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陳山壽《菩薩蠻·吳綾一幅秋如水》原文賞析

(清)陳山壽《菩薩蠻·吳綾一幅秋如水》原文賞析(清)陳山壽

菩薩蠻·吳綾一幅秋如水

吳綾一幅秋如水，索郎畫取鴛鴦睡。翠蓋要深藏，遮他小夢長。紅絨衣上濺，編髻拖殘線。無語又停針，日長思殺人。

春花秋月，流鶯冷星，詩人們譜寫了多少抒寫離愁別恨的篇章！在眾多的表現(xiàn)手法中，把思婦懷人之情同婦女的勞作結(jié)合起來，是一種頗為巧妙的寫法。《詩·周南·卷耳》篇中就已同時寫到婦女“采采卷耳”的勞作和“嗟我懷人”的遠思，但二者并未能有機交織，僅僅是在采卷耳的過程中懷人而已。而宋代無名氏的《九張機》，則將思婦的愁心與其織錦活動渾為一體。陳山壽這首小令，繼承了這一寫法，將對思婦懷人之情的抒寫融合進對其刺繡活動的描寫之中。

首句“吳綾一幅秋如水”，先寫吳綾之好。作者為江蘇長洲(今已并入?yún)强h)人，吳地盛產(chǎn)絲綢，吳綾自古以來即飲譽全國。“秋如水”寫其明凈平展，如秋水般清澄而充溢。柔軟明凈一似于水的吳綾，不正寓注著女主人公對丈夫的似水柔情？正是這種柔情，使得女主人公纏著丈夫，要他在吳綾上畫一幅睡鴛鴦圖。一“索”字寫出了女主人公對丈夫的親昵及其妖憨之態(tài)。鴛鴦并睡之圖不正是她企望夫妻長相廝守之愿的一種熱切的流露？

“翠蓋要深藏，遮他小夢長”二句，說的是女主人公對鴛鴦圖畫面的設(shè)計要求?！按渖w”指荷葉?！吧畈亍闭?，即荷葉要密，以便把鴛鴦?wù)谧?，好讓它們多做一會兒夢。綠水清波，微風(fēng)漣漪，接天荷葉，映日芙蓉，而翠葉深處一雙鴛鴦?wù)鹛鸬亟活i而眠。這當(dāng)然是一幅美妙的圖畫。然而細細探究一下，在女主人公所謂“翠蓋要深藏”的要求之中，不正潛藏著一種擔(dān)心？荷葉相遮之下的夢，為何是“小”夢呢？再長的“小”夢又能有多長呢？在女主人公希望長相廝守的意識層面之下，不正潛存著一種對離別的無意識的擔(dān)心？

果然，下片就寫到了離別之后的情形?！凹t絨衣上濺，編髻拖殘線”二句，是說刺繡。丈夫離家以后，女主人公把丈夫所畫鴛鴦圖拿出來加以刺繡，借以寄托思情?！凹t絨”、“殘線”，為刺繡所用之物；“衣”和“編髻”，則寫刺繡者本人?！盀R”字和“拖”字，將物和人聯(lián)系了起來。第三句一轉(zhuǎn)?！盁o語又停針”，正忙著，怎么又停針了呢？詞意頓挫了一下，結(jié)拍一句點醒：“日長思殺人?！痹陔y以消磨的長日之中，眼前的鴛鴦圖不正幻化出昔日“索郎畫取鴛鴦睡”的情景？“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宋無名氏《九張機》)，怎不叫人愁煞！

這首詞上下片對照鮮明，波瀾迭起。全篇思情與畫圖刺繡的活動交融無間，筆墨前后關(guān)聯(lián)，而又十分委婉含蓄，耐人涵泳，耐人回味。

補遺 卷十原文_翻譯及賞析補遺 卷十袁枚

一

六朝詩有足法者。寫景則《詠雨》云：“細落疑含霧，斜飛為帶風(fēng)。”《詠月》云：“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guān)沙?！庇曜”闵鸁?，云晴時作峰。”言情則：“莫嫌春繭薄，猶有萬重絲?！比舨恍艃z來，請看霜上跡。摘門不安橫，無復(fù)相關(guān)意?！庇郑骸盎攸S轉(zhuǎn)綠無定期，世事反復(fù)君所知?！比藟郯倌昴軒缀?后來新婦變?yōu)槠?。?/p>

