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原文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jié)來生未了因。
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
【鑒賞】
神宗元豐二年(1079)四月,蘇軾從徐州知州調(diào)任湖州知州。由于他一直對當時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持反對態(tài)度,在一些詩文中又對新法及因新法而顯赫的“新進”作了譏刺,于是激怒了的對方,便累章彈劾他“作為詩文訕謗朝政及中外臣僚,無所畏憚”。這年八月,蘇軾在湖州被逮,押至汴京在御史臺獄中四月,審訊他的諫官竭力羅織罪名,多方株連,必欲置他于死地。由于當時一些元老重臣如吳充、范鎮(zhèn)等上章營救,以及神宗祖母太皇太后曹氏出面干預(yù),神宗才下令從輕發(fā)落,于這年十二月責授蘇軾為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在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文。因和他有詩文往來而受株連的大小官員有張方平、王詵、司馬光和他的弟弟蘇轍等二十余人。這就是當時震驚朝野的“烏臺(御史臺)詩案”,趙宋開國以來,因文字批評朝政而被系獄的,蘇軾是第一人?!断涤放_獄寄子由二首》即是在獄中所寫,子由是蘇轍的字。
蘇轍比蘇軾小四歲。兄弟二人,自幼生活在一起,蘇軾曾有詩說:“我年二十無朋儔,當時四海一子由”,兄弟情誼,到老不衰。當蘇轍聽到蘇軾被捕的兇訊時,無異是晴天霹靂。他是最了解兄長的人。兄弟二人從政以后,彼此政見一致,蘇轍很知道這次事件的嚴重性。這時,他正在應(yīng)天府(北宋的南京,今河南商丘)任判官,立即上書神宗,自訴得到蘇軾下獄的消息后,“舉家驚號,憂在不測”,“臣早失怙恃,唯兄軾一人,相須為命”,“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得免下獄死為幸……”。后來蘇軾結(jié)案,蘇轍果真謫往筠州(今江西高安)為酒監(jiān)。
蘇軾被逮入獄后,首先想到的也是他的弟弟,他該怎樣向弟弟解釋和關(guān)照呢?
第一首主要是表達對蘇轍的懷念。首聯(lián):“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這是一種對自己遭受的巨大不幸的號慟之音。詩人想到,由于自己的過錯,不僅自身和家庭將遭可怕的災(zāi)禍,并且還要連累弟弟和許多朋友,這時他除了祈求圣主的恩赦,懺悔自己的罪過以外,還能說些什么呢?下一聯(lián)“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自分必死,想到身后一家都將連累弟弟照顧,更覺心頭沉重。事實上這時他在湖州的家室已由蘇轍接往商丘同住了。第三聯(lián)“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是說本來人死以后,到處的青山都可埋葬,但留下弟弟一人,倘逢空山夜雨之時,未免獨自傷神,想到這里,真是情何以堪。原來蘇軾早年與弟弟在旅驛讀書,一次讀到唐人韋應(yīng)物的一首贈人詩“那知風雨夜,復(fù)此對床眠”一聯(lián),彼此十分感動,就相約將來入仕后盡早退隱以享受“風雨對床”的閑居之樂。后來蘇軾中舉后赴鳳翔任判官,蘇轍從汴京一直送到鄭州才分手。蘇軾在馬上作詩贈弟,有“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簫瑟”之句?!耙褂辍彼妇褪谴宋羧占s言。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已太晚了。今生已矣,愿結(jié)他生未了之緣?!芭c君世世為兄弟,再結(jié)來生未了因”,這是多么深摯的兄弟之情啊。杜甫的摯友鄭虔因罪被貶臺州司戶參軍,杜甫餞別贈詩:“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歌唱的是永不背棄的友情;而蘇軾在這里歌唱的是生死與共的兄弟之情,深摯感人。
第二首主要是表達對子與妻的思念以及對自己的傷懷。“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這二句描繪出月光下御史臺監(jiān)獄陰森的側(cè)影。漢代御史臺多種柏樹,所以又稱柏臺(見《漢書·朱博傳》)?,槴?,指屋檐下系的鈴鐸。詩人在不眠的寒夜,想到自己在劊子手屠刀的陰影之下,心中充滿了驚駭之情?!皦衾@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心如鹿撞,命運似雞,就是這種心情的寫照。據(jù)當時人記載,蘇軾被捕時,押送他的獄卒“顧盼獰惡”,入獄時獄卒問他“五代有無誓書鐵券?”即祖先有無功勛可以使子孫享受犯罪免死的待遇。這照例是對死囚提出的問題。在獄中,獄吏“詬辱通宵不忍聞”,也就是他在詩的序言中所說“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的實際情況?!把壑邢钦嫖嶙?,身后牛衣愧老妻”:上句思念兒子,說他天庭飽滿,逗人喜愛。下句言愧對妻子。牛衣,給牛御寒的草蓑。西漢王章少時貧病交迫,冬夜臥牛衣中,感傷而泣,與妻子訣別,妻子鼓勵他不要氣餒,努力讀書。后來王章官至京兆尹,一次向皇帝上書,彈劾外戚權(quán)臣王鳳,妻子勸止他,說:“做人要知足,你忘記了牛衣涕泣時么?”王章不聽,果然因上書得禍,下獄死(見《漢書·王章傳》)。這里蘇軾既以王章表示對妻子的愧疚,也以王章的忠義敢言自剖對朝廷的忠誠。最后二句“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作者在這里自注說:“獄中聞杭湖間民為余作解厄道場者累月,故有此句?!碑斈晏K軾由京官外放,首先就到杭州任三年通判(地方副長官),在任期間,大有功德于杭人,因此杭州人民思之不已,為他作道場累月,這給了他很大的精神安慰。他說,死了以后,相信杭人一定會把他埋葬在那里,正像當年西漢朱邑在桐鄉(xiāng)(今安徽舒城)做官時為邑人做了許多好事,死后葬于桐鄉(xiāng)并建祠奉祀一樣。
這兩首詩是獄中“絕命詩”,出自肺腑,無暇雕琢,而自有感人的力量。蘇軾反對新法,這是他認識上的局限。但執(zhí)政者對持不同意見的對方大興文字獄,這即使在當時,也被一般人視為不公正。“烏臺詩案”給北宋后期的政局帶來了明顯的消極后果,士大夫多以不恤民命,諱言國事,自保身家為得計,以致元祐、紹圣,一反一復(fù),元氣大傷,國事終至不可收拾。蘇軾這二首詩可說是這一歷史悲劇的最生動見證。
字數(shù):2340
作者:徐樹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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