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詩學的特點及意義元代唐詩學上承宋、金傳統(tǒng),下開明代風氣,是唐詩學發(fā)展中的一個重要階段?????????????????????????????????????????????????????????????????????????????????????????。元代唐詩學雖歷時僅百余年,但其成就與價值不容忽視,其主要之點有:第一,在元代形成了一個舉世宗唐的局面,這是此前未曾有過的?????????????????????????????????????????????????????????????????????????????????????????。第二,形成了宗唐的諸多流派,各流派起伏分合,姿態(tài)萬千、異彩紛呈?????????????????????????????????????????????????????????????????????????????????????????。第三,出現(xiàn)了一批在唐詩學史上有相當影響的詩論家和詩論著作,前者如郝經(jīng)、吳澄、劉因、楊維楨等,后者如《瀛奎律髓》、《唐才子傳》、《唐音》等。第四,元人的宗唐,不僅在理論上,也在實際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來,整個元代重要的詩人無不取法唐詩、深受唐詩影響,從元初劉因、趙孟頫,到中期的“元詩四大家”、元末楊維楨、倪瓚、戴良等皆然。這些說明,元代唐詩學實已拉開了唐詩學繁榮的序幕。
元人對若干唐詩問題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為后來唐詩學的發(fā)展提供了不少可資借鑒的東西。茲總束幾個問題,以進一步了解和把握元代唐詩學的特點及其意義。
一、唐詩史觀
1唐詩分期
最早為唐代文學作分期的是《新唐書·文藝傳》:“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它初步勾勒出了初唐、盛唐、中唐的界線《新唐書·文藝傳》云:“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故王、楊為之伯”,“玄宗好經(jīng)術(shù)……則燕、許擅其宗”,“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此其極也”,大致對應著初、盛、中唐。其次則為宋人楊時,他在《龜山語錄》中稱:“詩有盛唐、中唐、晚唐。”但未明確時間的斷限。宋末嚴羽對此有更為深入的研究,雖稱之為唐五體即唐初體、盛唐體、大歷體、元和體、晚唐體(《滄浪詩話·詩體》)。,但實已具有分期的含義,即隱含著“五唐”說的觀念。這一觀念對元、明人影響甚大。元人從總體上說對于分期并不重視,初、盛、中、晚唐的分別還遠不如明人強烈。元人詩學的主導傾向既是“宗唐抑宋”、“一以唐為歸”,則唐詩作為與宋詩相對立的詩歌范式,更多的時候是作為一個整體而被論及的。但是元人對于唐詩分期仍發(fā)表了一些有價值的見解,完成了從嚴羽的“五唐說”向高棅“四唐說”的過渡,這之中,方回、辛文房,尤其是楊士弘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方回的唐詩史觀前文已有言及,值得關(guān)注的是,他將大歷、元和整合為中唐,首次明確了中唐的時間內(nèi)涵方回稱:“中唐則大歷以后,元和以前?!保ā跺伤琛肪硪唬湓妼W體系中已潛含了“四唐”的觀念,對于唐詩史觀的發(fā)展有著積極的作用。