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詠,元代方回所編《瀛奎律髓》謂之為“著題類”,是側(cè)重于體物肖形,賦而有比的詩作。體物肖形,即通過文字把物體的形貌特征精當?shù)乇憩F(xiàn)出來,這是賦的工夫;又往往需要用到形象的比喻,故曰賦而有比。題詠又可分題詩(詞)與詠物。題詩者,是要題寫在某一種器物之上的,如題畫、題硯、題扇、題詩集文集,詠物就只是對某一物體的吟詠,并不需要題寫??婆e時代,常以“賦得……”為題,要求圍繞某一物事甚至一句詩展開詩意,又須用排律寫成,謂之為試律或試帖,算是最嚴格的題詠詩。
清道光三十年,俞樾能中到進士第一,是因為曾國藩得其卷,極賞其文,又舉其試帖詩,說服了所有的考官。當年的詩題是《賦得淡煙疏雨落花天》,出自唐代牟融的《陳使君山莊》。俞樾詩云:
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淡濃煙盡活,疏密雨俱香。鶴避何嫌緩,鳩呼未覺忙。峰鬟添隱約,水面總文章。玉氣浮時暖,珠痕滴處涼。白描煩畫手,紅瘦助吟腸。深護薔薇架,斜侵薜荔墻。此中涵帝澤,豈僅賦山莊。
曾國藩評首句曰:“此與‘將飛更作回風(fēng)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
光緒六年會試卷題為《賦得靜對琴書百慮清》,近代詞人裴維侒詩云:
靜對虛窗坐,全無百慮縈。琴心耽夜永,書味比秋清。蘭操揮弦寂,蕓香隔座盈。忘形云共住,定想月同明。船載曾攜鶴,鐘摧未吼鯨。曲從停鼓悟,解自不求生。綠綺神交合,青燈樂趣呈。宸修崇性道,妙趣紫陽賡。
本房主考官對中間的對仗句全部加密圈,并評曰:“有精到語,無斧鑿痕。”
這兩首詩,當然都不是真正的文學(xué)。但作者能做到無中生有,洞牖別開,針對虛不著實的題目,充分運用想象,征引典實,亦不失為具有古雅面目的藝術(shù)品。乾隆以后清人,為應(yīng)試計,日常功課都要練習(xí)試律,這種經(jīng)歷對他們的詩法基本功是最好的訓(xùn)練。今天學(xué)詩詞,已經(jīng)沒有學(xué)習(xí)試帖詩的必要,但初學(xué)詩詞者,從題詠入手,細心體悟古人名作,摹擬之,變翻之,卻是學(xué)好詩詞的一條捷徑。
東坡云:“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保ā稌沉晖踔鞑舅嬚壑Χ住罚╊}詠之作,要在能不粘不脫,取其神似。不粘,即對所詠之物不能句句坐實。如果每一句都坐實為所詠的對象,就會像是一則符合詩詞格律的謎語。如:
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不脫,卻是必須要著題,須能得所詠對象之神理。王國維以為馮延巳《南鄉(xiāng)子》(細雨濕流光)、林逋《點絳唇》(金谷年年)、梅堯臣《蘇幕遮》(露堤平,煙墅杳)、歐陽修《少年游》(闌干十二獨憑春)“皆能攝春草之魂”,又說周邦彥的《蘇幕遮》(燎沉香,消溽暑)中“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二句,“真能得荷之神理”。學(xué)者細心推求,自然有得。
不粘不脫之作,如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詩的前四句先不正面寫,而是從春草年年由枯返榮,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寫起,此即得其神似。“遠芳”二句,才是正面的體物肖形。結(jié)二句,暗用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典故,是賦法用典。這樣,詩意就不限于單純的詠物,而有了一定的寄托。
又如李商隱《蟬》: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前四句是詠蟬而能得其聲色神理的精到之語。但詩人給蟬著上了感情的色彩:謂蟬因清高而難以飽食,它的叫聲帶著怨恨,空自地控訴不平。清晨五鼓,蟬的嘶鳴聲變得稀疏了,只見到窗外大樹,帶著黯淡的深碧色,令人心情抑郁。前四句用的是賦筆,其用心乃在后四句以蟬喻己,正是《瀛奎律髄》所謂的“賦而有比”。詩的第三聯(lián),純由自身落筆,看似脫題,而末聯(lián)上句“煩君最相警”,立刻又回到題面。“我亦舉家清”深化主題:我全家清貧難飽,殆亦因我過于清高,與蟬堪稱同志良朋。