二

左思之才，高于潘岳，謝眺之才，爽于靈運。何也?以其超雋能新故也。齊高祖云：“三日不讀謝眺詩，便覺口臭。”宜李青蓮之一生低首也。

三

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我道：景雖好，一過目而已忘，情果真時，往來于心而不釋?？鬃铀啤芭d、觀、群，怨”四字，惟言情者居其三。若寫景，則不過“可以觀”一句而已。因取閑時所錄古人言情佳句，如吳(按：民國本作“哭”。)某云：“平生不得意，泉路復(fù)何如?”《贈友》云：“乍見還疑夢，相悲各問年?！薄都倪h》云：“路長難計日，書遠每題年。無復(fù)生還想，還思未別前。”七盲如；“相見或因中夜夢，寄來都是隔年書?！敝貋砦炊ㄖ稳?，欲別殷勤更上樓?！薄皼鲈虏恢松⒈M，殷勤還下畫簾來?！别T雖難忍臨期淚，詩尚能傳別后情。”三尺焦桐七條線，子期、師曠兩沉沉?！弊钆戮脐@天欲曉，知君前路宿何村?”愿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薄按估舷喾隄u難別，大家期限各無多。”若比九原泉路隔，只多含淚一封書?！?/p>

四

或《瘞旅客》云：“半面為君申一慟，不知何處是家鄉(xiāng)。”無情之情，轉(zhuǎn)覺深遠。

五

近時孫廷揚{送客之楚》云：“落日蒼苔正晚鐘，送君聊復(fù)坐從容。亦知少駐終成別，畢竟權(quán)留勝再逢。黃葉亭空聽絡(luò)緯，白蕷江冷夢芙蓉。倘經(jīng)回雁峰頭過，珍重平安信一封?！贝嗽娨鄰?fù)情深。

六

詩不能作甘盲，便作辣語、荒唐語，亦復(fù)可愛。國初閻某有句云：“殺我安知非賞鑒，因人決不是英雄?！薄对仢h高》云：“能通關(guān)內(nèi)風(fēng)云氣，不諱山東酒色名?！庇⑿郾静恍哓氋v，歌舞何曾損帝王?”可以謂之辣矣!或《贈道士》云：“煉成云母堪炊飯，收得雷公當(dāng)吏兵?！被颉蹲允觥吩疲骸拔蚁虼罅_看世界，世界不過手掌大。當(dāng)時只為上升忙，不及提向瀛洲賣。”可以謂之荒唐矣!

七

宋人絕句有補采者，如：“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yīng)羞上老人頭。醉中扶過平康里，十里珠簾半上鉤?！薄耙话俣拈T生，春風(fēng)初長羽毛成。衰翁漸老兒孫小，他日知誰略有情?！薄澳汗某跨娮該糇?，關(guān)門欹枕有殘缸。白灰撥盡通紅火，臥聽蕭蕭雪打窗?！鄙耻洸ㄇ迳铰肺?，手持筇杖著深衣。白鷗不信忘機久，見我猶穿岸柳飛?！壁Ｉ蠟橥す砟?，冢頭人是冢中人。憑欄莫問興亡事，除卻虛空總是塵?！碧煲环迩笆俏壹遥瑵M床書籍舊生涯。春城戀酒不歸去，老卻碧桃無限花?！遍e把羅衣泣鳳凰，先朝曾教舞衣裳。春來卻羨庭花落，得逐晴風(fēng)出苑墻。”

八

每見今人知集中詩缺某體，故晚年必補作此體，以補其數(shù)：往往吃力而不討好。不知唐人：五言工，不必再工七言也；古體工，不必再工近體也；是以得情性之真，而成一家之盛。試觀李、杜、韓、蘇全集，便見大概。

九

詩有見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遠樹來”，庾肩吾之“只認己身往，翻疑彼岸移”：兩意相同，俱是悟境。王梵志云： “昔我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復(fù)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卑司涫嵌U家上乘。陳后山云：“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云，戴著幾村稅?”四語是《小雅》正風(fēng)。

十

胡書巢太守官罷，兩次捐復(fù)，家資搜括已盡，第三次再捐。余寄宋人《詠被虜女子》詩云；“到底不知顏色誤，馬前猶自買胭脂?！焙洳宦犚孕?，未及補官而卒。余為刻其《碧腴齋詩集》，而葬之于金陵瑤坊門外。有童子作《討蚊檄》云：“成群結(jié)隊，渾家流賊之形，鼓翅高吟，滿眼時文之鬼。”蓋憎其師之督責(zé)時文故也。語雖惡，恰有風(fēng)趣。

一十二

余曾兩題漂母祠，后有所感，又作一首，云：“莫說英雄解報恩，也須早貴似王孫。倘教漂母身先死，誰輦千金到九原?”