另外,他以杜甫為盛、中唐的分野,并明確地以杜甫為盛唐詩歌的準則,這與元中、后期、尤其是明人的盛唐概念有所不同。辛文房《唐才子傳》則傳承了《新唐書》的唐詩史觀,持唐詩“三變觀”。但是,此“三變”并非對應著初、盛、中,或盛、中、晚唐,其一、二變分別是從聲律和風骨兩個方面來論盛唐詩歌之范型完成關(guān)于此觀點,詳見本書第六章第二節(jié)。同時,他以陳子昂為盛唐之音確立的標志,更多地是從盛唐精神,即“風骨”與“雅正”的角度來樹立陳子昂作為盛唐第一人的地位。這與高棅《唐詩品匯》中列陳子昂為五古之正宗有某種近似之處,但高棅又將陳子昂七古、五絕、五排歸入正始,基本上仍將陳子昂歸屬于初唐。
楊士弘《唐音》對唐詩分期的貢獻尤為顯著,明人多有言及?!短埔簟分?,“四唐”說實已初步形成?!短埔簟坊久鞔_了初、盛、中、晚唐的時間界線,并歸納了它們的美學特征,特別是從源流正變的角度,樹立起“盛唐之音”,這些都對《唐詩品匯》有著直接的影響。從嚴羽《滄浪詩話》、方回《瀛奎律髓》、楊士弘《唐音》,到高棅《唐詩品匯》,是“四唐”說體系完成的幾個重要步驟,其中元人的作用實不容忽視。
2各期評價
元人對于四期的評價,雖從“治世之音”的角度出發(fā),特重盛唐,但總的來看,于前三期并不作過多地分別,惟對晚唐詆斥較多。郝經(jīng)以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白居易為唐詩之冠見郝經(jīng)《一王雅序》,詳見第三章。,劉因以李、杜、韓三人為唐詩之至見劉因《敘學》,詳見第三章。,虞集以李、杜與韋、柳為詩之極見虞集《楊叔能詩序》,詳見第四章。,均是盛唐與中唐同科。吳澄以陳、李、杜、韋并為詩之美見吳澄《詩府驪珠序》、《張仲默詩序》、《蔡思敬詩序》諸文,詳見第四章。,又是初、盛、中唐詩人雜然并稱。王惲稱“纂李唐之英華,續(xù)中州之元氣”,戴表元則倡言“釀蜜之法”,采百花成一味,其“宗唐”、“法唐”,皆以唐詩為整體的審美對象。總之,元人論唐詩,不像宋人、明人存有較深的門戶之見,眼光更顯融通。
元人對于晚唐大多深加詆斥,其出發(fā)點則不盡相同。郝經(jīng)對李賀、盧仝、杜牧、溫庭筠、李義山、許渾、王建等詩人,以奇、怪、亂、警、艷相斥,較能代表元初北人對晚唐詩的態(tài)度,劉因、胡祗遹、王惲、程鉅夫、姚燧均與之同調(diào)。其出發(fā)點在“教化”二字,反映了北方“宗唐教化派”的觀點。元初江浙、江西詩壇也對晚唐多有排詆。江浙的“宗唐格調(diào)派”態(tài)度較為溫和,他們首要的目標是掃除整個宋詩風氣,對于唐詩取徑較寬,對晚唐的反感,在于“世之為晚唐者,不鍛煉以為工,則糟粕以為淡,刻鵠不成,詩道日替”(牟巘《潘善甫詩序》,《陵陽集》卷一四),其靶子仍是指向宋詩,牟巘、戴表元、仇遠、趙孟頫諸人是其代表。江西的“折衷唐宋派”,不欲從整體上推倒宋詩,但對宋末詩弊仍多詆斥,他們將宋末與晚唐視為一體,力懲江湖、四靈學晚唐之習。元中期,“宗唐雅正”之風如日中天,“平和、淵雅”蔚為風尚,因而,視晚唐為頹疲、末世之風,愈加不屑。元末,性靈派大行于世,嗜奇好新,出現(xiàn)了尊尚李賀體的風氣,同時,出入二李,濡染義山,衣缽飛卿,步武王建,一時間風靡詩壇。元末詩人創(chuàng)作上實有取法晚唐的傾向,但理論上仍對晚唐多有排斥,楊維楨稱:“晚唐、季宋,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氣可知已?!保ā囤w氏詩錄序》,《東維子文集》卷七)他們觀念中的晚唐,實已不包括李賀、李商隱、杜牧在內(nèi)。所以元人的晚唐概念較為復雜,元初人視李賀、杜牧、李商隱、許渾、王建、賈島、姚合等皆為晚唐,范圍最大。