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皇帝的詩歌（下）

第四名、宣宗李忱（810—859，846—859在位）他是憲宗第十三子。穆宗繼位，他早已出局，敬宗、文宗、武宗三位都是他的侄子，又玩了二十多年。到37歲那年，他以皇太叔的身份繼位，主要得力于宦官集團支持。今人都說唐后期宦官專權(quán)，挑一位癡愚之人不是更好控制嗎，為何選強勢的宣宗？其實，皇權(quán)與宦官集團的利益是一致的，都希望國力強盛，皇統(tǒng)長存，宦官更在意繼承人的合法正統(tǒng)，當(dāng)然也有其本身不同派系的利益在。宣宗在位十三年，做了幾件大事，總的原則是一反武宗時期的國策，貶斥李德裕而重用牛黨，重新恢復(fù)佛寺，重興佛教，加上意外地收復(fù)河湟，一時有中興氣象。宣宗本人也是一位個性突出的人物。唐人筆記記過他許多軼事，確實有些異類。存世有其撰文的《故南安郡夫人贈才人仇氏墓志銘》，仇氏生前僅封南安郡夫人，死后方贈才人，在后宮地位并不高。宣宗云其“初以才貌選充后宮。吾擢居寵遇，行止侍隨，貞孝罕儔，懿范殊古”。二十四歲逝去，為宣宗生一男一女。宣宗述哀感云：“吾懷傷嘆，加以涕零，感想慟之，哀爾長往。”通篇稱吾而不稱朕，講寵愛而不輕薄，述傷感而動真情，有些不同凡響。《舊唐書·宣宗紀》稱他“器識深遠，久歷艱難，備知人間疾苦”，他即位后“賢能效用，百揆四岳，穆若清風(fēng)，十余年間，頌聲載路”，“雖漢文、景不足過也”。雖有過譽，也應(yīng)有一些真實。

宣宗存詩很多，要分開來說。據(jù)說有大臣出鎮(zhèn)，他喜歡作詩寵行，但今無完整存者。如崔鉉自宰相出鎮(zhèn)淮南，他贈詩有“七載秉鈞調(diào)四序”句稱其為相有建樹，又云：“今遣股肱親養(yǎng)治，一方獄市獲來蘇?！弊４拗卫碛谐晒ΑＫ谥仃柟?jié)大宴群臣，作詩書懷，群臣唱和，他的詩僅存“款塞旋征騎，和戎委廟賢。傾心方倚注，葉力共安邊”四句，可以見到他對邊事之重視，以及對宰臣之信任，詩的特色并不明顯。唯一完整的是在白居易去世后，他有詩哀悼：“綴玉聯(lián)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這里沒有官樣文章，是以白氏追隨者的立場來寫自己的傷感。頷聯(lián)兩句將白氏名字入詩，對其不為現(xiàn)世功名所系，超軼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給以禮敬。頸聯(lián)舉白氏最家喻戶曉的兩首長詩，雖然對得不好，意思還算到位。最后寫自己的悲痛，也很直率。

另外一個系列的宣宗詩歌，來自禪宗典籍，認為他在即位前曾廣行南方禪林，留下大量詩歌，有些詩還廣為流傳。其一為《瀑布聯(lián)句》：“穿云透石不辭勞，遠地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此詩異文很多，此處所錄為北宋陳舜俞《廬山記》卷四的錄詩。南宋陳巖肖《庚溪詩話》載：“唐宣宗微時，以武宗忌之，遁跡為僧。一日游方，偶黃蘗禪師同行，因觀瀑布。黃蘗曰：‘我詠此得一聯(lián)，而下韻不接?！谠唬骸?dāng)為續(xù)成之?！S蘗云：‘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诶m(xù)云：‘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浜螅诰观`位，志先見于此詩矣?！焙笫缿岩烧邉t認為，玄宗立十王院、百孫院，規(guī)定諸王不出院，也不許與外臣交結(jié)，這一制度，到武宗時并沒有變化，宣宗憑什么可以特殊。從另一方面說，從敬宗開始，宣宗早已不是王子，而是皇叔，繼位順序完全排除，是否還要守住十王院不出，也是可疑。這一疑問，有待新史料來證明。黃蘗禪師法名希運，為禪宗名德，地位崇高。這首聯(lián)句，確實是一首勵志的好詩，寫出從涓涓細流，穿巖越壑，奔騰入海的氣象，更寫出瀑布居高臨下，奔流不息的壯麗，當(dāng)然其間包含的寓意，是佛法廣在人心，沒有任何人為力量可以阻礙其流通弘傳。再如《風(fēng)光閣吟》：“大殿連云接賞溪，鐘聲還與鼓聲齊。長安若問江南事，說道風(fēng)光在水西?！贝嗽娮钤缫姟度f首唐人絕句》卷六九，也相傳是他即位前在南方所作，水西一般認為指涇縣水西寺，但也有認為在嘉興者。 從詩意分析，他寫出名寺佳景之風(fēng)光，也有鐘鼓齊鳴之法事。后兩句說長安即朝廷中人仍在關(guān)心他的行蹤，他則流連水西風(fēng)物，不念其他。詩的回答雋永而決絕。