一十三

吾鄉(xiāng)厲太鴻與沈歸愚，同在浙江志館，而詩派不合。余道：厲公七古氣弱，非其所長，然近體清妙，至今為浙派者，誰能及之?如：“身披絮帽寒猶薄，才上籃輿趣便生?！眽褐γ纷佣嚯y數(shù)，過雨楊花貼地飛?！卑兹杖缒陫饰依?，綠陰似水送春歸?！薄度攵紩囃局谐Α吩疲骸盎拇逡咽遣么禾┑赀€聞索酒錢?！薄盃T為留人遲見跋，雞防失旦故爭先?！苯越^調(diào)也。

一十四

唐人最重五律，所以劉長卿有“長城”之號。近日吳門何豈匏錦專工此體?！堵犺F師彈琴》云：“抱琴來幾年，孤寺夕陽天。往往輟殘課，泠冷調(diào)古弦。未秋先落葉，無壑忽鳴泉。自覺疏慵甚，來聽輸鶴先。”通首一氣呵成，殊難得也。其他佳句如：“衣著舊棉重，窗糊新紙明?！背试姸嘣阶?，避酒或憑欄。”皆是作詩，不是描詩。

一十五

田實發(fā)進士詠《曉鐘》云：“雨云魂夢初驚后，名利心思未動前?！币嗝睢?/p>

一十六

揚州陳又群實孫{秋閨月》云：“欲眠初卷幔，月已到床前。因怯衾稠冷，依然不敢眠。”又，《遣興》云；“遠山明向斜陽后，春睡濃于細雨時?！备拭C吳承禧有句云：“收心強學(xué)人端坐，改字頻忘墨倒磨?！庇衷唬骸皡s笑山居人懶甚，落花不掃待風(fēng)來。”

一十七

乙卯春，余在揚州。巡漕謝香泉侍御移尊寓所，有夢樓侍講、香巖秀才、歌者計賦琴。門下士劉熙即席云：“謝公清興軼云霄，賓館移尊慰寂寥。地足騁懷寧厭小，客仍是王不須招。無邊煙景剛?cè)?，蓋世才人聚一宵。定有德星占太史，千秋高會續(xù)紅橋?！薄耙恢τ駱涔谌悍?，入座題襟興倍長。從古佳人是男子，見《東漢書，。于今問字有歌郎。計郎學(xué)詩于隨園。酒傾長夜真如海，燈照名花別有光。細數(shù)平生游宴處，幾回似此最難忘?”

一十八

離隨園數(shù)武，地名小桃源，有東岳道院羽士徐景仙直青，頗愛吟詠。《溪上》云：“野塘深柳夕陽斜，斷岸無人噪晚鴉。風(fēng)滿綠荷香不定，蜻蜓飛上水藻花?！薄堵d》云：“藥爐丹鼎伴閑身，山似屏遮樹作鄰。自得桃源為地主，不成仙也勝凡人?！彼纾骸苞Q聲帶月啼蕭寺，樹里開山對蔣山?！苯约?。

一十九

枚少時雖受知于傅文忠公，而與福敬齋公相從未侔面。前年，蒙其在西藏軍中通書問訊，見懷四詩，情文雙美。今年五月，在楚征苗薨逝。枚不禁泣下，賦二詩哭之。后見外孫陸昆圃代作四章，更覺莊重，遂加潤色，遠寄京師，而自己所撰，又不忍割舍，故留于《詩話》中。云：“銅柱勛名萬口傳，騎鯨人去未華顛。馬援力疾猶臨陣，祖逖英年早著鞭。底事三軍剛洗甲，忽教一柱不擎天?圣恩加到難加處，王爵追封到九泉?！比飧咭髟娝恼拢h教驛使寄袁羊。未曾識面成知己，才得通書便斷腸。萬里魂歸憑馬革，九重親到奠椒漿。誰知朝野銜哀外，別有閑鷗泣數(shù)行?”

