駢文《悲昔游》原文-翻譯-賞析

三悲曰：奇峰合沓半隱天，綠蘿蒙蘢水潺湲〔2〕;因嵌巖以為室，就芬芳以列筵。川谷縈回兮迷徑路，山嶂重復(fù)兮無人煙;當谽谺之洞壑〔3〕，臨決咽之奔泉。中有幽憂之子，長寂寞以思禪〔4〕。暮色蹐蹐〔5〕，朝思綿綿〔6〕，形半生而半死，氣一絕而一連。

自言少年游宦，來從北燕?；茨戏脊鹬畮X，峴北明珠之川〔7〕;東魯則過仲尼之故宅，西蜀則耕武侯之薄田〔8〕。舊鄉(xiāng)舊國白云邊，飛雪飛蓬暗遠天〔9〕，暫辭薊北千萬里，少別昭邱三十年〔10〕。昔時人物都應(yīng)謝，聞道城隍今可憐〔11〕。忽憶揚州揚子津，遙思蜀道蜀橋人〔12〕。鴛鴦渚兮羅綺月，茱萸灣兮楊柳春〔13〕。煙波淼淼帶平沙，閣棧連延狹復(fù)斜〔14〕。山頭交讓之木，浦口同心之花〔15〕。嚴君平之卜肆，戴安道之貧家〔16〕。月犯少微，吊吳中之隱士〔17〕;星千織女，乘海上之仙槎〔18〕。長安綺城十二重，金作鳳凰銅作龍〔19〕，蕩蕩千門如錦繡，巖巖雙闕似芙蓉〔20〕。題字于扶風之柱，系馬于驪山之松〔21〕。灞池則金人列岸，太華則玉女臨峰〔22〕。平明共戲東陵陌，薄暮遙聞北闕鐘〔23〕。洛陽大道何紛紛，榮光休氣曉氤氳〔24〕，交衢近接東西署，復(fù)道遙通南北軍〔25〕。漢帝能拜嵩丘石，陳王巧賦洛川云〔26〕。河水河橋木蘭栧，金閨金谷石榴裙〔27〕。曾入西城看歌舞，也出東鄭送使君〔28〕。

一朝無氣力，暴骸委骨龍門側(cè)〔29〕。當時相重若鴻鐘，今日相輕比蟬翼。驅(qū)代情兮共此，何馀哀之能得〔30〕!使我孤猿哀怨，獨鶴驚鳴〔31〕，蘿月寡色，風泉罷聲。嗟昊天之不吊〔32〕，悲后土之無情。松架森沉兮戶內(nèi)掩〔33〕，石樓摧折兮柱將傾。竊不敢當雨露之恩惠，長痛恨于此生。

【注　釋】

〔1〕游：此處的游指游宦。曹丕《與吳質(zhì)書》：“追思昔游，猶在心目。”

〔2〕含沓：重疊貌?！段倪x》謝朓《敬亭山詩》“茲山橫百里，含沓與云齊?！薄∏稁r：同“嵚”?！稘h書·揚雄傳》：“深溝嵚而為谷?！鳖佔ⅲ骸皪?，深險貌?！?br>
〔3〕谽谺：《文選》《上林賦》作“谽呀”。李善注引司馬彪曰：“大貌?！?br>
〔4〕幽憂之子：作者自號，謂其患有幽憂之疾。《朝野僉載》卷六謂盧照鄰“著《幽憂子》以釋憤焉”。

〔5〕暮色蹐蹐：《英華》作“容色踳踳”。似當作“踳踳”。踳，即踳。《玉篇》：“色雜不同。”

〔6〕朝思：《文苑英華》作形神。　綿綿：《五十家》作“缐缐”，“缐”，字形訛。

〔7〕淮南：漢郡名。此處揚州。據(jù)《舊唐書·地理志》三，唐武德九年(626)后，淮南道揚州大都督府治所在揚州?！》脊鹬畭H：指淮南之地，亦代指揚州?！冻o》淮南小山《招隱士》：“桂樹叢坐兮山之幽?！薄【渲^己少年時在揚州從曹憲受《蒼》、《雅》及弱冠拜鄧王府簽事(鄧王元裕，嘗為壽州刺使)。　峴北：指襄陽。《元和郡縣志》卷二十一：“峴山，在縣東南九里。山東臨漢水。”　明珠之川：指漢水。用鄭交甫在漢水臺下遇佩珠神女事，按：作者宦游襄陽，當在高宗顯慶三年(658)，鄧王元裕為襄州刺使時。

〔8〕東魯：指曲阜，古為東魯，有孔子故宅。作者過曲阜事未詳。按：《釋疾文粵若》謂早年游學時，嘗得“遺書于東魯”，疑即指此事?！∥魇瘢鹤髡咴啻稳胧?，故云。諸葛亮勇封蜀漢武鄉(xiāng)侯，故稱“武侯”?！度龂尽な裰尽ぶT葛亮傳》：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馀饒。”

〔9〕舊鄉(xiāng)：指故鄉(xiāng)。作者《五悲》：“舊鄉(xiāng)舊國白云邊?！?br>
〔10〕薊北：指薊縣，幽州治所。　昭丘：昭邱，指燕昭王墓，此處代指故鄉(xiāng)。

