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詩學的政治、文化背景王理在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序中云:“古帝王有天下,或受于人,或起而取之,堯、舜禪讓,湯、武吊伐,厥時義大矣……三代而降,其盛者曰漢曰唐曰宋。夫子言‘革之時’,蓋謂必有不得其義者矣,彼近代是也?;试鹚贩?,紹帝運,接天統(tǒng),資始于天,不因于人,遂大作明命,訓咸宇內(nèi)。一啟而金人既南,遼海和輯;再啟而西域率服,遂拓坤隅;三啟而靖河北,秦晉戡集,河南是同,分宗子以方社,胙工臣之土;四啟而庸蜀是柔;五啟而江漢奄從,趙氏為臣……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而崇極配天矣?!泵晒胚@支崛起于朔方大漠的少數(shù)民族,金戈鐵馬,所向披靡,先后殄滅夏、金、宋,入主中原,“紹帝運”而“接天統(tǒng)”,成為上繼漢、唐、宋的“正朔所在”。但這也是華夏民族第一次全部落入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之手,中國的社會結構因此起了重要的變化,社會思潮、儒士命運亦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動。對元統(tǒng)治者而言,其統(tǒng)治經(jīng)歷了一個由漠視漢文化到吸納漢文化的轉變;對儒士而言,則經(jīng)歷了一個由“華夷大防”到“以華變夷”的轉化。欲研究這一時代的文學和文學觀念,必先考察當時政治、社會、文化狀況。
蒙元之漢化政策與元代文教之昌
蒙古帝國雖以鼎盛的武力,幾欲征服世界,但這個“馬上得天下”的游牧民族,文化上十分落后。1204年,成吉思汗命畏兀兒人塔塔統(tǒng)阿以畏兀兒字母制定蒙古文字,這是蒙古人正式有通行的文字之始。至世祖忽必烈時,始命八思巴作蒙古新字,頒布詔書始用新蒙古文。
蒙古與中原文化隔膜甚深,在成吉思汗、窩闊臺、蒙哥三朝,僅有失吉忽禿忽、耶律楚材等極少大臣通曉、喜愛漢族文化。太宗窩闊臺時,竟有中使別迭等人提出:“漢人無補于國,可悉空其人,以為牧場。”(《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傳》)幸得耶律楚材阻止,才免去中原文化的一場浩劫,保全無數(shù)生民之性命。然由此也可知蒙古人初期對中原文化漠視的程度。
整個元朝,政治地位上一直有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等級之分。陶宗儀《輟耕錄》稱蒙古有72種,色目有31種、漢人有8種。而漢人、南人地位低下,頗受歧視。政治上,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最高長官,必以蒙古人任之??婆e上,蒙古、色目為一榜,漢人、南人為一榜;法律政令上亦不同制如1337年伯顏令:北人毆打南人,南人不得還手;順帝下詔禁漢人、南人學蒙古、色目文字等。;銓選制度上,怯薛、恩蔭、歲貢、國子學等均含民族歧視。甚至在順帝至元三年(1337)丞相伯顏請殺全國張、王、李、趙、劉五姓漢人,其輕視乃至仇視漢人一至如此。這些均反映出蒙元貴族對漢文化態(tài)度的一個方面。
然而,漢文化在元代不但得以保存,甚而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這體現(xiàn)了漢文化強大的生命力和兼容性。陳垣稱元朝“儒學、文學,均盛極一時”,又云:“漢、唐、清學術之盛,豈過元時!”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頁133。對元代文學、學術推崇備至。元朝學術、文學之盛確為事實。儒學方面,程朱理學由南宋的一個重要學術流派而發(fā)展為一代官學。文學上,更是彬彬為盛,蔚為大觀?!度⑶肥杖胄×?853支,套曲457套,曲家212人;《全元文》收入作家3000余位,作品30000余篇。《御制元詩選》收入元詩11525首,據(jù)今人楊鐮《元詩史》統(tǒng)計,今存元詩人4000名左右,詩約124000首。楊鐮:《元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頁58。僅從這些數(shù)字,即可見元代文學繁榮之一斑。究其原因,實與元代儒臣文士苦心竭力,促使蒙主推行漢化政策、大興文教有關。元代推行漢化,文教昌隆,書院普及、詩社林立、書業(yè)發(fā)達,顯示出漢文化強大的生命力和同化力。元代唐詩學正是形成和發(fā)展于這一背景中。