二十

王荊公行新法，自知民怨沸騰，乃詠《雪》云：“勢大直疑埋地盡，功成才見放春回。村農(nóng)不識仁民意，只望青天萬里開?！弊鏌o擇笑曰：“待到開時，民成溝中瘠矣!”荊公初召用度支判官，不就，修起居注，不就。赍冊吏拜而求之，乃逃于廁。授知制誥，方起。故有人見其《雪》詩而刺之，云：“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fēng)無限聲?！庇郑仭度吩疲骸傲鞯角跋獰o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庇嗌贂r讀《荊公傳》云：“寡識不知《周禮》偽，好諛忘卻仲尼尊?！?/p>

二十—

弟香亭詩才清婉，而近日從澳門寄詩來，殊雄健，信乎江山之助，不可少也!《渡?！吩疲骸叭f頃碧琉璃，雙瞳忽凈洗。內(nèi)洋水色碧如翡翠，至大洋則黑。數(shù)點山浮空，四面天垂水。騰身登巨航，漸入重洋里。雨細風(fēng)不生，水搖浪自起。變態(tài)出須臾，奇光閃黃紫。濺沫潑頭上，埋舟入井底。尾低頭倏昂，左仄右復(fù)欹。人若釜內(nèi)魚，身作箕中米。惴惴忍顛危，頻頻問遐邇。出險試凝眸，得岸已在彼。拂拭濕衣裾，檢點舊行李?；厥滓婚L吁，已渡海來矣?！薄对綆X至深澳》云：“海風(fēng)大于天，海山橫截浪。山裹風(fēng)輪中，人行山頂上。風(fēng)欲拔山飛，山怒與風(fēng)抗。業(yè)已路斷絕，強就天依傍。頭仰方懼壓，踵鏇頓迷向。細徑曲沿邊，側(cè)身與石讓。心共懸旌搖，輿作紙鳶放。崎嶇萬千盤，變幻頃刻狀。恥為楊朱泣，強學(xué)王尊壯。五體及百骸，安放難穩(wěn)當(dāng)。官途竟至此，嗒然神氣喪?！庇?，《憶隨園》云：“十年杖履暢追尋，花里彈棋月下吟。過去何曾嫌日永，別來倏已及春深。畫非共賞難娛目，詩未經(jīng)看不放心。萬里漫言歸路遠，夢魂常到舊山林?！?/p>

二十二

余嘗有句云：“水常易涸終緣淺，山到成名畢竟高?！迸奸啞对~科掌錄》載：沈歸愚詠《北固山》云：“鐵甕日沉殘角起，海門月暗夜潮收?！薄抖山吩疲骸胺D(zhuǎn)猶龍沖岸出，水聲疑雨挾舟飛。”嚴遂成《曲谷》云；“雕盤大漠寒無影，冰裂長河夜有聲?！薄短猩健吩疲骸霸猩太F形何怪，壓住黃河氣不驕?！倍怂脑?，皆氣體沉雄，畢竟名下無虛。

二十三

燕以均年雖老，而詩極風(fēng)趣。近詠《七夕》云：“相看只隔一條河，鵲不填橋不敢過。作到神仙還怕水，算來有巧也無多?！?/p>

二十四

人但知滿口公卿者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者為尤俗，必也。素其位而行，不忮不求，無適無莫，其斯謂之君子乎?{唐闕史》載；中書舍人路群之高淡，給事中盧宏正之富貴，雪中相過，所服不同，所言不同，而兩意相忘，相好特甚。時人兩美之。余嘗與亞相莊滋圃赴尹文端公小飲，賦七古，有句云：“赤也端章點也狂，夫子難禁莞爾笑?！?/p>

二十五

宋人詩云；“梧桐直不甘凋謝，數(shù)葉迎風(fēng)尚有聲?！庇衷?；“曾經(jīng)玉貌君王寵，還擬人看似昔時?！贝怂木洌詾槭r者言，恰有余味。

二十六

余少年時，最怕早起。國初人有句云：“從來甘寢處，最是欲明天。”凡種松者，初往上長，到五六十年后，便不銳上，而枝葉平鋪。六朝人有句云：“泉高下溜急，松古上枝平?！泵恳娙付?，必一齊下地。李鐵君有句云；“斗禽雙墜地，交蔓各升籬?！庇翁炫_，夜聞雨，自覺敗興，不料早起，而路已乾，可游。查他山有句云：“夢里似曾聽雨過，曉來仍不礙山行?！狈街锢砣饲椋瑹o有不被古人說過者。

