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馮延巳
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擲久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馮延巳是一位善于寫情的抒情詞人。他在詞中并不隱諱內(nèi)心的感情,有時甚至在表現(xiàn)上相當直白,但雖直白卻不淺不露,千回百折,表現(xiàn)出深遠的意境和悠長的情韻,表現(xiàn)出這位抒情詞人感情的深摯、纏綿、執(zhí)著。因此,有人認為他的詞作“旨隱”、“詞微”(馮煦《陽春集序》),乃至對其中是否別有寓意引起種種猜測。
這首詞就表現(xiàn)了這種既直白而又婉曲幽深的抒情特色?!罢l道閑情拋擲久?”以反問語氣發(fā)端,既突兀而又精警,直白地道出全詞所抒寫的是一種“閑情”,此二字直籠罩全篇。但正是這看似十分率直的第一句,就極盡曲折婉轉(zhuǎn)之能事,充分地寫出了詞人內(nèi)心復(fù)雜矛盾的思想感情?!皰仈S久”這三個字,是說這閑情在心間已是糾纏很久了,它折磨得使人難耐,因此多次地下決心要忘掉它、擺脫它。“拋擲”一作“拋棄”,但“擲”字似更用力,因而更能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那種掙扎之苦?!皰仈S”本身就反映出一種主觀的意向和努力:這“閑情”他實在是難承受,曾為擺脫它而苦苦掙扎??墒乔爸罢l道”二字,便又從反詰中自己否定掉這種意向和努力。誰說這閑情我已將它拋擲很久了呢?或者說,誰說我很久以來就想拋擲掉這閑情呢?曲折方能盡意:詞人是確曾想要拋擲掉這“閑情”的,因為它帶給他太多的痛苦;然而經(jīng)過努力竟未能拋擲掉,靜思沉想,竟又發(fā)現(xiàn)、并且還不能不承認,在內(nèi)心深處實在是并不愿意拋擲掉它的。于是讀者體會到,這“閑情”原是詞人心中一縷忘不掉、拂不去、擺不脫、斬不斷的情思。
可是,這“閑情”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它又包含著什么樣的具體內(nèi)容呢?通觀全詞,卻始終沒有道出;非但沒有道出,且越說越隱約,越朦朧,越幽曲,費人猜測,也耐人尋味。從想拋又難拋、不愿拋,從難以承受的憂愁苦悶中似又夾雜著一絲似有若無、然而歷久而不淡不滅的甜意來看,我們猜測這“閑情”是詞人一段逝去已久卻難以忘懷的戀情,也許是不無道理的。
次句中的“每”字和“還依舊”三字,是呼應(yīng)首句中的“久”字的。這“閑情”郁積于懷,有時似忘卻而實未忘卻,真真實實的是一刻不忘地永注心間;而年復(fù)一年,每到春來,一股莫名的惆悵便涌滿胸懷,其濃烈與分量都不減當年。春天本來是萬物萌生、催人奮發(fā)的季節(jié),詞人為什么反而格外傷情呢?這固然可能是因為春意萌發(fā)易于引動人感情的蘇醒,但更大的可能,是那段令人難忘的戀情恰好發(fā)生在春天,因而睹物思人,觸景生情,便更能喚醒原本就并未消失的記憶。
三、四兩句更進一層,在極痛苦中寫出一種雖死而不悔的執(zhí)著。這拋擲不掉又不愿拋掉的憂愁和傷感實在是太沉重了,詞人無法排解,便只好每日在花前飲酒自醉,想以此消愁;而攬鏡自照,猛見朱顏消瘦,雖在意中,亦不免心驚。然而,這分深情難忘也難解,為此而飲酒傷身、憔悴損容也是應(yīng)該的、值得的。這里不禁令人想起柳永《鳳棲梧》中的名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不辭”二字既見深婉,亦見剛韌。
下闋開頭換一個角度,承上闋“春來”二字寫春景。實際是意不在景而在情,是借寫景以抒情。值得注意的是,寫春景不是寫最易見到、也最富于春的特征的盛開的鮮花,而是寫河畔漫無邊際的青草,寫堤上柔絲飄動的柳條。鮮花太艷麗也太熱烈了,與詞人的心境意緒不合;而青蕪、細柳,那暗綠、那柔細、那綿遠,更足以喚起并表達出心中那種清寂悠遠、深摯纏綿的情思。七個字,字字是景語,字字亦是情語。
接下來,承上闋“惆悵還依舊”發(fā)問:“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這是問青蕪,問堤柳,也是問自己。惆悵之情,年年依舊,又年年重生,有新的內(nèi)容,這就更顯得深永而綿長。這一問所傳達的,仍是那種難于承受、無可奈何、欲拋擲而難拋擲、實又并不想拋擲的復(fù)雜矛盾的思想感情。雖提問,春色卻不能回答,自己也無意于回答。因而末二句撇開對提問的回答,轉(zhuǎn)而去刻畫詞人的自我形象:“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彼陋毜卣驹谛蛑?,寒風(fēng)滿袖,那樣清寂、凄冷,時間在寂靜中悄然流逝,不覺已到了月上樹梢、路斷行人的黃昏時分了。這兩句既寫景,也寫人,將自我融入景中,小橋、寒風(fēng)、平林、新月,這景無不染上詞人孤寂凄清的感情色彩;反過來,這清冷凄寒之景,又更加映襯出詞人內(nèi)心的悲愁。這樣,詞意的發(fā)展,似轉(zhuǎn)而未轉(zhuǎn),似斷而未斷,在這融客觀環(huán)境與主觀感受為一體的描寫中,生動地刻畫出詞人孤寂感傷的自我形象,而這實際上已婉曲含蓄地回答了前面的提問。正因為心中縈繞著那積年累月拋擲不掉的“閑愁”,才那樣一經(jīng)春色的觸發(fā),便產(chǎn)生出一種似舊而實新的惆悵之情來。
統(tǒng)觀全詞的抒情方式和抒情風(fēng)格,雖直而曲,似顯而隱。詞人從第一句就道出他所要抒寫的感情,然后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反復(fù)描寫、抒發(fā),將他心中無盡的愁思,寫得很充分、很飽滿。讀后使你不能不被他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意境和藝術(shù)氣氛所感染和包圍,從中切切實實而又迷離惝恍地感受到他內(nèi)心深摯纏綿的愁思。我想,這大約就是王國維所稱美的馮詞“深美閎約”的藝術(shù)意境的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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