元中期袁桷等人,將李商隱歸入中唐,并標舉其性情與法度之美,代表其倡言的唐詩之理想范型?????????????????????????????????????????????????????????????????????????????????????????。元末對李賀、李商隱等頗為青睞,故而未將諸人視作一般意義的晚唐詩人。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唐音》旨在樹立盛唐為一代“正音”,但是又將晚唐三家詩人李商隱、杜牧、許渾同列為唐之“正音”。這里,不僅顯示了一種較為融通的唐詩眼光,更能見出其識見的高明。明人有見于此,或謂其論詩未純,世次不分明人蘇伯衡、清人錢謙益等對《唐音》的這種以世次、體制雙重線索來建構(gòu)唐詩史觀不以為然。錢鍾書在《談藝錄》中特為楊士弘辯護,且稱“士弘手眼,未可厚非”。事實上正說明元人宗唐雖含有格調(diào)的成分,也強化了盛唐的概念,但遠不及明人之壁壘森嚴。
二、正變觀
“正變論”是元代唐詩學的重要內(nèi)容。從“正變論”的角度正本清源、守源立宗,成為元代唐詩學的一大特色。
“正變”本為古代詩學概念,探討的是詩歌發(fā)展與時代變遷之關(guān)系。漢初《詩大序》最早提出“變風”、“變雅”之說,漢末鄭玄《詩譜序》發(fā)揮此意,稱風雅之正,乃“治世之音”,風雅之變,即“衰世之音”。世有盛衰,詩有正變,世道與詩道相關(guān)。此即為對后世影響極大的“正變”論。
元人的“宗唐”觀念正是建立在“正變”觀的基礎(chǔ)之上,即通過確立唐音為詩道之正,以構(gòu)建其“宗唐”的詩學思想。但元人的“正變”觀,涵義頗豐,不同時期、不同流派,其側(cè)重也不盡相同,宜作細致地考察。
(一)以《風雅》為本源、唐詩為正脈
元初北人辨析“正變”,更多地是來自于統(tǒng)緒意識,即要建立與道統(tǒng)、文統(tǒng)相一致的詩道之“正宗”。作為開國文臣的諸理學家,皆以傳承道統(tǒng)、文統(tǒng),保有詩道之正脈,實現(xiàn)文治之理想為己任。如何建立詩道之正統(tǒng),郝經(jīng)編《一王雅》詩集、《原古錄》詩文集其用意即在于此。詩歌自上古《詩》、《騷》流變至今,詩體數(shù)變,各盡其極,確立一種怎樣的評價標準,一種怎樣的取法范式,成為元初文人關(guān)心的重點。他們從源流正變出發(fā),確立了一條基本的法則,即:1以“風雅”為詩道本源,為萬世所宗。2后世之詩,能述政事、補王道,得“風雅”之旨者,即為詩道之“正”。以此為標準,唐詩作為后世詩道之“正”的地位得以確立。郝經(jīng)《一王雅序》歷數(shù)各代詩體之變,認為皆不能續(xù)風雅之旨,惟唐詩“有風人之托物、‘二雅’之正言”,“直與《三百五篇》相上下”。他們以唐詩為正脈,上追風雅之遺。此或可稱為“二正多變”觀。與此稍異,劉因視《詩經(jīng)》為詩體中惟一之正,視后世皆為變,唐詩亦為變,但為變中之正,此可稱“一正多變”觀,與“二正多變”觀并無實質(zhì)的不同。但劉因的主張,已含有更多關(guān)注詩歌體制的意味。
元初南方江浙詩壇,也頗為注重正變之辨,但樹立“詩道正統(tǒng)”的意味相對較淡,他們更多地是從藝術(shù)風格上辨析詩歌的體制、格調(diào),重在確立“詩體”之正宗。他們?nèi)砸浴对娙佟窞楸驹?,但不僅僅從風雅之旨、教化之用上追溯其義,更偏重在兩個角度:1《詩》以吟詠情性為本;2復興《詩》之“六義”,既重“風雅”之旨、更重“比興”之法。以此為標準,進而審定唐、宋兩種詩歌范式之“正變”。重情韻、重比興的唐詩無疑成為上薄“風騷”的詩體正宗,而好議論、主于“意”的宋詩無疑成為遠離“風騷”的詩體之變。辨析“詩體正變”作為江浙詩壇“宗唐抑宋”、“復興風雅”的基點,他們更多地是從回歸詩歌抒情本質(zhì),注重詩歌之比興、寄托上取法唐音,以期復歸詩體之正。這種主張影響頗大,事實上,明清宗唐派詩學大體皆沿此方向發(fā)展。同時,它也使元、明兩代詩歌擺脫宋詩之主理詩型而返歸于唐及唐前之主情詩型。
