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范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古詩賞析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
河豚當(dāng)是時，貴不數(shù)魚蝦。
其狀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猶吳蛙。
庖煎茍失所，入喉為鏌铘。
若此喪軀體，何須資齒牙？
持問南方人，黨護(hù)復(fù)矜夸。
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我語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來潮陽，始憚飧籠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
二物雖可憎，性命無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
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
-----梅堯臣

景祐五年(1038)梅堯臣將解知建德縣(今屬浙江)任，范仲淹時知饒州(治所在今江西波陽)，約他同游廬山。在仲淹席上，有人繪聲繪色地講起河豚這種美味，引起堯臣極大興趣。他本是苦吟詩人，居然于樽俎之間，頃刻寫成這首奇詩(見《六一詩話》)。

全詩分五層寫，中多轉(zhuǎn)折，讀時最當(dāng)留意。

首四句贊河豚以起?！昂与喑３鲇诖耗?，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云最美。”(《六一詩話》)“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不僅善言暮春物候，而且暗示“正是河豚欲上時?！濒~蝦雖美，四時畢具，而河豚上市有季節(jié)性，物以稀為貴，加之其味的確鮮美，所以一時使魚蝦為之殺值?！昂与喈?dāng)是時，貴不數(shù)魚蝦”二句，妙盡情理。此詩開篇極好，無怪歐陽修說：“故知詩者謂止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同上)

以下八句忽作疑懼之詞，為一轉(zhuǎn)折?！捌錉钜芽晒?，其毒亦莫加”二句先總括。以下再分說其“怪”與“毒”。河豚之腹較他魚為大，有氣囊，能吸氣膨脹，目凸，靠近頭頂，故形狀古怪。詩人又加夸張，謂其“腹若封豕(大豬)”、“目猶吳蛙(大蛙)”，加之“忿”、“怒”的形容，河豚的面目可憎也就無以復(fù)加了。而更有可畏者，河豚的肝臟、生殖腺及血液含有毒素，假如處理不慎，食用后會很快中毒喪生。詩人用“入喉為鏌铘(利劍)”作比譬，更為驚心動魄。要享用如此口味，竟得冒生命危險，是不值得的?！叭舸藛受|體，何須資齒牙”二句對河豚是力貶。

看來，怕死就嘗不著河豚的美味，而嘗過河豚美味的人，則大有不怕死者。“持問南方人”四句表現(xiàn)了一種與上節(jié)完全對立的見解，又是一轉(zhuǎn)折。河豚產(chǎn)于沿海，故南方的“美食家”嗜之如命。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津津樂道，說河豚美得不得了，全不管什么貪口者“死如麻”之類的警告?！懊罒o度”(語出《詩經(jīng)·魏風(fēng)·汾沮洳》)的極言稱美，“黨護(hù)”(偏袒)的過激行為，寫出了一種執(zhí)著的感情態(tài)度。這自然是“我語不能屈(說服)”的了。非但如此，這還使“我”反省以“自思”。

從“我語不能屈”句至篇終均寫“我”的反省。可分兩層。詩人先征引古人改易食性的故事，二事皆據(jù)韓愈詩。韓愈謫潮州，有《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云：“唯蛇舊所識，實(shí)憚口眼獰。開籠聽其去，郁屈尚不平。”柳宗元謫柳州，韓愈有《答柳柳州食蝦蟆》云：“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而君復(fù)何為，甘食比豢豹。”詩人綜此二事，謂可憎如“籠蛇”、“蝦蟆”，亦能由“始憚”至于“甘食”，可見食河豚或亦未可厚非。然而又想到蛇與蝦蟆為物雖形態(tài)丑惡，食之究于性命無危害，未若河豚之“中藏禍無涯”，可是聯(lián)系上文，河豚味之“美無度”，似乎又是蛇與蝦蟆所不可企及的。

“美無度”，又“禍無涯”，河豚真是一個將極美與極惡合二而一的奇特的統(tǒng)一體呢。于是詩人又想起《左傳》的一個警句：“甚美必有甚惡。”覺得以此來評價河豚，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了。

古人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類在制定食譜的問題上也是富于冒險精神的。綜觀全詩，堯臣對南方人“拼死食河豚”的精神，還是頗為嘉許的。但他沒有這樣說，而是設(shè)為論難，通過詩中“我”與南方人的詰辯，及“我”的妥協(xié)，隱隱地表達(dá)了這個意思。構(gòu)思奇特，風(fēng)格詭譎。詩中旁征博引，議論縱橫捭闔，既以文為詩，又以學(xué)問為詩，但形象性與抒情性仍是很強(qiáng)的，歐陽修目為“絕唱”，并非溢美。至于其以丑為美，以文為詩，又大有得力于韓愈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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