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
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
何如此兩幅,疏淡含精勻。
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
低昂枝上雀,搖蕩花間雨。
雙翎決將起,眾葉紛自舉。
可憐采花蜂,清蜜寄兩股。
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
懸知②君能詩,寄聲求妙語。
---蘇 軾
這是兩首題畫詩。鄢陵,即今河南鄢陵縣。主簿,官職名。王主簿,生平不可考。折枝,花卉畫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花卉不畫全株,只畫連枝折下來的部分,故名折枝。
第一首從詩畫創(chuàng)作理論談起,由大處入筆,然后層層推進,最終歸結到王主簿的折枝畫。第二首與此相反,它以王主簿折枝畫為描寫對象,至篇末才以詩代簡,表示愿意聽到王主簿對寫詩作畫的“妙語”。這組詩雖然分為二首,但圍繞“以詩題畫”,由畫到詩,再由詩到畫,最后仍然歸結到詩,離中有合,體現(xiàn)了作者構思的精密。
第一首結合王主簿折枝畫,抒寫詩人對于“形似”論的意見。他認為,“以形似”作為論畫的標準,和以為寫詩只有寫得形似才算好詩,都是錯誤的。他主張在“天工與清新”中賦詠事物之神韻。他所以推崇王主簿此畫,嘆羨它能用“一點紅”“寄無邊春”,正是因為這幅畫雖然著墨不多,沒有在纖毫畢肖上下工夫,但畫家善于捕捉事物的精神韻態(tài),所以更深刻地反映了事物的本質(zhì),做到了以少勝多。
蘇軾精通詩、畫,這里闡述的有關形似的藝術見解出于他多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我國古代藝術理論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數(shù)百年來對蘇軾的這首詩產(chǎn)生過種種誤解?!俄嵳Z陽秋》卷十四云:“歐陽文忠公詩云……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蛑^:‘二公所論,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為主耳?!x赫曰:‘衛(wèi)協(xié)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雄杰。’其此之謂乎?陳去非作《墨梅詩》云:‘含章檐下春風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后之鑒畫者,如得九方皋相馬法,則善矣?!薄渡衷娫挕肪硎舱f:“東坡先生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原文如此——引者注)言畫貴神,詩貴韻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論也。晁以道和公詩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tài)?!湔撌紴槎?,蓋欲以補坡公之未備也。”否定蘇軾,說他是在主張畫牛作馬,當然是沒有根據(jù)的。稱許蘇軾,以為他主張作畫應如九方皋相馬那樣,雖不辨牝牡驪黃,只要能識得千里馬就行,同樣有違本意。對蘇軾毀譽參半,像晁以道那樣“欲以補坡公之未備”,亦無必要。誠然,蘇軾在否定“論畫以形似”的同時沒有專門論述形似與神似的關系,不過蘇軾是在寫詩,不是作科學論文。何況詩中說“論畫以形似”,指的乃是把形似當作論畫的唯一標準。“賦詩必此詩”是指只有形似,死于句下的詩。再說,第二首詩中對王主簿折枝畫的描寫是那么逼真、生動,也說明了蘇軾贊許的是既能形似更能傳神的作品,他否定的只是沒有意趣、沒有韻味的形似之作而已。
從章法上看,第一首詩的前四句分別闡述論畫、賦詩的標準。“見與兒童鄰”、“定非知詩人”二句斬釘截鐵,表明了作者在深思熟慮之后的明晰認識和堅定態(tài)度。五、六句詩、畫總提,正面標出觀點?!斑咞[”兩句對理論來說是例證,對王主簿來說是對比與反襯,對本篇的行文來說又是從說理到詠畫的過渡。邊鸞,唐代畫家,所畫花鳥極精美,據(jù)說他畫的孔雀跟活的一樣,好像能鳴叫。趙昌,宋代畫家,善畫折枝花卉,人謂他能與花傳神。最后四句歸結到王主簿所畫折枝。有了邊鸞、趙昌作鋪墊,再用“何如”二字褒貶,王主簿此畫的地位已十分清楚。“疏淡”指用筆不多,著色清淡。“精勻”指精巧勻稱。前面的“邊鸞”兩句意為互文,謂邊、趙二人的繪畫既能刻畫工致,寫物如生,又能揣摩意態(tài),用筆傳神,此類畫已屬形神兼?zhèn)?。這里,詩人用“疏淡含精勻”進一步置王畫于邊、趙二家之上,采用的是同類相比法。
第二首詩詠畫,特點是精當、形象。說它精當,是因為其中出現(xiàn)的畫面圖象正可用來印證前首所述的藝術理論;說它形象,是因為詩中對王主簿的折枝畫描寫得如此生動,可給讀者以優(yōu)美的藝術享受。一、二句寫竹用“瘦”,寫花用“幽”,已頗具情致,同時再用“幽人”比竹、“處女”比花,則進一步狀出了竹與花的風韻,這自然是詩人以“神似”論畫、賦詩的結果。三、四句寫雀?!暗桶骸倍衷佻F(xiàn)構圖的照應配合,“搖蕩”二字傳達畫中生物呼之欲出的神態(tài),正是于“疏淡含精勻”、“天工與清新”中表現(xiàn)內(nèi)在情味的妙句?!半p翎”句再寫雀。決,急速?!?a href="/ddjy_100/224.html">莊子·逍遙游》:“決起而飛。”“決將起”,指將起而未起?!氨娙~紛自舉”,再寫折枝。“紛”字、“舉”字,顯示出葉片爭欲挺出的神氣。這兩句所揭示的是意念中的動作,是畫家傳神的結果。七、八句描寫細膩,連蜂兒股上的“清蜜”也分明可辨。這應該是蘇軾并非全盤否定“形似”的明證??傆^畫面,不過一叢竹、數(shù)枝花、兩頭雀、一只蜂,卻帶來了盎然春意。“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既是對畫家技藝的總評價,同時又呼應前首,點明王主簿以“一點紅”、“寄無邊春”的藝術功力。最后兩句別出新意,與“題畫”的主題似斷似續(xù),正是蘇軾“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答謝民師書》)這樣一種寫作方法的體現(xiàn)。
這兩首詩是蘇軾用詩歌形式評論文藝作品的名篇,其中關于“形似”的見解頗受后人注目。寫作方法上,前首幾乎全用議論,又是蘇軾以“議論為詩”的一首代表作。宋人喜在詩中說理,不過,如不將哲理融于情景之中,難免理障,令人讀來淡乎寡味。但蘇軾此詩,不但議論中肯獨到,而且與情景描寫配合有致,故能搖曳多姿,不愧是詩歌園地里的一朵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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