝幸江都，至汴。帝御龍舟，蕭妃乘鳳舸，每舟選妙麗女子執(zhí)雕版，鏤金楫，號曰殿腳女。錦帆過處，香聞十里?！保ǖ?62頁）

按：《大業(yè)拾遺記》，舊題唐顏師古撰。此《選》所引，有三處可商。其一，經(jīng)與《說郛》本《大業(yè)拾遺記》比對，此《選》所引乃節(jié)錄，故不應加引號作直接引語處理。其二，“錦帆過處，香聞十里”云云，見佚名《開河記》，而非《大業(yè)拾遺記》。其三，“每舟選妙麗女子執(zhí)雕版，鏤金楫”云云，語句不通。當作“執(zhí)雕版鏤金楫”，“雕版鏤金”乃“楫”之定語。疑此段引文系從類書轉(zhuǎn)引，致有此種種失誤。

這還只是小疵，更嚴重者，吳昜此詞通篇圍繞“吳越舊春秋”發(fā)抒感慨，若此句果如注者所云是用隋煬帝事，豈非枝蔓游離？且仔細玩味注者所引，“香水”二字也沒有著落。竊以為，“香水”“錦帆”二事，仍屬春秋吳國。宋范成大《吳郡志》卷八《古跡》曰：“香水溪，在吳故宮中。俗云西施浴處，人呼為‘脂粉塘’。吳王宮人濯妝于此，溪上源至今馨香。古詩云：‘安得香水泉，濯郎衣上塵?！庇志硪话恕洞ā吩唬骸板\帆涇，即城里沿城濠也。相傳吳王錦帆以游。今濠故在，亦通大舟。間為民間所侵，有不通處。”

臨江仙

紀 游

[明]姜實節(jié)

夢斷羅幃春睡淺，小樓風竹頻敲。溪流一曲抹山腰。雨香初拂柳，日氣漸烘桃。 笑解金龜同買醉，故人雅集今宵。鬮詩量酒興還饒。曉鐘齊女墓，殘月大姑橋。

關(guān)于“笑解金龜同買醉”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上冊注曰：“[金龜]唐初，朝官皆佩金魚袋。天授（武則天年號）二年改佩魚為龜。三品以上，袋飾以金。李商隱《為有》詩：‘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保ǖ?64頁）

按：此條所注、所引均非。實則姜實節(jié)此詞系用賀知章、李白故事。李白《對酒憶賀監(jiān)》詩二首序曰：“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詩其一曰：“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清王琦注曰：“金龜蓋是所佩雜玩之類，非武后朝內(nèi)外官所佩之金龜也。楊升庵因杜詩有‘金魚換酒’之句，偶爾相似，遂謂白弱冠遇賀知章，在中宗朝，未改武后之制云云。考武后天授元年九月，改內(nèi)外官所佩魚為龜。中宗神龍元年二月，詔文武官五品以上，依舊式佩魚袋。當是時，太白年未滿十齡，何能與知章相遇于長安？又知章自開元以前，官不過太常博士，品居從七，于例亦未得佩魚。楊氏之說，殆未之考也?！庇?，唐孟棨《本事詩·高逸》曰：“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焙笫涝娫~，屢用此典。如宋朱服《漁家傲·東陽郡齋作》詞曰：“九十光陰能有幾，金龜解盡留無計。寄語東陽沽酒市，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鼻赜^《望海潮》（秦峰蒼翠）詞曰：“狂客鑒湖頭。有百年臺沼，終日夷猶。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洲。”晁以道《和資道讀賀知章傳》詩曰：“謫仙見長安，狂言隨意至。換酒解金龜，安知天王賜?！编嚸C《再韻明復和來》詩曰：“誰解金龜與換酒，能言嗟我閉雕籠?！眲⑼端{(diào)歌頭》（勸子一杯酒）詞曰：“謫仙人，解金龜，換美酒?！蓖跹住顿R監(jiān)宅》詩曰：“輕解金龜呼酒徒，卻問君王求鑒湖?！闭赂Α顿浝罹瘛吩姸灼湟辉唬骸白袩o賀監(jiān)，誰與解金龜?！痹獜垜棥杜c寧子廉馬敬常飲酒得移字》詩曰：“我愛中州雙國士，尊前為我解金龜?！泵麝惕I《酒肆》詩曰：“半幅青簾柳外斜，甕頭春色泛桃花。遙思昔換金龜處，知是長安第幾家？”史鑒《秦淮歌》詩曰：“明年我亦泛秦淮，手解金龜就君飲?！苯允瞧淅梢詤⒖?。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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