一、漢化政策之推行
蒙主最初對漢文化的了解,來自亡金儒士,耶律楚材為其中最為關鍵的人物。他曾為金左右司員外郎,后為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窩闊臺重用。耶律楚材首先為蒙人建立了以漢法治理漢地的原則。太宗二年(1230),立十路課稅所,設立使、副二員,以儒者任之,此為任儒為官之始。太宗八年(1236),立編修所于燕京,經(jīng)籍所于平陽,初開文治之端。尤為重要的是,太宗九年秋,窩闊臺令開科取士,儒生被俘為奴者,亦得就試。這次考試,“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為奴者四分之一”(《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傳》)。這場通過考試而區(qū)分儒戶的行動,被視為元朝科舉的濫觴,意義頗為重大。從此儒戶免除了俘籍與兵役,又恢復了一定的社會地位,得有余力從事學術與文藝。
世祖忽必烈是第一位全面實行漢化的君主。他十分尊崇儒學,傾心漢文化?!督?jīng)世大典序》云:“世祖之在潛藩也,盡收亡金諸儒學士及一時豪杰知經(jīng)術者而顧問焉?!笨芍霰亓椅醇春刮粫r,已收羅了眾多深通儒術的名流。1251年,其兄蒙哥即位,忽必烈總理漠南漢地軍國事務,開藩府于金蓮川,以其為據(jù)點,崇儒攬士更勝于前。虞集《翰林學士承旨董公行狀》云:“(忽必烈)又使為使召遺老于四方,而太舒竇公默、左丞姚公樞、鶴鳴李公俊民、敬齋李公冶、玉峰魏公璠偕至,于是王府得人為盛?!保ā对念悺肪硭木牛┻@些人中不少成為了中統(tǒng)、至元時期的重要儒臣。1252年,忽必烈接受張德輝、元好問所奉之“儒教大宗師”尊號。同年兩令燕京等處修復孔廟,并免除儒戶兵賦。其“好儒之名”,廣為傳布,儒士們交相薦引,投附藩府。其中有北方一代理學宗師許衡,及郝經(jīng)、商挺、王磐、趙復、宋子貞、徐世隆、劉肅、李昶、張易、王恂、李德輝、趙良弼等,可考者約60余人。這些儒者文士,為實行漢化、推行文治,殫精竭慮,為保存中原文化,為中統(tǒng)、至元間文治之興,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忽必烈于1260年繼大汗之位。此年,郝經(jīng)向忽必烈上《立政議》疏,指出:“昔元魏始有代地,便參用漢法。至孝文遷都洛陽,一以漢法為政,典章文物,粲然與前代比隆?!保ā对念悺肪硪凰模┰S衡亦言:“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漢法,乃可長久?!保ā稌r務五事》,《元文類》卷一三)這些主張無疑對忽必烈全面施行漢法漢制有重要的推動作用。中統(tǒng)元年(1260),建立最高行政機關中書?。恢薪y(tǒng)四年(1263),設最高軍事機關樞密院;至元五年(1268)設御史臺,掌糾察百官善惡、政治得失。至此,依漢法而建立的中央政府機構完成。至元八年(1271)正式改國號為大元,“蓋取《易經(jīng)》‘大哉!乾元’之意”。另外,中統(tǒng)二年(1261)設翰林國史院,至元八年(1271)立京師國子學,至元二十四年(1287)正式立為國子監(jiān)學,至元二十九年(1292)連地處偏遠的云南諸路亦設學校。文教開始迅速興盛起來。
至元二十四年(1287),詔令程鉅夫到江南訪求賢才、遺逸,此事對元代儒學、文學的發(fā)展頗具意義。程鉅夫薦舉南士20余人,忽必烈皆加重用。南方大儒吳澄、名流葉李、趙孟頫、袁桷等相繼入朝,江南儒生文士亦紛紛北渡,使南北學術、文學在隔絕百余年后得以交流、融合,成為儒學、文學發(fā)展的一大契機。一時間文物粲然,鼎革一新。