當(dāng)然，認為宣宗不出閣因此也不可能遍行南方叢林，多謂這些詩都是禪僧為感激宣宗重開佛法而編造，似乎還不能簡單作結(jié)論。試舉幾個例子。一，《悼鹽官和尚》：“象季何教禍所鐘，釋門光彩喪驪龍。香階懶踏初生草，抵掌悲看舊日容。玉柄永雖三教座，金鳴長鎮(zhèn)萬年蹤。知師下界因緣盡，應(yīng)上諸天第幾重？”最早見北宋僧人善卿撰《祖庭事苑》卷二，謂“洎鹽官示寂，帝有詩悼云”。《宋高僧傳》卷一一《唐杭州鹽官海昌院齊安傳》載“安懸知宣宗皇帝隱曜緇行，將來法會”，此日宣宗即以行腳僧身份來參禮。到宣宗即位，“聞安已終，愴悼久之，敕謚大師曰悟空，乃以御詩追悼”，所指即此詩。二，《百丈山》：“大雄真跡枕危巒，古梵層樓峻萬般。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觀。仙華不問三春秀，靈境無時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鐘朝磬碧云端。”最早見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二六，山在洪州南昌。宋初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云：“大雄山在縣西百四十里……唐宣宗潛游至此賦詩?！笔撬吻耙延杏涊d。三，《幸華嚴寺》：“云散晴山幾萬重，煙收春色更沖融。殿根出空登碧漢，遐川俯望色藍籠。林光入戶低韶景，嶺氣通宵展霽風(fēng)。今日追游何所似，莫慚漢武賞汾中。”最早見元駱天驤《類編長安志》九。南宋陳思《寶刻叢編》卷八引《京兆金石錄》：“唐宣宗《幸華嚴寺》《賜宗室》以下詩，大中十二年。”是唐時曾刻石，南宋尚存。

僅見明清方志與釋書的宣宗詩，還有許多，這里不一一羅列。

第五名、中宗李顯（656—710，684及705—710在位）他是高宗第七子，武后所生第三子，他的皇帝之路真的很辛苦。兩位哥哥被老媽給滅了，他所親見。父親死了，他繼位為皇帝，真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了，還不到兩個月，就給老媽一巴掌從皇帝寶座扇到了僻遠的房陵，一呆就是十三年，這才長了記性，也培養(yǎng)了一副好脾氣。老媽在權(quán)衡兒子和侄子誰更親時，信了狄仁杰的話，才將他召回，做了武周王朝的皇嗣?；仕镁突仕?，媽說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容易老媽病重，幾位老臣將他拱上臺，他的太太和女兒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是媽在聽媽、媽死聽妻，也準備妻死聽女的好男人，太太和女兒要管事，那就讓你們管吧。中宗在位的最后兩年，組織愛妾上官婉兒和滿朝文臣，以景龍文館學(xué)士為核心，以關(guān)中宮苑勝跡為主要考察對象的龐大文化考察群體，隔三岔五地就出游一次，每次出游都要命題寫詩，還要現(xiàn)場評比優(yōu)劣，由上官婉兒代表皇帝來評說。如果在大唐要評文學(xué)組織獎，那非中宗莫屬。太太和女兒閑暇的時候也參加寫詩，就是水平太差，好在有上官代筆，場面上還看得過去。就在這樣悠閑中，中宗突然就死了，睿宗上臺后說中宗是被太太和女兒毒死的，其間也看不到理由?。?/p>

中宗這兩年文化考察的成績，后來被一位叫武平一的武家侄孫收輯保留，編成《景龍文館記》十卷。這段唱和在文學(xué)史上最大的成就，是大家摸索許久，也一直有意見分歧的近體詩粘對平仄的基本規(guī)則，由于大牌詩人有機會一直在一起揣摩練習(xí)，又有皇帝參與，足夠權(quán)威，得以確認下來。明清詩論家不明就里，都說是沈宋兩人的功勞，都只看到表面現(xiàn)象。