元代辨析詩體正變頗細,如詩之“六義”就不止作為一個整體的概念,不時還析而論之,如劉壎《隱居通議》卷一○云:“楚騷,詩變也,而六義備;樂府,騷變也,而興、頌兼;后世之為騷者,比而已,他義無也;為樂府者,風而已,興頌無也”,即分言“六義”。袁桷論詩,亦云:“黃初而降,能知風之為風,若雅、頌,則雜然不知其要領(lǐng)。至于唐,猶守其遺法而不變,而雅、頌之作,得之者十無二三焉?!保ā栋蠀亲痈咴姟?,《清容居士集》卷四九)與元初人之統(tǒng)言正變顯有不同,就“風”而言,唐詩為正體,就“雅”、“頌”言,唐詩中多變少正。其正變論更復雜、細致,辨體也更精微了。
(二)以盛唐為正、中唐為變
把唐詩作為一種整體范式來考察,以唐詩為正,或以唐詩為“變中之正”的觀念成為元代唐詩學前期的主流思想,隨著對唐詩考察的深入,元人的正變觀也更趨細密。
元中葉,“宗唐雅正”觀念深入人心,氣象舒徐,元氣充碩,性情醇正、平和,成為一時風氣。由此出發(fā),不再停留在唐正、宋變之辨,而開始了盛唐為正、中唐為變的關(guān)于唐詩內(nèi)部更深入的考察。對于盛唐體的推崇早在嚴羽即已開始,但是元人的理解與嚴羽實有不同,他們是以“雅正”、“和平”為其基本特質(zhì)而取法之。與此同時,他們也關(guān)注到了中唐所含之變機,“詩至于中唐,變之始也”(袁桷《書湯西樓詩后》,《清容居士集》卷四八),“以文為詩者,韓吏部始然”(袁桷《書蒼括周衡之詩編》,《清容居士集》卷四九),“元和蓋詩之極盛,其體制自此始散。僻事險韻以為富,率意放辭以為通,皆有其漸”(吳澄《唐詩三體家法序》,《吳文正公集》卷一一)。這是較早將宋詩的源頭追溯到唐之元和,從唐詩中尋找宋詩的因子,從唐詩探尋其蘊含的變機。以盛唐為正、中唐為變的觀念逐漸盛行于元中后期,至明代演為極盛,發(fā)展成為“詩必盛唐”的詩學大潮。
《唐音》代表了元代唐詩學正變論的最高成就。作者通過“審其音律之正變”,樹立了一代唐詩正音。全書以始音、正音、遺響三部分建構(gòu)而成,始音、遺響為唐詩變體,顧名思義,“正音”為唐音之正、純,最能體現(xiàn)唐詩之審美風范。正音以盛唐為主,同時附有少量“體制、音律與盛唐相近”的中、晚唐詩?????????????????????????????????????????????????????????????????????????????????????????。但與明代格調(diào)論有所不同的是,《唐音》的盛唐概念更為融通,即初、盛、中、晚唐詩中都含有盛唐正音的特質(zhì),而盛唐也同樣有蘊含變機、變數(shù)的詩體。把盛唐正音與盛唐時期的詩歌分別開來,正是以世次、體制雙重角度論詩的結(jié)果。這正是元代唐詩學開啟明代格調(diào)派,同時又有別于明代格調(diào)派的地方。
(三)以李為正、以杜為變
自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中提出:“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已隱含著將杜甫視為唐詩之變的意味,但說得較含渾、疏略。元人對這一觀點進一步細化、深入,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以李為正、杜為變的主張。吳澄在《皮昭德詩序》中論此較詳,他將唐詩人歸入兩類,一類為“因而因”,一類為“因而革”。