成宗鐵木耳繼位,任不忽木為平章軍國事,不忽木曾師從王恂、大儒許衡,深通儒學,因而,元貞、大德時期,繼續(xù)施行儒治與文教,大都興建廟學,選名儒為學官,采近臣子弟入學;明詔中外崇奉孔子;把一批年高望重的文士,王惲、閻復、耶律有尚等安置在翰林、集賢,優(yōu)加奉養(yǎng)。大德十一年(1307),初即位的武宗加封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王。這些舉措進一步推動了學術文化的發(fā)展。
仁宗雅愛文學、崇尚儒術,為忽必烈之后漢化最深的君主。他幼年即師從名儒李孟,《元史·仁宗本紀》云:
仁宗天性慈孝,聰明恭儉,通達儒術,妙悟釋典,嘗曰:“明心見性,佛教為深;修身治國,儒道為切?!庇衷唬骸叭逭呖缮?,以能維持三綱五常之道也?!逼骄臃|(zhì)素,澹然無欲,不事游畋,不喜征伐,不崇貨利。(卷二六)
可見浸染儒術之深。
仁宗尚文治,特重國史院。皇慶元年(1312),升翰林國史院秩從一品,云:“翰林、集賢儒臣,朕自選用,汝等毋輒擬進。人言御史臺任重,朕謂國史院尤重;御史臺是一時公論,國史院實萬世公論?!保ā对贰肪矶摹度首诒炯o》)皇慶二年(1313),建崇文閣于國子監(jiān)。以宋儒周、二程、張、邵、朱及元朝大儒許衡從祀孔子廟廷。又大興學校,欲立教以化天下,先后置遼陽、四川、甘肅、云南儒學提舉司,使窮鄉(xiāng)僻邑亦得受儒教之化。其敦崇文化、尊孔尚儒,用力頗深。
延祐元年(1314),仁宗恢復科舉,“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圖至治,然匪用儒士,何以致此!設科取士,庶幾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興也”(《元史》卷二四《仁宗本紀》),“求善治必用真儒”是其治國之道。延祐開科舉是元代文化史上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這是蒙人漢化進程中的一次重大飛躍。從“悉空其人,以為牧場”的議論到此時的“科舉取士”,時間不過半個多世紀。它意味著元代大儒們“以夏變夷”理想的初步落實。將程朱理學“定為國是”,亦成明清兩代取士之定制,可見影響之巨?!对贰みx舉志序論》云:
元初,太宗始得中原,輒用耶律楚材言,以科舉選士。世祖既定天下,王鶚獻計,許衡立法,事未果行。至仁宗延祐間,始斟酌舊制而行之,取士以德行為本,試藝以經(jīng)術為先,士褒然舉首應上所求者,皆彬彬輩出矣。(卷八一)
可知科舉之行頗為不易,而儒者文士終得從科舉中“彬彬輩出”。延祐二年(1315),取進士56人,張起巖登進士第一,楊載、歐陽玄、許有壬、黃溍、陳泰、王沂同科登第,皆為一時俊彥,其中楊載為“元詩四大家”之一,歐陽玄、許有壬為文章大家,黃溍名列“儒林四杰”,亦頗見文采風流。
仁宗時期,南北學風、文風得到了充分融合,理學與文學亦相融無礙。世祖一朝所重用的儒臣,還多為純粹的理學大家,如許衡、姚樞、竇默、王恂等,至仁宗朝,儒臣則多是名儒兼為文士,如吳澄、虞集、元明善、揭傒斯、歐陽玄、黃溍等皆然。仁宗待之最厚的趙孟頫,更為書、畫、詩、文俱絕的文士?!对贰ぺw孟頫傳》云:
帝眷之甚厚,以字呼之而不名。帝嘗與侍臣論文學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蘇子瞻。又嘗稱孟頫操履純正,博學多聞,書畫絕倫,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有不悅者間之,帝初若不聞者。又有上書言國史所載,不宜使孟頫與聞者,帝乃曰:“趙子昂,世祖皇帝所簡拔,朕特優(yōu)以禮貌,置于館閣,典司述作,傳之后世,此屬呶呶何也!”(卷一七二)
仁宗以孟頫比李白、蘇子瞻,盛稱其“書畫絕倫”、“旁通佛、老之旨”,可見仁宗對漢文化浸染的程度。至此,蒙主對漢文化的吸取已由初期的重在以儒治國,建立制度、秩序,尚功利實用,進而到好尚文藝,這是深層漢化的表征。因而,延祐時期,人文稱盛,名儒碩學,才子文人,“磊落相望”。吳澄、虞集、元明善、揭傒斯、歐陽玄、楊載、范梈、許有壬、黃溍、吳萊、柳貫、吳師道或聚于京師,或游于江南,講經(jīng)論道、吟詩作畫,成為“延祐之治”的重要標志。