中宗本人詩存留不足十首。早期一首是陪武后游嵩山石淙時所作七律，最后兩句說：“永愿乾坤符睿算，長居膝下屬歡情?！蹦悄晁氖鄽q了，還作長居膝下之幼童狀，誰讓老媽太強勢呢?！缎仪厥蓟柿辍罚骸熬煅跃У拢P邑想秦余。政煩方改篆，愚俗乃焚書。阿房久已滅，閣道遂成墟。欲厭東南氣，翻傷掩鮑車?！币蛐伊甓鴳压?，對秦始皇為君之失德，議論還算妥當(dāng)。另一首《登驪山高頂寓目》：“四郊秦漢國，八水帝王都。閭閻雄里闬，城闕壯規(guī)模。貫渭稱天邑，含岐實奧區(qū)。金門披玉館，因此識黃圖。”氣象還是很闊大，可以看到他駕馭辭章的能力，粘對不太嚴格，看到過渡期的特點。中宗還組織過兩次柏梁體聯(lián)句，有意模仿漢武帝，內(nèi)心還有一些郁勃的情懷，但也僅此而已。

第六名、武后（624—705，690—705在位）今習(xí)稱武則天。然則天為尊號，與姓連稱，不合唐時習(xí)慣，故仍稱武后。她本是太宗才人，復(fù)為高宗所眷，從尼寺入宮，先后扳倒王皇后及顧命諸臣，晉為皇后，再與高宗并稱二圣，自為天后。因高宗多病，得大權(quán)包攬。其一生服膺威權(quán)，不擇手段，所謂鐵鞭馴烈馬若仍無效，則以匕首割其喉管，為其一生所遵奉。高宗在世，即先后誅除親生二子，高宗身后，更將中宗、睿宗二子視如玩偶。偽造《大云經(jīng)疏》證明女身也能稱帝，更重用酷吏，鼓勵告密，誅殺異己，親近宵小，建立偽周，改朝換代，造所謂新字，以為督察臣僚忠誠與否之標識。中國傳統(tǒng)政治之黑暗，以武周時期為最。她身后諸帝，因自家家事，不以其為叛逆，然史家讀史，自應(yīng)有此認識。

武后好文藝，亦多用北門學(xué)士，其才學(xué)之優(yōu)否，唯以仰其鼻息與否來裁斷。一時文人亦迎其所慮，不顧廉恥。若《大云經(jīng)疏》，據(jù)說為薛懷義組織文士所偽造，含女主宜帝之讖言近二十則，如“隴頭一叢李，枝葉欲雕疏。風(fēng)吹幾欲倒，賴逢鸚鵡扶”之類，實在丑陋不堪。遠在邊地的沙州也造歌謠云“昔靡單袴，今日重裳”，曾不知昔日為她兩位前夫之所治。文人無恥者若崔融作《和梁王眾傳張光祿是王子晉后身》，閻朝隱作《鸚鵡貓兒篇》，為前代所罕見。骨鯁如陳子昂，既識其真面有意迎合，又稍存底線不愿盡附，終難得善終。

武后平生著作，有《垂拱集》一百卷、《金輪集》十卷等，多為文士代作。今存詩一卷，大半為郊廟歌辭，傳為御制，真相難以追究。其傳頌最廣者有二。一為《臘日宣詔游上苑》：“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氝B夜發(fā)，莫待曉風(fēng)吹?！弊钤缫姟稄V卓異記》卷二引《唐書》：“則天天授二年臘月，卿相等恥輔女君，欲謀弒則天，詐稱花發(fā)，請幸上苑，許之。尋疑有異圖，乃遣使宣詔曰……于是凌晨名花瑞草，布苑而開，群臣咸服其異焉?！彼短茣贩恰杜f唐書》，似為唐國史舊文。天授二年為武后稱帝之次年，“謀弒”未必有其事，但借游苑而故意神秘其事，人為布置現(xiàn)場，以馭使百花之神力，讓百官震懾，不失為一次成功之自我宣傳。此詩在敦煌文獻中有二寫本，足見流傳之廣?！短圃娂o事》卷三錄此詩后云：“后托術(shù)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彼娚跏?。二為《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薄稑犯娂肪戆艘稑吩贰罚骸啊度缫饽铩?，商調(diào)曲，唐則天皇后所作也?！泵鳁钌鳌渡衷娫挕肪砹龔埦俊峨庹f》：“千金公主進洛陽男子，淫毒異常，武后愛幸之，改明年為如意元年。是年，淫毒男子亦以情憚疾死。后思之作此曲，被于管弦?！薄峨庹f》所載，未見更早記錄，殆據(jù)薛懷義事附會。明徐昌齡更敷衍為《如意君傳》。楊慎治學(xué)多有虛造，未可盡信。聞一多《全唐詩辨證》云：“案驗風(fēng)調(diào)，決非武后詩。”并謂前二句詩意出郭遐叔《贈嵇康》詩：“思言君子，溫其如玉。心之憂矣，視丹如綠。”《舊唐書》卷五一載景龍二年春知太史事迦葉志忠上表，謂“天后未受命時，天下歌《武媚娘》”，疑即指此?！洞笤平?jīng)疏》引《廣武銘》云當(dāng)時讖言有“三六少年唱《唐唐》”“次第還歌《武媚娘》”，可能更接近事實。其詩絕不能簡單地看成男女之情的真誠流露。