前者為正,后者為變,“因而因”者如李、韋、柳,“因而革”者如杜與韓吳澄《詩府驪珠序》:“李、韋、柳因而因,杜、韓因而革?!?。將李、杜分為二途,李、杜之辨因而含有正變之辨、唐宋之辨的意味了。杜詩“以意為主”,正是元和詩人與宋人之濫觴。以杜、韓為變,從唐詩中找到了宋詩之根源,吳澄云:“宋氏王、蘇、黃三家,各得杜之一體?!保ā镀ふ训略娦颉?,《吳文正公集》卷九)?;诖朔N判斷,元人已將宋詩的根源由元和之變,上溯到杜甫之體,由此發(fā)現(xiàn)了杜詩、元和詩、宋詩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明人發(fā)揮此意甚多,如高棅《唐詩品匯》把李白列為各體之“正宗”,評杜甫“律法獨異諸家”,此后明人對于杜體之“獨異諸家”深入研究,頗有建樹。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云:“子瞻多用事實,從老杜五言古排中來。魯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從老杜歌行中來。介甫用生重字力于七言絕句及頷聯(lián)內(nèi),亦從老杜律中來?!痹S學夷《詩源辨體》卷一九稱“《茅屋為秋風所破》亦為宋人濫觴,皆變體”,又云:“(韓愈)始漸涉議論……亦宛似宋人口語。予嘗與方翁恬論詩,予曰:元和諸公始開宋人門戶。翁恬曰:杜子美已開宋人之門戶矣?!笨梢娭撩鞔?,“以杜為變”已成通識。
元人雖普遍注重“正變”之論,大都主張“伸正黜變”,但也有例外,“折衷唐宋”派對于“伸正黜變”的詩學觀念頗不以為然,他們努力探尋和把握詩歌發(fā)展的深層因革變化,不欲把唐、宋詩歌簡單地作為兩種完全對立的模式一伸一黜,此派充分肯定“詩歌之變”。如吳澄在《皮昭德詩序》中,論述自虞廷之歌以來,詩體“因代而變”,闡明體因代變、后前相繼,并肯定其合理性:“各以其體,各以其才,其成一家言,如造化生物?!薄熬鶠榇笄芍磺伞?,“自《三百五篇》已不可一概齊”。他還從“氣”這一角度,證明詩變之必然,其云:“盈天地之間,一氣耳……人與天地之氣通為一氣,有升降,而文隨之……宋不唐,唐不漢,漢不春秋、戰(zhàn)國,春秋、戰(zhàn)國不唐虞三代,如老者不可復少,天地之氣固然。”(《別趙子昂序》,《吳文正公集》卷一四)這些都代表了“折衷唐宋”派肯定“詩之變”,以回護宋詩的立場。
元人從以唐為正、宋為變,到以盛唐為正、中唐為變,以至以李為正、杜為變,其正變觀日趨細密,對唐、宋詩的研究也更為辯證、深入。由唐、宋對立,到唐中有宋、宋中有唐,表明元人對于詩歌體制的認識有了一種飛躍。另一方面,元人既有“伸正黜變”的主張,也有肯定詩歌之變的“體有代變”之論,還有以性情為主,不以體制、世次論詩,超越正變的宗唐性靈一派??梢姡酥匾暠嫖鲈戳髡?,并能不拘一格,各有建樹。
三、性情觀
《毛詩序》稱詩“吟詠情性”,道出了詩歌的抒情本質(zhì)。后世對此一命題有不同理解和發(fā)揮,如劉勰云:“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保ā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妿V稱:“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詩品序》)但是至宋代,詩學風氣偏于“主理”、“主意”,而非主情。宋人即或言及性情,也多強調(diào)“詩以道性情之正”、“發(fā)中和之性情”宋人論及“性情”,如徐鉉《蕭庶子詩序》稱:“人之所靈者,情也,情之所以通者,言也?!