其后,文宗皇帝亦為愛好中原文化的君主,《元史紀事本末》載其頗好中國書史。天歷二年(1329),立奎章閣學士院。又敕翰林國史院、奎章閣學士,以虞集、趙世延為總裁,采輯元朝典故,仿唐、宋《會要》,著成《經(jīng)世大典》。此間學術、文學承延祐之盛,并得以繼續(xù)發(fā)展。
順帝為元代最后一位君主,在位35年,其荒淫無道,政事不修,終致亡國。然順帝時期,雖前有伯顏的專權驕橫,仇視漢人和漢文化,后又用寵臣哈麻等,政事日墜,但其間也有著名的賢相脫脫二度執(zhí)政。脫脫任中書右丞相時,開經(jīng)筵,修遼、金、宋三史,教化文治,仍粲然可觀。但社會風氣、審美趣尚,與延祐、天歷時期已有明顯不同。
在整個蒙主推行漢化的過程中,一批又一批“慨然以羽翼斯文”、“興復斯文、道濟天下”為己任的儒者文士,“以華變夷”,“贊成文明”,使?jié)h文化統(tǒng)緒不墜,學術、文學得以繁興,功不可沒。
二、文教之昌
因漢化政策之推行,元代文教昌隆,具體表現(xiàn)為書院、學校頗為興盛,民間詩社眾多,書業(yè)發(fā)達。這些都為元代唐詩學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書院制度之起,可溯源于孔子之設講堂,漢朝之立精舍。書院之名始于唐,《唐六典》載:“開元十三年,改集賢殿修書所為集賢殿書院?!彼未v學風氣大盛,兩宋書院約300余所,其中,廬山白鹿洞書院、長沙岳麓書院、商邱應天府書院、登封嵩陽書院四大書院,名盛一時。元代書院更甚于宋,最早的太極書院建于太宗八年,其后書院遍及全國,《續(xù)通考》載之甚詳,新立者不下百所。書院之外,元代京師有國子學,地方有各州府縣學校,且教育之權,仍操于漢儒文士之手,這對于漢文化的保存和傳承有著重要的意義。
據(jù)何佑森《元代書院之地理分布》一文分析,元代書院大致分布于長江、贛江流域,即以江西為最盛,浙江、福建次之,再次為湖南、江蘇、廣東等地,這“與元代經(jīng)學、史學、子學、文學的地理分布走上同一趨勢”何佑森:《元代書院之地理分布》,《新亞學報》第一卷第二期。。這些書院、學校的大力興辦,正是學術普及、文化繁興的重要原因??疾煸膶W家的地理分布,呈現(xiàn)明顯的地域性特征,就唐詩學而言,亦有三大中心:大都、江西、浙江,正與書院、學校的發(fā)達地區(qū)較為一致。同時,不少重要的詩論家,曾出任書院山長,或?qū)W校儒學教授,如浙江一地,袁桷為麗澤書院山長,吳萊為長薌書院山長,戴表元為信州教授、仇遠為粟陽教授、白珽為常州教授。江西一地,王義山掌江西學事,趙文為清江教授,劉壎為延平教授,劉將孫為延平教授、臨汀書院山長等。他們以書院、學校為中心,倡揚儒學思想、從事文學活動,造就了不少儒學、文學人材。
元代詩社林立,詩人同題集詠盛況空前。至元二十三年(1286),吳渭于杭州首倡結“月泉吟社”,并以《春日田園雜興》為題征詩,竟有2375人應征。整個元代同題集詠的記載比比皆是,其中,廉氏萬柳堂、許氏圭塘別墅、倪氏清閣、顧氏玉山草堂、鐵崖小蓬萊、來復慈溪定水寺等處,更是著名的詩人聚集地,由此可知元代詩事之繁興。明人李東陽《麓堂詩話》說:“元季國初,東南人士重詩社。每一有力者為主,聘詩人為考官,隔歲封題于諸郡之能詩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試開榜次名,仍刻其優(yōu)者,略如科舉之法?!痹撕迷娭L可見一斑。
元代書業(yè)也頗為發(fā)達。宋慶歷年間發(fā)明活字版,使印刷術有了一大飛躍。元代王楨更創(chuàng)木活字及活字版韻輪,因而元代官私刻書十分風行。官方刻書機構有國子監(jiān)、興文署、各路儒學,所刻書籍包括經(jīng)、史及諸家詩文。私家刻書、書坊刻書更甚于宋。大量詩文著作得以刊刻和流布,其中有不少唐人詩集,如《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20卷、文集2卷,《分類補注李太白詩》25卷,《李長吉歌詩》4卷,《唐音》14卷,《三體唐詩注》6卷宋人周弼選、元人圓至注,一名《唐詩說》。,《注唐詩鼓吹》傳為元好問選,元郝天挺注。等,使唐詩得到了廣泛的普及。上述之種種,都為元代唐詩學的興盛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