可見武后真實寫詩能力的，倒是一些不太著名，在石刻、佛典中偶然保存的詩作。高宗還在世時的詩，有嵩山少林寺所存石刻《從駕幸少林寺睹先妃營建之所倍切煢衿逾凄遠慕聊題即事用述悲懷》：“陪鑾游奈苑，侍賞出蘭闈。云偃攢峰蓋，霞低插浪旗。日宮疏澗戶，月殿啟巖扉。金輪轉(zhuǎn)金地，香閣曳香衣。鐸吟輕吹發(fā)，幡揺薄霧霏。昔遇焚芝火，山紅匝野飛?；ㄅ_無半影，蓮塔有全輝。實賴能仁力，攸資善逝威。慈緣興福緒，于此罄歸依。風(fēng)枝不可靜，泣血竟何追？”寫于永淳二年（683），題目很長，另附有給寺僧之信函，是說曾陪高宗往訪寺廟，見先人之營造功德，既懷傷感，更增虔信。寫景很莊重，篤信也有真意。結(jié)尾之“風(fēng)枝不可靜，泣血竟何追”二句，更屬痛切傷心。今存諸詩，以稱帝后較多，如《同太平公主游九龍?zhí)丁罚骸吧酱坝斡衽瑵緫魧Ν偡?。巖頂翻雙鳳，潭心倒九龍。酒中浮竹葉，杯上瀉芙蓉。故驗山家賞，惟有風(fēng)入松?！奔葘懢?，也有飲宴，更難得的是粘對接近嚴格。她還有一篇《雜言游仙篇》，題于著名的《升仙太子碑》碑陰，表達對仙家長生久視之向往，“愿允丹誠賜靈藥，方期久視御隆周”，結(jié)語兩句，長壽如她，也感生命之難以久長，乞求仙家賜藥，長守“隆周”。是她建立的大周，不是大唐。

第七名、德宗李適（742—805，779—805在位）德宗是代宗長子。青年時趕上安史之亂的尾聲，以皇子為天下兵馬元帥，統(tǒng)兵征史朝義，曾有詩題陜州佛堂院壁：“高僧居凈域，客子戀皇宮。試訪毗耶室，旋游方丈中。禪林吹梵響，忍草散香風(fēng)。妙說三玄義，能談不二宗。色空雙已滅，內(nèi)外兩緣同。識盡無生理，乃覺出樊籠?！笨吹剿麑Ψ鸱ㄖ鸪纾瑢θ松形?，以及對今體詩的基本把握。他居儲位的時間很長，據(jù)說時有廢議，但沒有大的波瀾。他即位以后，頗思有所作為，常以自己在東宮時諸臣對自己的態(tài)度來判別忠奸。他對常袞、劉晏、楊炎、盧杞等人之用廢，可見他暗于知人。奉天前后的大亂，可知他急于有為，幾乎將國家?guī)У礁餐鲞吘??？坷铌伞㈥戀椫T人的努力，方挽回危局。后來雖曾以李泌、陸贄為相，但他在位最后十多年無所作為，造成眾多問題之積壓。他在位二十六年，居有唐第三，建樹很有限，只能說在中等偏下。