狈皆馈渡钛┡颊劇吩疲骸霸姛o不本于性情,自詩之體隨代變更,由是性情或隱或見,或存或亡;深者過之,淺者不及也?!庇须x“理”言“情”的傾向,然實非宋代詩學主流。。宋末嚴羽就是從“詩者,吟詠情性”(《滄浪詩話·詩辨》)的立場來劃分唐、宋詩之分界的。元人“宗唐黜宋”也多以復歸“吟詠情性”這一命題相號召,以反對宋人的“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因而,“吟詠情性”就成為元代唐詩學中一個頗為重要的觀念。元人的性情觀,對于明人的尊情詩學思潮也有不小的影響。
元代宗唐諸派中,對于性情主要有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一種受宋代理學家影響,強調(diào)詩歌“吟詠性情之正”。元代許多理學家如王義山、虞集、吳澄、歐陽玄等,均持此種觀念。另一種倡言詩歌“吟詠性情之真”,如趙文、劉壎、楊維楨等,他們大力倡揚天地間的至情至性,從而形成了一股尚真尚情的詩學思潮。這兩種觀念,前者承宋,后者啟明。
元代理學空氣頗為濃厚,理學家所倡揚的詩歌性情,頗受宋儒性情觀的影響。程頤云:“‘興于詩’者,吟詠性情,涵暢道德之中而歆動之,有‘吾與點’之氣象?!保ā抖掏鈺肪砣┢湫郧轫殹昂瓡车赖轮小?,為“理”所統(tǒng)攝?????????????????????????????????????????????????????????????????????????????????????????。邵雍稱:“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保ā队^物外篇衍義》,《皇極經(jīng)世書》卷八)“心”、“性”、“理”,具同一性,詩歌應詠天理、人性之和諧,其“性情”無疑疏離了個體之精神、情緒。朱子則沿用《中庸》之義,其云:“情之未發(fā)者,性也,是乃所謂中也……性之已發(fā)者,情也,其皆中節(jié)則所謂和也?!保ā短珮O說》,《朱文公文集》卷六七)注重的是“中和”、“中節(jié)”之性情,是合于“理”、體現(xiàn)“理”之性情。
元代理學家,繼承上述性情觀,強調(diào)“性情”醇正、和諧,“性發(fā)乎情,則言言出乎天真;情止乎禮義,則事事有關(guān)世教”(吳澄《蕭養(yǎng)蒙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一)。本乎此,盛譽《詩三百》與唐詩:“《黍離》之詩曰: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此情之至也?!保▍浅巍蛾惥昂驮娦颉?,《吳文正公集》卷一三)“《詩三百》皆情也。情者,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謂也。未發(fā)之時,詩之性也。既發(fā),則情矣?!保ㄍ趿x山《趙文溪詩序性情說》,《稼村類稿》卷一一)皆以“情”來評定《詩三百》,詩中所詠,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無不為世間情重之人。而唐詩和平蘊藉,云閑靄潤,雅人深致,得“六義”正傳,“事達其情,不托蹇滯以為奇古也,情歸乎正,不肆流蕩以失本原也”(虞集《貞一稿序》,《道園學古錄》卷四六),成為性情之正之典范。