二十七

代人悼亡，最難落筆。然古人有亡于禮者之禮，則自有亡于情者之情。吳蘭雪《過竹士瘦吟樓哭纖纖夫人》云：“片紙吹來已斷腸，青青潘鬢乍成霜。今生文字因緣重，此去人天離別長。三島舊游云慘綠，一樓殘夢月昏黃。羅衣單薄仙風(fēng)冷，鶴背先愁怯晚涼。”書奩藥裹亂成堆，日日題箋傍鏡臺。一代紅妝歸間氣，九閨彩筆杖仙才。生前手草教親定，病里心花更怒開。聞?wù)f前宵猶強坐，挑燈為和一詩來?！蔽牟烧l傳絳幔經(jīng)，寄生小鳳乍梳翎。夫人繼沈散花女史女風(fēng)珍為女。床前詩卷拋猶滿，畫里眉峰慘不青。蝴蝶飄來秋影瘦，水仙夢到夜涼醒。旁人只賞流傳句，不管酸心不要聽。”

二十八

金陵燕子磯有永濟寺，往來士大夫，往往阻風(fēng)小泊，輒有題句。國朝相國張文端英、鄂文端爾泰，墨跡淋漓，尚存僧舍。老僧默默，曾刻一集，竟被火焚。余二十七歲游此寺，今八十一矣。今春又為風(fēng)阻，遣家人抄存。尹少宰會一云：“芙蓉幾朵領(lǐng)花宮，鐘磐聲高遞遠風(fēng)。一嶺白云歸老納，半潭秋水住漁翁。香林鳥語天機活，古塔龍吟地勢雄。為問攢眉陶處士，可能大醉與禪通?”收纜停舟燕子磯，穿云拾級叩僧扉。遠公卓錫閑隨鶴，惠海蓬頭自補衣。欲向三乘窺妙相，卻因一語悟真機。此間早識黃梅熟，何必風(fēng)幡問是非?”張宗伯廷璐云：“一徑秋陰蹋蘚苔，翠蘿深處寺門開。懸?guī)r石色窗中出，繞閣江聲樹杪來。露有禪房容徙倚，尚留先澤重徘徊。流光五十余年事，又到蒲公舊講臺?？滴跞尚纾裙小顿浧压蜕?，詩?！崩罹荚疲骸芭家蚪?，散步過林巔。霧隱三臺洞，云生一線天。倚松驚戲鼠，坐石盥流泉。惟愛鐘山色，朝朝作紫煙?！庇郑骸吧介_榆力健，橋仄柳身支?！币嗉选?/p>

二十九

金纖纖女子詩才既佳，而神解尤超。或問曰；“當(dāng)今詩人，推兩大家，袁、蔣并稱，何以袁詩遠至海外，近至閨門，俱喜讀之，而能讀蔣詩者寥寥?”纖纖曰：“樂有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皆正聲也。然人多愛聽金，石、絲、竹，而不甚喜聽匏，土、革，木。于試操此意，以讀兩家之詩，則任、沈之是非，即邢、魏之優(yōu)劣矣?！比艘詾橹?。纖纖又語其郎君竹士云：“圣人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余讀袁公詩，取《左傳》三字以蔽之曰：‘必以情?！湃嗽疲呵殚L壽亦長。其信然耶?”

三十

禮親王世子汲修主人能詩念舊，近致書王夢樓太史，以故人賈虞龍孝廉詩，屬其轉(zhuǎn)寄隨園，刻入《詩話》，因夢樓與賈君本系舊交故也。其詩尤工七古，篇長不能備錄，錄其《夢樓齋中夜話》云；“黃葉愁風(fēng)雨，青衫感歲華。年來貧到骨，久住即成家。奇數(shù)真三黜，吟情尚八叉。多君車笠意，深夜笑言嘩?！薄秳e內(nèi)》云；“莫訝頻斟金叵羅，匆匆馬首欲如何?已遲婚嫁歡情少，為歷饑寒絮語多。聊向左家供杖屨，休疑王粲滯關(guān)河。他時譜就《房中》曲，留得金徽好和歌?！庇志湓疲骸耙乖鹿嗜饲Ю飰?，他鄉(xiāng)詩思一天秋。”

三十一

方大章秀才詩，初學(xué)明七子，后受業(yè)門下，幡然改轍，專主性靈，可謂一變至道。近命其門人王鼎來謁，詩頗清新。《過陳山人崖居》云：“為有僵佟癖，誅茅古洞根。山泉飛過屋，崖石巧為門。灶冷青苔長，云屯白晝昏。我來相揖罷，唏發(fā)淡忘言?！薄哆^野寺》云：“片片閑云傍水限，方知香界少塵埃。路于紅樹叢中出，門向青山缺處開。老衲偶然行藥去，游人都為聽泉來。偶留鴻爪題新句，一掃空廊壁上苔?！庇志湓疲骸霸娝家虼洪L，歸心在臘先?！毙斜M深山方見寺，參完古佛未逢僧?！本慵?。