德宗喜歡寫詩，也有很好的鑒賞力。韓翃那首《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睂懢叭绠?，寄意含蓄，德宗完全讀懂，且因此特授作者中書舍人，可見他品詩水平不低。時局升平后，德宗喜歡在節(jié)慶時寫詩頒發(fā)群臣，要求限時交稿，區(qū)分優(yōu)劣。德宗的詩都寫得很莊重，契合他南面之君的身份，才氣似乎弱了一些。他每年最多寫一二首，算不上高產(chǎn)。也錄兩首。其一《中和節(jié)宴百僚》：“東風(fēng)變梅柳，萬匯生春光。中和紀月令，方與天地長。躭樂豈予尚，懿茲時景良。庶遂亭育恩，同致寰海康。君臣永終始，交泰符陰陽。曲沼水新碧，華林桃稍芳。勝賞信多歡，戒之在無荒?！睍r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jié)，以紀仲春之始。詩以春色變化起興，寫自己不敢躭樂，與諸臣共享天地亭育之恩，希望陰陽和順，君臣終始，戒己戒臣，議論多于抒情。他對此詩應(yīng)很滿意，特別寫副本遠寄在南方的著名詩人戴叔倫。其二《送徐州張建封還鎮(zhèn)》：“牧守寄所重，才賢生為時。宣風(fēng)自淮甸，授鉞膺藩維。入覲展遐戀，臨軒慰來思。誠忠在方寸，感激非情詞。報國爾所尚，恤人予是資。歡宴不盡懷，車馬當(dāng)還期。谷雨將應(yīng)候，行春猶未遲。勿以千里遙，而云無己知?！睍r在貞元十四年（798）。張建封是文士出身之名將，鎮(zhèn)守徐州已經(jīng)十年，時議認為他有野心，德宗召他入朝，測試他的忠誠與否。張還真來了，于是贈詩寵行。與玄宗贈刺史詩之大器作比較，可以看到德宗的籠絡(luò)與小器。前四句說你鎮(zhèn)守淮甸為國承擔(dān)重責(zé)，入朝更見到你的忠誠。春初返鎮(zhèn)，正是行春播谷的季節(jié)。徐州雖遠，相信朝中有你信任的人在。話是都不錯，但身為人君，顯見控馭之無方。越兩年張建封卒，其部下以建封子張愔為留后，也即建封看透德宗無能，敢于讓兒子承接帥位。

第八名、文宗李昂（809—840，826—840在位）文宗是憲宗第二子，因為敬宗之童呆輕狂而早逝，得以即位，也得力于宦者之擁立。他是一位有文學(xué)氣質(zhì)的皇帝，偏又遇到內(nèi)外交困的時代，想有作為而難以有所成就。他感到受制于宦官，希望有以改變，偏偏信任大臣辦事能力很差，急于成功，未能得到元老重臣的支持，謀誅宦官更無異于自斷一臂。他先信任宋申錫，反入圈套而致宋貶死。再信任李訓(xùn)、鄭注，借他們有限的力量來除宦官，反遭宦官還擊，連帶以大逆的罪名殺了四位宰相的全家。這樣他就更加孤獨了?！抖抨栯s編》卷中說他在甘露敗后，“或登臨游幸，雖百戲駢羅，未嘗為樂，往往瞠目獨語，左右莫敢進問”，似乎精神狀態(tài)出了一些問題。其時有詩云：“輦路生春草，上林花滿枝。憑高何限意，無復(fù)侍臣知。”看到宮苑花開草長，登高憑遠，無限感慨，可是眼前無可言之人。他曾寄望于太子李永，但太子無端死了，更讓他感到絕望。

在他即位之初，是希望有所作為的?！渡显斩住吩疲骸吧显邥合桑凝S何事欲祈年。丹誠儻徹玉帝座，且共吾人慶大田?！薄吧q生三五葉初齊，上元羽客出桃蹊。不愛仙家登真訣，愿蒙四海福黔黎?！鄙显穹Q元宵，唐代是道教意味較濃的節(jié)日，文宗與臣民共度節(jié)慶，他更希望祈禱能夠帶來豐收，帶給四海百姓以福佑，這當(dāng)然是君主的情懷。他有很好的藝術(shù)品位，將著名畫家程修己留在宮中九年，無論草木鳥獸、古賢君臣，程都畫得栩栩如生。曾畫竹障于文思殿，文宗題歌云：“良工運精思，巧極似有神。臨窗時乍睹，繁陰合再明?！焙髢删湔f走過窗前，偶然見到畫竹的屏風(fēng)，如見繁陰一片，清涼舒適。他與柳公權(quán)寫詩的若干故事，如要柳公權(quán)寫詩賀春衣，也與此類似?！短妻浴氛f柳在武宗時為一宮嬪受罰，寫詩得免，應(yīng)該是文宗時事，殆柳為承旨學(xué)士在文宗朝，武宗立之次月即去職。