〔11〕城隍：猶言“城復(fù)于隍”?！兑住ぬ┴浴罚骸俺菑?fù)于隍，勿用師?！笨资瑁骸啊蹲酉膫鳌吩疲黑蚴浅窍鲁匾?。城之為體，由基上陪乃得為城，今下不陪扶，城則損壞?！贝颂幏褐鸽x鄉(xiāng)年久，故里變遷甚大。

〔12〕揚子津：古津渡名?！肚逡唤y(tǒng)志》卷九十七《揚州府》二：揚子津，在江都縣南十五里，有揚子橋，自古為江濱津要道。

〔13〕鴛鴦渚：據(jù)前后文意，當在蜀。《華陽國志》卷九：桓溫代蜀，苻堅引兵自江北鴛鴦埼渡向犍為。鴛鴦埼在今四川彭山一帶，未詳是否即作者所指。　茱萸灣：繆荃孫校輯《元和郡縣志闕卷佚文》卷二揚州江陽縣：“茱萸灣，在縣東北九里?！鋫?cè)有茱萸樹，因以為名?！?br>
〔14〕閣棧：即棧道，古蜀道多有之?！稇?zhàn)國策·秦策》三：棧道千里于蜀漢。又《三國志·蜀志·魏延傳》：“所過燒絕閣道?！遍w棧：《英華》作“門?！保ⅲ阂蛔鳌伴w道”。

〔15〕山頭交讓之木：《文選》左思《蜀都賦》：“交讓所植，蹲鴟所伏。”劉淵林注：“兩樹對生，一樹枯則另一樹生，如是歲更，終不俱生俱枯也?！背鲠荷剑诎捕伎h。　同心花：指同心蓮，又稱合歡蓮。江總《新寵美人詩》：“當作照日同心花?！薄“矗骸昂鰬洆P州揚子津”句至此，寫昔日在揚州及蜀時的戀人。作者在蜀時與郭氏女結(jié)婚，見駱賓王《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詩》。余未詳。

〔16〕嚴君平：名遵，漢蜀郡人?！稘h書·王吉傳序》：君平卜筮于成都市，“裁日閱數(shù)人，得百錢足自養(yǎng)，則閑肆下簾而授《老子》。”此處指成都?！〈靼驳溃杭创麇?。《世說新語·雅量》劉孝標注引《晉安帝紀》：“戴逵字安道，譙國人。少有清操。恬和通任。”家貧，謂戴安道安貧隱居。同書《棲逸篇》：“戴安道即厲操東山，而其兄欲建功遏其功。謝大傅曰：‘卿兄弟事業(yè)何其殊?’戴曰：‘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眲⑿俗⒁稌x陽春秋》：“逵始不樂當世，以琴書自娛，隱會稽剡山?！贝舜竻窃街?。

〔17〕“月犯”二句：少微，星名。《史記·天官書》：“廷藩西有隋星五，曰少微，士大夫?！薄端饕罚骸洞呵锖铣蓤D》云：“少微，處士位?！庇帧短旃僬肌吩疲荷傥?，一名處士星?！薄稌x書·謝敷傳》：初，月犯少微，少微一名處士星，占者以隱士當之。譙國戴逵有美才，人或憂之。按：此二句上承“戴安道”句而言。

〔18〕“星干”二句：《博物志》卷十：有人乘浮槎自海至天河，見織婦和牽牛人，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并問此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此人后至蜀，嚴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庇嬆暝?，正是此人到天河時。

〔19〕十二重：指長安四面共十二座城門。班固《西都賦》“立十二之通門?！崩钌谱⒁嵭唬骸疤熳邮T，通十二子也?！笔T名，詳見《三輔黃圖》卷一?！〗鹱鼬P凰：班固《西都賦》：“設(shè)璧門之鳳闕，上觚稜而棲金爵?！崩钌谱⒁度o故事》：“建章宮闕上有金鳳凰，然金爵則銅鳳也?！薄°~作龍：《西京雜記》卷一：“趙飛燕女弟居昭陽殿，中庭彤朱……上設(shè)九金龍，皆銜九子金鈴?！庇帧度o黃圖》卷一：直城門“亦曰故龍樓門，門上有銅龍。”

〔20〕千門：班固《西都賦》：“張千門而立戶。”李善注引《漢書·郊祀志》下：建章官度為千門萬戶。　雙闕似芙容：庾信《陪駕幸終南山和宇文內(nèi)史詩》：“長虹雙瀑布，圓闕兩芙容?！?br>
〔21〕扶風：漢郡名，在今陜西長安縣西。扶風之柱，按京兆、馮翊間舊嘗立石柱為界標?！◇P山：在陜西臨潼。