三十二

余過同里與從子湘湄、笛生談詩，其二子皆髫也，倚膝而聽，若領(lǐng)解者。余問，“能詩否?”其長者陶姓，呈其《詠秋海棠》云：“初過涼雨拓窗紗，綠葉凄凄映晚霞。秋夜月明如水好，上階先照海棠花。”其弟陶容《舟行》云；“遠望青山似白云，忽聞岸上有人聲。夜深那有人來到?卻見扳罾一盞燈?！?/p>

三十三

阮蕓臺學(xué)士提學(xué)浙中，嘗制團扇一柄，自寫折枝于上，命多士詠之。錢塘諸生陳文杰賦《團扇詞》一篇，末句云：“歌得《合歡}詞一曲，想教留贈合歡人?！睂W(xué)士大加稱賞，批其旁云：“不知誰是合歡人?！奔匆詧F扇贈之。

三十四

余過吳江梨里，愛其風(fēng)俗醇美；家無司閽，以路無乞丐也，夜戶不閉，以鄰無盜賊也，行者不乘車，不著屐，以左右皆長廊也。士大夫互結(jié)婚姻，絲蘿不斷。家制小舟，蕩搖自便，有古桃源風(fēng)。詩人徐山民邀余住其家三日，率其妻吳珊珊女士，雙拜為師。二人詩，天機清妙，已分刻《同人集》及《女弟子集》中矣。又見山民《寄內(nèi)書》云：“心隨書至，何嫌十里之遙，船載人歸，當(dāng)在一更以后。”想見其唱隨風(fēng)致，有劉綱夫婦之思。隨放棹吳江，訪唐陶山明府。同行者陳秋史、徐懶云、陳竹士、侄笛生。行至八坼，大風(fēng)阻舟，四人聯(lián)句云：“荒荒月 *** 人寒，頭壓低篷擁被看。一夜北風(fēng)吹作雪，天教于此臥袁安?！比绾痫L(fēng)聲浪欲奔，篷窗人語聽昏昏。東船西舫相依住，一夜真成水上村。”笛生《調(diào)山民》云：“妝樓上有女門生，應(yīng)怨先生太不情。已過一更程十里，奪人夫婿一齊行?！睉性啤墩{(diào)竹士》云；“留人今夕且團囤，明日分飛雁影單。君欲尋梅問訊息，我能替竹報平安?！睍r懶云先欲辭歸，竹士托寄內(nèi)子梅卿書，故有此詩。時嘉慶丙辰十一月十三日。

三十五

吳江多閨秀。徐秀芳，彩霞，山民堂姊也，俱歸李氏，以姊妹為妯娌，唱酬無虛日，惜皆早卒。山民僅記秀芳《重九》云；“滿簾秋色正重陽，懶去登高倚繡床。舊日愁懷盡拋卻，近時詩思已全荒。庭梧葉落寒初動，籬菊花開晚更香。一卷殘書聊自遣，消閑此外別無方?！辈氏肌蹲x秀芳姊遺稿》云：“一卷叢殘稿，蹉跎錄未成。開緘雙落淚，看殺不分明?！庇?，陳素芳《春雨次韻》云；“到地初融絮點殘，灑空兼潤鵲聲干。暗添芳草迷香徑，盡洗新花出藥闌。簾閣夜吟窮百箭，池塘幽夢失三竿。遙山斷浦皆生色，未怕春衫有薄寒?！眥新綠》云：“煙景乍驚梅實七，風(fēng)情多學(xué)柳眠三?！彼胤?，即吳江茂才李會恩之聘室，未嫁而卒。又，潘掌珍字湘蘋，《寒食對雪》云；“今年寒食雪連綿，偏遇佳辰三月天。應(yīng)是司霜憐好景，故將美玉種春田。難分飛絮盈階白，只覺殘花點地鮮。卻笑城南游玩客，春衫空典買舟錢?！薄犊挢S兒》云：“苦雨凄風(fēng)暑氣微，忍寒扶病啟窗扉。偶然想到亡兒話，掩淚回身換袷衣。兒病中常囑母當(dāng)保重?！?/p>

三十六

又有朱文虎字荔生者，慣作無題詩?！堕|情》云：“融字闌干白石街，自挑花虱拔金釵。新晴微覺莓苔滑，獨自閨房換繡鞋?！焙蔑L(fēng)連夜小桃開，雌蝶雄蜂次第來。采得盆中紅豆子，嬌憨捉臂要人猜。”又有句云：“蘆隨小港綠三里，云漏斜陽紅半天。”