第二節(jié)元代理學與文學之關系〖1〗一理學之興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例舉元時尊孔崇儒的諸多事例,云:
元時并不輕視儒學,至大元年加號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王,延祐三年,詔春秋釋奠,以顏、曾、思、孟配享,皇慶二年,以許衡從祀,又以周、程、張、朱等九人從祀,至順元年,以董仲舒從祀,至正廿一年,以楊時、李侗等從祀。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頁133。
這是從文廟的角度來考察元代的崇儒風氣。元代理學大倡確為不爭之事實。元代的學校,從京師國子學,到遍及各省、府、州、縣的地方學校,以及公、私書院,都以教授程朱理學為要,且蒙古子弟、色目人亦得學之。仁宗延祐開科取士,考試試題、程式皆出于《四書》,且以朱氏的《四書集注》為標準。蘇天爵《伊洛淵源錄序》載元世祖、仁宗時崇儒事跡,云:
昔我世祖皇帝既定天下,惇崇文化,首征覃懷許文正公為之輔相。文正之學,尊明孔、孟之遺經(jīng),以及伊、洛諸儒之訓傳,使夫道德之言,衣被天下,故當時學術之正,人材之多,而文正之有功于圣世,蓋有所不可及焉。逮仁宗臨御,肇興貢舉,網(wǎng)羅俊彥。其程式之法,表章《六經(jīng)》,至于《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專以周、程、朱子之說為主,定為國是。
世祖一朝,許衡專以伊、洛之學教授生徒,理學人材彬彬為盛。至仁宗,興科舉,“專以周、程、朱子之說為主,定為國是”。程朱理學終由宋代學術流派的重要一支,成為了一代顯學,成為了科舉取士的程式。
然而,有不少研究者依據(jù)元時所謂“九儒十丐”之說,認為元代儒者地位極為低下,儒學受到排斥,此說實有待深入考察?!熬湃迨ぁ敝f,出于南宋遺民鄭思肖《心史》。明末有人從蘇州寺院一枯井中得一鐵函,內(nèi)有署名鄭思肖的《心史》。學術界曾傾向于此書乃偽書參見楊鐮《真與偽的世紀》,《中國古典文學學術史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而據(jù)陳福康《井中奇書考》一書考證,《心史》確系鄭思肖所作?!缎氖贰ご罅x略序》云:“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統(tǒng)轄。”自明末至今,這條材料對人們認識元代社會有很大的影響。與此相類者還有謝枋得《送方伯載歸三山序》亦云:“滑稽之雄,以儒為戲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貴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賤之也。吾人品豈在娼之下、丐之上乎!”(《疊山集》卷六)謝枋得明確說到此為“滑稽之雄,以儒為戲者”,即民間戲謔之詞,并非元時制度?!熬湃迨ぁ敝f,僅見此二處,其他元人文集、史傳均無載。因而“九儒十丐”之說可能為南宋遺民憤激之詞,不能簡單地以此來定論整個元代的儒士地位。它至多反映了蒙元初期蒙古貴族對于儒學的排斥態(tài)度。至世祖即位,“大召名儒,辟廣庠序”,儒學地位已發(fā)生明顯變化。
考察元代理學發(fā)展的流程,大體可分三個階段:即理學北移(統(tǒng)一前),其在全國的傳布(統(tǒng)一初期),以及占據(jù)統(tǒng)治之地位(仁宗延祐及以后)。
(一)理學北移
元代理學之興,肇始于蒙古滅金時期,以江漢趙復的北上為起點,北方由此出現(xiàn)了第一批理學大師許衡、姚樞、竇默、郝經(jīng)等,他們先后受到忽必烈的征辟,成為立綱陳紀、開創(chuàng)新朝的一代名臣。
完整而系統(tǒng)地將理學傳入北方,趙復為第一人。1235年,蒙古滅金,進一步南侵,姚樞受命隨軍搜求儒、道、釋、醫(yī)、卜、酒工、樂人等百工,得江漢理學之士趙復,攜至燕京,楊惟中為趙復創(chuàng)建太極書院,以教授生徒,“北方知有程朱之學,自復始”(《元史》卷一八九《儒學傳》)。