陳蝶仙以為,好的詠物,“類非徒詠,大抵皆托物比興,仍是緣情而作”(天虛我生:《詠物法》?!顿|(zhì)聲旬刊》,1928年第22期)。此語最到位。明代于謙《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詠煤炭》:“鑿開混沌得烏金,蓄藏陽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后心。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碧热舨怀终握_的先入之見,該承認它們只是表決心,發(fā)議論,都不算好詩。我們且看幾首詠雁的名作,莫不具緣情寄托的特征:
孤雁
杜甫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
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早雁
杜牧
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
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fēng)一一回。
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蘇軾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杜甫詩,借孤雁喻離亂之人,杜牧詩,借早雁喻大唐受回鶻侵擾而逃難的邊民,蘇軾詩,則純是他孤獨高潔的內(nèi)心的寫照。表面視之,三首作品皆由雁之本身設(shè)想,實則莫不以雁喻人,情理潛通。
這三首詠雁之作,都有著十分高明的藝術(shù)技巧。其妙處一在善立意,二在善體物,值得認真揣摩。
杜甫詠孤雁,全從“孤”字上立意。飲啄,是指鳥類進水進食。首聯(lián)謂孤雁無心飲啄,只是飛鳴念群?!罢l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二句,是刻畫孤雁的心理活動,自然雋永。五六句又從詠孤雁者的心理活動著筆,轉(zhuǎn)接得了無痕跡。不僅此也,何義門評曰:“五、六遙遙一雁在前,又隱隱一群在后,虛摹‘孤’字入神。”尾聯(lián)更以野鴉紛紛,反襯孤雁離群,以野鴉之無意緒,反襯孤雁心境之凄涼。
小杜的《早雁》,立意在首尾四句,即:“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薄澳獏挒t湘少人處(chǔ),水多菰米岸莓苔?!碧仁莿h去中間二聯(lián),便是一首婉麗哀涼的七絕。詩人希望被回鶻侵擾的邊民,能像早秋的雁群一樣,逃奔內(nèi)地,在少人居處的瀟湘之地寓居下來。但深化主題,提升詩意的,卻是中間二聯(lián)。三、四句寫月下孤雁的影子,映襯著高高的金銅仙人,是如此地哀涼,幾聲凄斷的嘹唳,更增宮中被廢后妃心情的孤寂。此二句歷歷如繪,是以興法用典。五、六句則從詠雁者意中寫,是對雁群的掛念與寄語。
蘇軾的這首小令,黃庭堅評為“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是東坡生命精神的直接體現(xiàn)。詞化用了《詩經(jīng)》“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及唐人張九齡詩“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之意,堅貞中見其孤往之志。詞的立意,是要表現(xiàn)詞人內(nèi)心幽寂無人能省,先從旁敘寫夜景,以為烘托,再以幽人之往來,比喻孤鴻縹緲的身影。過片寫出孤鴻驚起、回頭、有恨、無人省的復(fù)雜心理活動,暗喻詞人經(jīng)歷烏臺詩案,虎口余生,卻仍是愛君不忘,心中的憾恨之意,難以被人理解。結(jié)尾再明志曰:唯我終不肯降志屈心,故不愿聊棲寒枝,而寧作冷洲夜宿,獨守貞正耳。全詞可謂無一虛筆。