〔22〕灞池：在漢文帝陵上?！〗鹑耍褐搞~制承露仙人?！稘h書·郊祀志》上：“其后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弊⒁K林曰：“仙人掌擎盤承甘露。”《三國志·魏明帝紀》裴注引《魏略》：“是歲(明帝明初元年)徙長安諸鐘、駱駝、銅人、承露盤。盤折，銅人不可致，留于霸城?！薄√A：即華山。《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郭璞注：太華之山“上有明星玉女，持玉漿，得上服之，即成仙。道險僻不通?！?br>
〔23〕東陵陌：在長安霸城門外?！度o皇圖》：“長安城東出南頭第一門曰霸城門，民見門色青，名曰青城門，或曰青門。門外舊出佳瓜，廣陵人邵平為東陵侯，秦破為布衣，種瓜青門外，瓜美，故詩人謂之東陵瓜。”北闕：《漢書·高帝紀》：“蕭何治未央宮，立東闕、北闕?！薄☆佔ⅲ何囱雽m雖南向，而上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闕，公車司馬亦在北焉。

〔24〕洛陽：《太平御覽》卷七百五十七引陸機《洛陽記》：洛陽“宮門及城中有道皆分作三，中央御道，兩邊筑土墻，高四尺馀，外分之?！踩私孕凶笥遥笕胗页?，夾道種榆槐樹，此三道四通五達也?！卑矗鹤髡呷炯埠笤⒙?，早年何時游洛陽，未詳?！s光休氣：彩色云氣，古代以為吉祥之兆?！冻鯇W記》六引《尚書中侯》：“榮光出河，休氣四塞。休，美也。榮光五彩?！?br>
〔25〕東西署：當指門下省、中書省。《雍錄》卷八及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卷一，謂長安宣政殿前有兩廡，各有門，東曰日華，西曰月華，日華門外為門下省，月華門外為中書省。又《唐兩京城坊考》卷五載：洛陽“乾元門外有衡街，街東日華門，西月華門”。洛陽官署制度，多仿長安。門下、中書二省因分置東西，故又稱東西省?！?fù)道：《史記·叔孫通傳》：“孝惠帝為東朝長樂宮，及閑往，數(shù)蹕煩人，乃作復(fù)道?！薄都狻芬f昭曰：“閣道也。”　南北軍：《史記·孝文本紀》：“乃夜拜宋昌為衛(wèi)將軍，鎮(zhèn)撫南北軍?！薄段墨I通考》卷五：“唐所謂天子禁軍者，南北衙兵也。南衙。南衙，諸衛(wèi)兵也;北衙，禁軍也。”

〔26〕漢帝：《漢書·武帝紀》：元封元年(前110年)春正月，武帝行幸辛緱氏，詔曰：“朕用事華山，至于中岳，獲鹿，見夏啟后母石?！鳖佔ⅲ簡?，夏禹子也。其母涂山氏女也。禹治鴻水，通轅山，化為熊，謂涂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庇硖?，誤中鼓。涂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漸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笔票泵娑鴨⑸?。事見《淮南子》。　陳王：指曹植。曾封陳王。　洛川云：曹植《洛神賦序》：“黃初三年(222)，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辟x謂宓妃“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故云。

〔27〕河橋：洛水橋。據(jù)《元和郡縣志》卷五：洛水上有天津橋，隋煬帝大業(yè)元年(605)初建;又有中橋;唐高宗咸寧三年(627)造，如天津橋之制。　木蘭栧：《楚辭·九歌·湘君》：“桂兮蘭枻?！薄队衿罚骸?栧)與枻同，楫?！薄〗鸸龋骸短接[》卷九百一十九引石崇《金谷詩序》：“吾有廬在河南金谷中，去城十里，有田十頃，羊二百口?！笔瘶蛉梗杭t裙，指歌妓。《世說新語·汰侈》：石崇婢子“皆麗服藻飾。”

〔28〕使君：漢時稱刺使，漢以后尊稱州郡長官。

〔29〕暴骸：謂其臥病棄身于東龍門山。庾信《小園賦》：“不暴骨于龍門，終低頭于馬坂?！滨U照《蕪城賦》：“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按：《新唐書》本傳：盧照鄰“疾益甚，客東龍門山”。《初學記·地部》上引《雜道書》：嵩高山“自神廟東北二十里至一山，名曰東龍門”。

〔30〕代情：即世情(避唐太宗諱)?！队⑷A》、《全唐文》，“代”上有“驅(qū)”字。

〔31〕獨鶴驚鳴：鮑照《舞鶴賦》李善注引《相鶴經(jīng)》，謂鶴“晝夜十二鳴”。曹植《白鶴賦》：“恨離群而獨處……獨哀鳴而戢羽?！?br>
〔32〕昊天：即天?！对娊?jīng)·解南山》：“不昊天?！泵珎鳎骸?，至。”鄭玄箋：“至，猶善也。”

〔33〕內(nèi)：《文苑英華》注：“一作何?！?br>
【賞　析】

此文乃作者寫于晚年，其時已多病纏身，生活窮苦。文章敘寫居處的孤寂冷落以及被各種病所纏身，幾近于死亡的悲慘狀況，然后寫離鄉(xiāng)宦游的經(jīng)歷，最后寫當前處境和心情，從而反映出作者的抱恨終古的痛苦心情。行文駢散兼用，且多用七字對仗，感情真摯，頗為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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