趙復在太極書院傳伊、洛之學,生徒百人。其后,遍游河北、山東,宣揚朱學,影響甚巨。其弟子姚樞曾隱居衛(wèi)輝,傳授其學,刊行朱子諸書,聞名一方。當時許衡亦博學多聞,于學無所不究,后至衛(wèi)輝訪姚樞,第一次見到趙復北傳的程朱諸書,深為心折,盡錄而歸,從此盡棄前學,專事伊、洛,其云:“小學、四書,吾敬信如神明然。能明此,它書雖不治可也。”(《元朝名臣事略》卷八《許衡傳》)許衡、姚樞與另一名儒竇默,共居衛(wèi)輝,旦夕涵詠、切磋精進,成為北方第一批理學大家。尤其是許衡,更為一代宗師,其死后,詔與周、程、張、邵等九人從祀夫子廟廷。北方理學至此得以較系統(tǒng)地傳播。
(二)理學在全國的傳布
理學在全國的廣泛傳布,是在忽必烈1260年即位之后。忽必烈設翰林國史院,創(chuàng)諸路提舉,又立京師國子學,選朝中百官子弟入讀。各府州縣皆立學校,至1286年,學校之數(shù),共20000余所,于是“由京師達于郡邑,海隅徼塞,四方萬里之外,無不立學”(黃溍《重修紹興路儒學記》,《金華黃先生文集》卷一○)。此外,又在“先儒過化之地,名賢經(jīng)行之所,與好事之家出錢粟贍學者,并立為書院”(虞集《考亭書院重建文公祠堂記》,《道園學古錄》卷三六)。元朝的學校、書院,一時間遍及全國。
元朝的學校制度由許衡親手制定。至元八年(1271),許衡出任國子祭酒,創(chuàng)辦京師國子學,教授蒙古貴胄及漢人百官之子弟,其云:“國人子大樸未散,視聽專一,若置之善類中涵養(yǎng)數(shù)年,將必為國用?!保ā对贰肪硪晃灏恕对S衡傳》)其法悉取朱子,“先之小學,以端其本;次之群經(jīng),以達諸用”(蘇天爵《耶律有尚神道碑》,《滋溪文稿》卷七)。其書以朱注《四書》、《五經(jīng)》為主。在許衡的訓導下,一批經(jīng)過理學熏陶的蒙古貴胄子弟成長起來,他們憑借世襲特權,分據(jù)要津,“揚歷省臺,蔚為國用”(《便民三十五事·議復立國子學》,《秋澗先生大全》卷九○)?!坝谑菙?shù)十年,彬彬然號稱名卿才大夫者,皆其門人矣”(《元朝名臣事略》卷八《許衡傳》)。
同時,各府、州、縣官學及書院的教育制度亦大體仿國子學而建,因而朱熹的理學思想開始成為全國通行的思想,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成為了學校的標準教科書。姚燧在《楊公懿神道碑》中說:“今也四海匪獨士子,凡筐篋之吏,求售于時,其誦而習,亦先《四書》。”朱子之學,風行天下。
(三)理學在學術思想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
程朱理學在全國的風行,以及一批受理學浸染的蒙古貴胄子弟成長起來,且“蔚為國用”,為科舉的恢復準備了條件。仁宗皇慶二年(1313)十月在李孟、程鉅夫、許師敬、元明善等的措劃下,奏請仁宗,實行科舉。這一從世祖初年就開始屢議屢罷的奏請,終在1314年得以實行。考試程式:蒙古、色目人第一場經(jīng)問五條,《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內(nèi)設問,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漢人與南人第一場明經(jīng)、經(jīng)疑二問,《四書》內(nèi)出題,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復以己意結之。經(jīng)義一道,各治一經(jīng):《詩》以朱熹《詩集傳》為主;《尚書》以蔡沈《書經(jīng)集傳》為主;《易》以程頤《易傳》、朱熹《周易本義》為主。可見,此一時期,理學已以一種制度的形式成為了時代思想的主導。
從理學之北傳,到忽必烈的興學校,許衡的制定教育模式,以及仁宗的推行科舉,理學在由傳布、流行到躋身統(tǒng)治地位的發(fā)展過程中,對元代社會、政治、思想均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也影響到有元一代之詩文風氣,對于元代唐詩觀念的形成及流變亦具重要的意義。