詠物詩詞,大多需要用到典故。這是因為不用典故而單純地體物肖形,往往會顯得單薄。所以類書中典故少的事物,常會讓高手也難以措手。1933年,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古直教授主編《文學(xué)雜志》,面向海內(nèi)詩家征求詠紅棉詩的佳作,云:“紅棉為南國奇花,前人題詠,少當意者。芳辰將及,預(yù)為征求。名章秀句,庶幾紛披,為此英雄吐氣乎?”前人題詠何以少當意者?便因紅棉典太少。而詠及典故多的事物,便易于成篇。詠物而用典,會讓讀者多出一層的聯(lián)想,于不可進之處別辟蹊徑。如黃庭堅《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
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
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
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
單單是體物肖形,一枝毛筆恐怕費不了幾多筆墨。詩人卻能通過典故,與所詠對象結(jié)起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從而橫生妙趣。首二句,說猩猩毛筆蘸上墨汁,便要狂言,如猩猩生前喜飲酒,醉魄仍在;《禮記》有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之說,毛筆可以書寫,也算是“能言”,會把機密的事泄露出來。三、四句是說,收藏猩猩毛筆,便如晉代阮孚收藏木屐,一邊給木屐上蠟,一邊慨嘆自己一生能穿得了幾雙木屐呢?它的功用,乃在著書而非供賞玩。以之來著書,身后必有許多著作。《逸周書·王會》記載都郭人進貢了猩猩,“若黃狗,人面能言”?!拔锷赐鯐本渲复?。“勛勞在石渠”,是說漢代皇家圖書館中圖書典籍,都要靠毛筆來書寫。最后則反用楊朱拔一脛毛以利天下而不為的典故,謂拔猩猩之毛,制成筆可以濟世,真該對楊朱的思想表示拒絕了。
北宋初楊億、劉筠、錢惟演等十七人共事翰苑,編輯大型類書《冊府元龜》,以詩相唱和,多詠物之作。他們的詩學(xué)李商隱,多用典征事,競繁斗奇,號西昆體。如劉筠的《鶴》:
碧樹陰濃砌平,華亭歸夢曉頻驚。
仙經(jīng)若未標奇相,琴操何因寄恨聲。
養(yǎng)氣自憐雞善勝,全身卻許雁能鳴。
芝田玉水春云伴,可得乘軒是所榮。
首句,“碧樹陰濃”用《淮南子·地形訓(xùn)》“昆侖上有碧樹瑤樹在其北”,“砌”出自班固《西都賦》。第二句用陸機被誅,臨刑慨嘆:“欲聞華亭鶴唳,可復(fù)得乎?”第三句“仙經(jīng)”是指浮丘公所傳之《相鶴經(jīng)》,第四句的“琴操(cào)”指商陵牧子不忍出其妻,所作的《別鶴操》。三、四兩句意謂,若是《相鶴經(jīng)》中不曾標有鶴的奇相,《別鶴操》憑什么會寄托悲傷的音調(diào)呢?第五句用紀渻子為王養(yǎng)斗雞,去雞之“虛驕之恃氣”“疾視之盛氣”,而終于呆若木雞,其德乃全。第六句典,是說人有二雁(即家鵝),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主人先殺不能鳴者。二典皆出《莊子》,此聯(lián)意思是,鶴如善勝之雞,精擅養(yǎng)氣之道,又像能鳴之雁,可以全身避禍,值得我們愛慕稱許。第七句用鮑照《舞鶴賦》“朝戲于芝田,昔飲乎瑤池”,結(jié)句用春秋時衛(wèi)懿公好鶴,令鶴乘軒(大夫車),稱頌鶴能為人君所重。固然,這樣的詩并無太多文學(xué)價值,但卻是古雅的藝術(shù)品。初學(xué)者不宜輕之曰挦扯,而應(yīng)該認真學(xué)習(xí)他們用典的基本技巧,提高詩藝。這就像習(xí)字由正楷入,先求間架結(jié)構(gòu)的平正妥帖,筆畫的規(guī)矩到位,而不必急于自成一家。用典之于詩詞,便如筆畫之于書法。