三十七

又有朱爾澄字春池者，《冬夜客舍》云：“客舍燈殘淡月斜，夜深岑寂感年華。故園手植梅千樹，每到花開不在家?！薄哆^孫明府潢寓齋》云：“攜屐盤盤松徑回，疏鐘遠渡寺門開。茶煙透處棋聲落，傲吏閑時冷客來。山擁翠鬟羅卷軸，湖浮明鏡倒樓臺。眼前便覺紅塵隔，竹下談詩坐石苔?！?/p>

三十八

詩往往有畸士賤工脫口而出者，如成容若青衣某有詩云：“一杯一杯又一杯，主人醉倒玉山頹。主人大醉卷簾起，招入青山把客陪?！庇?，蘆墟縫人吳鯤有詩云：“小雨陰陰點石苔，見花零落意徘徊。徘徊且自掃花去，花掃不完雨又來。”

三十九

無錫楊某妻薛氏，有色，嘗以詩答夫之從弟，夫疑之，訟于府。太守巴公焚其詩，不以奸科，而許其離異。婦有予尚幼，乃托為子之詞，呈府求復(fù)合，太守許之。楊有族某利其財，勿許婦歸，轉(zhuǎn)訟于金匱縣尹邵無恙。邵置筆札于庭，命婦賦詩見志。成絕句云：“人間無路事茫茫，欲訴哀衷已斷腸。一曲琵琶千古恨，愿郎留妾妾歸郎。”尹大喜，追償器用，許其復(fù)合，而令族弟他徙，以絕后侮。判云：“因母子而夫婦重諧，不過體太守全倫之意，遠兄弟而男女有別，亦以絕小人漁色之心?！庇兄苌?，詠其事云：“忍使文君怨白頭?蘼蕪許為故夫留。使君身是圓通佛，消盡人間棄婦愁?！备鸷楹翁幏迪渗D，曾為憐才護薛姝。從此雙魚仍比目，銜珠應(yīng)傍賀家湖?！?/p>

四十

滿洲王公耐溪敬作江寧固山府，好賢禮士。金陵詩人蔡芷衫、曹淡泉、余秋農(nóng)諸人，俱從之游。詩才清妙，雅有唐音。今春，袖其稿來?！肚鼗捶褐邸吩疲骸扒圜哐判“l(fā)垂髫，戲倚雕欄學(xué)語嬌。最是系人幽興處，絳紗窗里篆煙飄?！薄顿浽姇T友》云：“錦繡篇成妙入神，西園清夜絕微塵。歸遲莫慮無燈月，自有文光照見人?！?/p>

四十一

吳江嚴蕊珠女子，年才十八，而聰明絕世，典環(huán)簪為束惰，受業(yè)門下。余問：“曾讀倉山詩否?”曰：“不讀不來受業(yè)也。他人詩，或有句無篇，或有篇無句。惟先生能兼之。尤愛先生駢體文字?！币蚶时场队谥颐C廟碑》干余言。余問：“此中典故頗多，汝能知所出處乎?”曰：“能知十之四五。”隨即引據(jù)某書某史，歷歷如指掌。且曰：“人但知先生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詩用典乎?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qū)使百家，人習(xí)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因又歷指數(shù)聯(lián)為證。余為駭然。因思虞仲翔云：“得一知己，死可無恨?！庇嗯茏与m二十余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纖纖之領(lǐng)解，席佩蘭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閨中之三大知己也。蕊珠扶其母夫人出見，年六十二歲矣。白發(fā)飄蕭，呼余為伯父。余愕然。夫人曰：“伯父抱我懷中，賜果，而忘記乎?”詢之，乃李玉洲先生之女孫，余嘗住其家故也。記抱時夫人才四歲耳。方知人果壽長，便有呼彭祖為小兒之意。滿座為之囅然。

四十二

余二十七歲，權(quán)知溧水。離任時，吏民泣送，有以萬民衣披我身者，金字輝煌，皆合郡人姓名也。車中感成一律云；“任延才學(xué)種甘棠，不料民情如許長。一路壺漿擎父老，萬家兒女繡衣裳。早知花縣此間樂，何必玉堂天上望?更喜雙親同出境，白頭含笑說兒強?！贝嗽?，《全集》忘載，故載之《補遺》及《詩話》中，