三、理學與文學之融合
宋代理學的奠基人程顥云:“今之學者,歧而為三,能文者為之文士,談經(jīng)者泥為講師,惟知道者乃儒學也?!保ā抖踢z書》卷六)他把“能文者”與“知道者”分開,代表了宋代理學與文學分離的觀念?!爸氐垒p文”實為宋代理學家頗為普遍的傾向,其弟程頤對文學的輕視更甚于兄,其云:“《書》云:‘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古之學者,惟務養(yǎng)情性,其佗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俳優(yōu)而何?”(《二程遺書》卷一八)視文學為玩物喪志,俳優(yōu)所為,輕視、排斥文學無過于此。
宋代理學建立了自己的圣學統(tǒng)緒,即“道統(tǒng)”。他們認為,圣人之學自孟子后千年不傳,遂以圣人之傳人自居,欲“為往圣繼絕學”。朱熹弟子黃榦作《文公朱先生行狀》稱:“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在這一統(tǒng)緒中,韓愈這樣的文章家都被排除在外。與此同時,宋代文章家也建立了自己的“文統(tǒng)”,他們以歐、蘇、王、曾為文章正傳,上接唐代韓、柳,又以韓、柳上接六經(jīng)、四書、《左傳》、《國語》、《莊子》、《史記》、《漢書》等,形成了一個與道統(tǒng)抗衡的統(tǒng)緒。
宋代的文、道相分,造成了較深的弊端。當時詩人劉克莊云:“近世理學興而詩律壞”(《林子顯》,《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八),即是感于此而發(fā)。后世對此批評甚多,戴良《夷白齋稿序》說:“學者又習于當時之所謂經(jīng)義者,分裂牽綴,氣日以卑;而南渡之末,卒至經(jīng)學、文藝判為專門,士風頹弊于科舉之業(yè)。”《四庫全書總目·道園學古錄》亦云:“文章至南宋之末,道學一派,侈談心性;江湖一派,矯語山林。庸沓猥瑣,古法蕩然?!保ň硪涣撸┙郧兄小拔?、道相離”之弊。
元初儒者文士對此亦有深刻反思,戴表元慨嘆:“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學興而文藝絕。”(袁桷《戴先生墓志銘》引戴語,《清容居士集》卷二八)袁桷批評宋人“以理為主,文?;加诓还?;雕鏤委心,茫然而無以畔岸”(《劉內(nèi)翰文集序》,《清容居士集》卷二一),劉將孫也認為:“尚其文者,不能暢于理;據(jù)于理者,不能推之文。”(《趙青山先生墓表》,《養(yǎng)吾齋集》卷二九)皆是指詆文、道分離給學術、文學帶來的危害。他們主張文、道并重,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合一。戴表元在《紫陽方使君文集序》中說:
竊獨怪夫古之通儒碩人,凡以著述表見于世者,莫不皆有統(tǒng)緒,若曾、孟、周、邵、程、張之于道,屈、賈、司馬、班、揚、韓、柳、歐陽、蘇之于文。當其一時及門承接之士,固已親而得之,而遺風余韻,傳之將來,猶可以隱隱不滅。
文統(tǒng)、道統(tǒng)并重,代表了元人普遍的主張。文、道合一的呼聲遍及南北:“欲為文取韓柳之辭、程張之理和而一之,方盡天下之妙?!保▌⑵睢稓w潛志》卷三引王郁語)“道從伊洛傳心事,文擅韓歐振古風”(王惲《挽詩》),“文章以道輕重,道以文章輕重”(《元史》卷一七四《姚燧傳》引姚燧語),“以歐蘇之發(fā)越,造伊洛之精微”(劉將孫《趙青山先生墓表》,《養(yǎng)吾齋集》卷二九)。因而,整個元代,理學與文學呈相融相濟之勢,理學家既注重文采,文學家亦多以理學為底蘊,重涵養(yǎng),尚教化。二者交融滲透,成為元代學術、文學的一大特征。