元代理學家強調(diào)“情正”的同時,實也提倡“詩以道情性之真”(吳澄《譚晉明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性情之真近于古”(吳澄《譚晉明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本乎情之真,瀟灑不塵……可入陶、韋家數(shù)”(吳澄《譚晉明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但是這里的“真”,與性靈之“真”,無拘無束、隨心馳騁的情之真不同,理學家之“真”的境界,強調(diào)人心、自然、天理的和諧交融,是真即善的境界,“興寄閑婉,得詩天趣”(吳澄《王實翁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一),以悠然之道心悟天機、得天趣,近于道法自然之境界?!靶郧榱髀叮匀欢弧?,“神情曠夷,光霽被面”(吳澄《譚晉明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以這種襟懷吟唱自然、真我,“心與景融,物我俱泯,是為真詩境界”(吳澄《一笑集序》,《吳文正公集》卷一○)。此時之真,即正,如李、杜,如韋、柳,亦真亦正,“純乎自然”,且“合乎天理”,這正是理學家所倡導的理想之性情境界。
理學家的“吟詠性情之正”外,另有一股來自元代遺民、隱士、“畸人”的“吟詠性情之真”,他們強調(diào)抒發(fā)個體之真性情,表現(xiàn)出對于“情”、“真”、“我”的高揚,具有一定的性靈意味。
他們所標舉的“性情”,成為了與天地相并的永恒存在,趙文《黃南卿齊州集序》稱:“惟性情越宇宙如一?!庇衷疲骸叭酥玻c天地為無窮,其性情亦與天地為無窮?!保ā陡呙魟t采詩序》,《青山集》卷一)劉壎《雪崖吟了稿序》倡言:“天地根原,生人性情?!苯允菍π郧橹邠P。性情成為了詩歌之根本,趙文稱“人人有情性,則人人有詩”(《蕭漢杰青原樵唱序》,《青山集》卷一);楊維楨《剡韶詩序》稱:“詩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詩也”,這里的性情,乃個體之本真性情,“哀樂俯仰,各盡其興”(劉將孫《本此詩序》,《養(yǎng)吾齋集》卷九)。詩歌惟有展露了真我、真情、真性,方能長存世間,“惟發(fā)之真者不泯”(劉將孫《彭宏濟詩序》,《養(yǎng)吾齋集》卷一一)。
對于深于情者、情之至者,深為贊賞。對“思深情濃”的李賀之稱賞,對深情、唯美的李商隱的關(guān)注,都體現(xiàn)了對于“情”的因素的重視?;颉芭嫒话l(fā)于情性”(劉將孫《彭宏濟詩序》,《養(yǎng)吾齋集》卷一一),或“悠然出于情愫”(劉將孫《胡以實詩詞序》,《養(yǎng)吾齋集》卷一一),“情”乃詩之源。楊維楨《剡韶詩序》稱“屈詩情騷,陶詩情靖,李詩情逸,杜詩情厚。詩之狀未有不依情而出也”,從“情”之角度立論歷代大家。劉將孫歷數(shù)唐人“情語”,以為“驚風雨、泣鬼神”者,惟“情”而已見劉將孫《魏槐庭詩序》,詳見第四章。“情”成為一種極重要的因素,得到充分的肯定。
這種尚真、重情的性情觀,從元初趙文、元中葉劉將孫,到元末楊維楨、倪瓚等,可謂一脈相傳,成為元代唐詩學中頗有新見的成分。這種對性情之真的標舉,對“情”、“真”、“我”的追求,對一己之真情真性的張揚,使他們從詩歌本質(zhì)上走近了唐詩,疏離了宋調(diào),也成為了元人傳遞給明人的一種新的氣息、新的氣象,“求真”、“尊情”、“惟情”在明代成為了強勁的詩學大潮。這種性情觀也使得元人宗唐復古的思潮中,多了一種對自我精神的肯定,對自我情懷的關(guān)注,這雖不是元代唐詩學的主流,但表現(xiàn)出了它獨特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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