四十三

圣祖不飲酒，最惡吃煙。南巡，駐蹕德州，傳旨戒菸。蔣陳錫《往水恭記》云；“碧碗水漿瀲灩開，肆筵先已戒深杯?，幊匮缌T云屏敞，不許人間煙火來。”

四十四

嘲嗜煙者，董竹枝云；“不惜千金買姣童，口含煙奉主人翁?？此粑P(guān)情甚，步步相隨云霧中?！庇?，《嘲女子吃煙者》云：“寶奩數(shù)得買花錢，象管雕鍍估十千。近日高唐增妾夢，為云為雨復(fù)為煙。”

四十五

德清蔡石公先生會試，有妓愛而狎之，蔡賦{羅江怨》詞以謝云：“功名念，風(fēng)月情，兩般事，日營營，幾番攪擾心難定。待要倚翠偎紅，舍不得黃卷青燈，玉堂金馬人欽敬。欲待要附風(fēng)攀龍，舍不得玉貌花容，芙蓉帳里恩情重。怎能兩事兼成：遂功名，又遂恩情，三杯御酒嫦娥共?！焙缶怪锌滴蹙拍隊钤?。其詞正而不腐，故錄之。

四十六

古無自刻文集者，惟五代和凝以其文鏤板行世，人多譏之。至今庸夫淺士，多有集行世，殊為可嗤。然素?zé)o一面，而為之代刻其詩文以行世者，古未有也。近日滿洲趙碌亭氟德侍御，絕無交往，而為我鐫《自壽詩》十四首，自以隸、楷二體書之，備極精工，與李調(diào)元太史同有嗜痂之癖。二人者，吾沒齒不能忘也。至于書之改卷為頁，則始于唐，見《萬物原始》。不可不知。

四十七

周青原侍郎未第時，夢為九天玄女召去，命題公主小像。周有警句云：“冰雪消無質(zhì)，星辰系滿頭?！毙異燮淦纣?，為周治心疾而醒。

四十八

秦松齡太史詠《鶴》云：“高鳴常向月，善舞不迎人。”世祖賞其有身份，即遷學(xué)士。

四十九

余摘近人五言可愛之句，如費榆村之“水清魚可數(shù)，樹禿鳥來稀”，“苔新初過雨，石古欲生云?！贬褡妗哆^丹陽》云：“鄉(xiāng)心隨落雁，帆影過奔牛?！笨煞Q巧對。

五十

榆村又有句云：“讀書不知味，不如束高閣。蠹魚爾何如?終日會糟粕?！贝怂木?，可為今之崇尚考據(jù)者，下一神針。

五十一

余年逾八十，偶病河魚之疾。醫(yī)者連用大黃，人人搖手，余斗膽服之，公然無恙。又病中無事，好吟自家《詩集》。嚴歷亭司馬寄詩相嘲云：“醫(yī)學(xué)都憑放膽為，將軍專斷敵方摧。休論功業(yè)文章事，病也無人學(xué)得來。”自家詩稿自長吟，元氣淋漓病敢侵?從此雞林論價值，少須十倍紫團參?！弊匪惝?dāng)年求挽日，重生今始七齡人。不禁惹我疑心起，逃學(xué)兒童病不真?！?/p>

五十二

豫親王扈蹕灤河，佳句已梓入前卷中矣。其時蒲快亭孝廉從行，得詩十章。茲錄其《過青石梁》云：“梁亙長虹起，危峰駕六鰲。不知牛、斗近，但覺馬蹄高。嵐翠沾衣袂，巖花拂佩刀。白云渾似海，南望首頻搔?！薄稄V仁嶺》云：“飛磴盤云上，青天豹尾懸。五丁開不到，雙峽斷何年?亭倚高霞出，山圍大漠圓。灤陽看咫尺，瑞靄落吟邊?！?/p>

五十三

嚴小秋丁巳二月十九夜，夢訪隨園。過小桃源，天暗路滑，滿地葛藤，非平日所行之路。不數(shù)武，見二碑，苔蘚斑然，字不可識。時半鉤殘月，樹叢中隱約有茅屋數(shù)間，一燈如豆。急趨就之，隔窗聞一女郎吟曰：“默坐不知寒，但覺春衫薄。偶起放簾鉤，梅梢纖月落?！庇忠慌梢髟唬骸笆莨墙蘼╅L，勾人腸斷月茫茫。傷心怕聽旁人說，依舊春風(fēng)到海棠。”方欲就窗窺之，忽聞犬吠驚覺。此殆女鬼而能詩者耶?

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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