元代大量理學家同時亦為著名的文學家,如三位理學宗師許衡、劉因、吳澄,其中劉因、吳澄皆詩名頗盛,許衡雖略遜文采,但弟子姚燧既為名儒,亦為有元一代文宗。史書載其從許衡習伊、洛之學時,“未嘗為文,視流輩所作,惟見其不如古人,則心弗是也。二十四,始讀韓退之文,試習為之,人謂有作者風。稍就正于衡,衡亦賞其辭”(《元史》卷一七四《姚燧傳》)??梢娖湮恼氯》n愈,且頗得許衡首肯,其中透露了元初文、道漸合的消息。郝經(jīng)、王惲、胡祗遹等亦皆為理學家兼掌一時文柄?!霸娝拇蠹摇庇菁?、楊載、范梈、揭傒斯中,虞、揭二人為地道的理學家,名在“儒林四杰”之列;元明善、歐陽玄、黃溍等為元中期重要儒臣,同時文章流布四海,擅名當時。江南婺州一地,既是理學重鎮(zhèn),形成了頗具影響的婺州學派,而文學風氣亦頗為興盛,成為理學、文學發(fā)展的一大中心,造就了大批理學、文學兼具的人材。胡應麟談到婺州學者的文學成就時,說:“婺中黃(溍)、柳(貫),同輩吳立夫(萊),胡長孺、戴九靈(良)、王子充(祎)、宋潛溪(濂)諸子,皆以文章顯,而詩亦工,當時不在諸方下。元末國初之才,吾郡盛矣?!保ā对娝挕ね饩帯肪砹┙y(tǒng)觀有元一代,從元初之郝經(jīng)、劉因、姚燧,至中葉之吳澄、許謙、元明善、虞集、揭傒斯、黃溍、柳貫、吳萊、吳師道、歐陽玄、蘇天爵,以至元末之戴良、宋濂、王祎等,既為理學人物,在學術上淵承有自,于《宋元學案》中均可找出他們的師承譜系,同時,又是元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為當時文壇、詩壇的風云人物。
《元史》的體例與《宋史》相較,有一明顯的不同?!端问贰贩至小暗缹W”與“文苑”,將周敦頤、張載、二程、邵雍、李侗、朱熹等列在“道學傳”,而將梅堯臣、黃庭堅、陳師道、秦觀、張耒、周邦彥等列入“文苑傳”,顯示出宋代理學家與文學家的分野。《元史》則無“道學”、“文苑”之分,而是合二為一,同列“儒學”之中?!对贰と鍖W傳序》對此有明確交待,其云:
前代史傳,皆以儒學之士,分而為二,以經(jīng)藝顓門者為“儒林”,以文章名家者為“文苑”。然儒之為學一也,《六經(jīng)》者斯道之所在,而文則所以載夫道者也。故經(jīng)非文則無以發(fā)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藝,又烏足謂之文哉。由是而言,經(jīng)藝文章,不可分而為二也明矣。
元興百年,上自朝廷內(nèi)外名宦之臣,下及山林布衣之士,以通經(jīng)能文顯著當世者,彬彬焉眾矣。今皆不復為之分別,而采取其尤卓然成名、可以輔教傳后者,合而錄之,為《儒學傳》。
這段序論,既體現(xiàn)了《元史》編撰者的文學觀念,更反映了元代“經(jīng)藝文章,不可分而為二”的事實。元代理學大興,“文道合一”觀念的盛行,使得元代文學家與理學家具有相容相兼的整體態(tài)勢。這種結合、趨同,對于元代學術、文學無疑均有深刻的影響。
元代理學之重視文學,與朱子之學亦有一定關系。元代理學以朱學為正脈,而朱學是宋代理學中對文學較少偏見的一派。朱熹本人的文學素養(yǎng)、詩學觀念,均對元代理學傳人有著積極的引導和示范作用。尤為重要的是,朱子“理一分殊”的命題對于元人影響頗大。
“理一分殊”,既注重“理”之同一性,亦重視萬物之特殊性。朱熹《西銘解義》云:“天地之間,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則其大小之分,親疏之等,至于十百千萬而不能齊也?!奔词菑娬{(diào)萬物“分殊”而不能齊。朱熹《延平答問》中載其師李侗語:“要見一視同仁氣象卻不難,須是理會分殊,雖毫發(fā)不可失,方是儒者氣象?!边@種重視“分殊”的思想,使朱子能較為深入地關注和理解文學、藝術存在的特殊性。元代理學傳承朱子“理一分殊”的思想,亦以此種認識方法看待學術、文藝以及人生。因而,他們在重視“理”的同時,又能將文學藝術視為“萬殊之一殊”,注重其具體的內(nèi)涵與獨特的價值。這正是元代理學家能夠重視文學的一大思想根源。
清人顧嗣立在《元詩選》初集中頗為稱道元人文、道融合的風尚,其云:“自遺山以風雅開宗,蘇門許衡曾與姚樞、竇默一道,隱居蘇門,精研理學。以理學探本,一時才俊之士,肆意文章,如初陽始長,春卉方茁,宜其風尚之日趣于盛也?!痹恕白谔啤钡挠^念正是在這種學術文化氛圍之中醞釀、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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