第九名、高宗李治（625—683，649—683在位）他是太宗第九子，長孫皇后所生第三子。太宗初立長子承乾為太子，承乾為人端正穩(wěn)重，并無失德。問題在于其弟魏王泰有才分，善文學(xué)，太宗時有偏愛，魏王因有非分之想。承乾感到威脅，于是結(jié)交權(quán)臣以為自固。事情顯露，太宗精神崩潰，幾欲自殘，在群臣勸諫下，廢前二子而立晉王治，時為貞觀十七年（643）事，時高宗年已十九歲。太宗彌留之際，高宗迅速以自己東宮舊屬為宰輔，證明他能力并不差。后來因老臣廢棄，武后擅權(quán)，加上身體多病，給后人皇權(quán)旁落的印象。

高宗能詩，所存不多，個人特色也不甚明顯。他在尚為太子時，曾訪玄奘法師房而題詩。日本存《□□寺沙門玄奘上表記》大約是最原始的文本，題作《五言暮各過寺仍以述懷》，《全唐詩》卷二據(jù)《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七錄詩，題作《謁慈恩寺題奘法師房》。詩云：“停軒觀福殿，游目眺皇畿。法輪含日轉(zhuǎn)，花蓋接云飛。翠煙香綺閣，丹霞光寶衣。幡虹遙含彩，空水迥分暉。蕭然登十地，自得會三歸?！贝榷魉率歉咦谧鎏訒r，為母親長孫皇后追福所建，玄奘東歸初期以此為駐錫地。詩寫寺院之景色，與佛法氛圍之莊嚴，述自己游寺而得感悟。詩有對屬，但不講粘對，齊梁體特色明顯。他的另一首《謁大慈恩寺》：“日宮開萬仞，月殿聳千尋?；ㄉw飛團影，旛虹曳曲陰。霞綺遙籠帳，叢珠細網(wǎng)林。寥廓煙云表，超然物外心?！睂懽鲿r間不明，大約在即位后不久，意思與前詩近似，已接近五律，稍有失粘。他晚年詩有《太子納妃太平公主出降》二首，錄其二：“舞蝶神香新，歌分落素塵。歡凝歡懿戚，慶葉慶初姻。暑闌炎氣息，涼早吹華辰。方期六合泰，共賞萬年春?！睍r在他去世前兩年的夏天，二女同時大婚，僅用“歡凝歡懿戚，慶葉慶初姻”表達他的高興，希望天地歡泰，萬年同春，雖是皇帝口氣，詩卻寫得一般。

第十名、肅宗李亨（711—762，756—762在位）肅宗為玄宗第三子，二十八歲時立為太子，東宮歲月漫長而充滿危機，但他以忍字挨了過來。在安史叛軍功陷長安，玄宗倉皇出逃之際，利用馬嵬兵變的間隙，在部分臣僚的擁戴下投奔朔方軍，自立稱帝，完成救亡中興的使命。

寫詩似非他所長，存世作品很少?！度圃姟肪硭膬H存他兩組詩，其一為詠延英殿玉靈芝的三首四言詩，稍殘，第一首存六句云：“玉殿肅肅，靈芝煌煌。重英發(fā)秀，連葉分房。宗廟之福，垂其耿光?！薄短茣肪砣啤吧显辏?61）七月，延英殿當(dāng)御坐生玉芝一莖三花”，帝作詩詠之?！杜f唐書》卷三七《五行志》云詩成，“群臣皆賀”。但占者認為“白芝主喪”，是次年上皇、肅宗俱崩的預(yù)兆。一事而解釋差別如此，可為感嘆。其二為《與三王燒梨聯(lián)句》，三王為潁王、信王與益王，分別各詠二句后，肅宗作結(jié)云：“天生此間氣，助我化無為?！痹姵觥短綇V記》卷三八引《鄴侯外傳》，僅屬傳說。三是唐末新羅詩人崔致遠歸國后撰《大唐新羅國故鳳巖山寺教謚智證大師寂照之塔碑銘》，說慎行禪師入唐， “肅宗皇帝躬貽天什曰：‘龍兒渡海不憑筏，鳳子沖虛無認月?！痹⒁獠簧跄芙狻Ｋ氖恰秲愿敗肪硭妮d：“李光弼出統(tǒng)河南諸軍，帝于內(nèi)殿宴送，御制詩以寵之，群臣畢和?！痹姏]存下來，但知他有寫詩送行的事實和能力。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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