南宋詠物詞,最擅化裁典故。姜夔《暗香》《疏影》征引梅花典故,賦法用典,使全詞渾然一體,是歷代詠梅詞中的冠冕: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暗香》以一己情感之經(jīng)歷,與梅花之開落打并一處。所用二典,一是南朝何遜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ㄊ㈤_,遜吟詠其下。后居洛,思梅花,再請其任,從之。抵揚州,花方盛。遜對花彷徨終日。作者以何遜自況,謂其愛梅之癖,與何遜一般無二。二是漢末陸凱寄范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币蛘勖贩牦A使之典,而想及故人,憶花憶人,迷離惝恍。
《疏影》則以美人喻梅花。“苔枝”三句,以趙師雄羅浮所遇梅仙為喻(隋開皇中,趙師雄宿羅浮山上,夢與美人共飲,有一綠衣童子歌于側(cè)。醒后但見梅花樹上,有翠羽剌嘈相顧。所見蓋花神,綠衣童子則翠鳥也)?!翱屠铩倍洌远鸥P下幽谷佳人為喻(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保??!罢丫彼木?,用王建《塞上梅》“昭君已歿漢使回”、杜甫“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詩意,是以昭君喻梅。下片又以壽陽公主、陳阿嬌比喻梅花之高貴(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漢武帝小時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保??!斑€教”二句,謂梅花落后,賞梅人心情怏悒,全靠笛聲中吹出《梅花落》的曲子,以作挽留。但梅花雖落,梅的精魂卻由畫工妙手,寫入了畫中。征事甚繁,卻不嫌堆砌。原因是與梅花相關(guān)的典故、詩句,被作者加以匠心獨運的重新編排,更輔以適當想象,使得全詞似有完整敘事脈絡(luò),遂覺氣韻生動。
南宋詞家如吳文英、史達祖、王沂孫、張炎都是善作詠物詞的高手。尤以吳、王二家,用典贍博,最便初學(xué)。學(xué)者作詠物詞之先,可以如書法臨帖一般,先涵泳沉潛在這二家的詠物詞中,再備類書于案頭,查檢出所詠之物的典故,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再行落筆,自能脫去凡骨,雅近古人。
黃庭堅還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詠物體,叫做“演雅”。特點是用詩的形式對鳥獸蟲魚植物等進行訓(xùn)釋?!把拧保傅氖恰稜栄拧贰钝拧愤@一類的字書。黃庭堅《演雅》詩全文如下:
蠶作繭自纏裹,蛛蝥結(jié)網(wǎng)工遮邏。燕無居舍經(jīng)始忙,蝶為風(fēng)光勾引破。老鸧銜石宿水飲,稚蜂趨衙供蜜課。鵲傳吉語安得閑,雞催晨興不敢臥。氣陵千里蠅附驥,枉過一生蟻旋磨。虱聞湯沸尚血食,雀喜宮成自相賀。晴天振羽樂蜉蝣,空穴祝兒成蜾蠃。蛣蜣轉(zhuǎn)丸賤蘇合,飛蛾赴燭甘死禍。井邊蠹李螬苦肥,枝頭飲露蟬常餓。天螻伏隙錄人語,射工含沙須影過。訓(xùn)狐啄屋真行怪,蛸報喜太多可。鸕鶿密伺魚蝦便,白鷺不禁塵土涴。絡(luò)緯何嘗省機織,布谷未應(yīng)勤種播。五技鼯鼠笑鳩拙,百足馬蚿憐鱉跛。老蚌胎中珠是賊,醯雞甕里天幾大。螳螂當轍恃長臂,熠燿宵行矜照火。提壺猶能勸沽酒,黃口只知貪飯顆。伯勞饒舌世不問,鸚鵡才言便關(guān)鎖。春蛙夏蜩更嘈雜,土蚓壁蟫何碎瑣。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鷗閑似我。
才氣學(xué)力,相得益彰,因動物的特性而及于人生之感悟,有著獨特的趣味。又如楊萬里的二首《演雅》詩:
觳觫受田百畝,蠻觸有宅一區(qū)。蚍蜉戒之在斗,蠅蚋實繁有徒。
果蠃周公作誥,鴯由也升堂。白鷗比德于玉,黃鸝巧言如簧。
二詩每句的后四字,都是出自儒家經(jīng)典的成語,詩中“觳觫”指牛,出自《孟子》,蠻觸指蝸牛,出《莊子》。前面的動物,與后面的成語,都有一定的聯(lián)系,連在一起便覺妙趣橫生。
演雅是游戲化了的詠物。今人學(xué)詩,可以組織詩社,布置詠物詩同詠,或以演雅詩為社課,既是很好的雅戲,也能訓(xùn)練詩的基本功。
要題寫出來的作品,與一般詠物之作有一個微妙的區(qū)別,那就是題寫之作,往往并不重視體物肖形,但一定要有對所題對象的評論。如黃庭堅《題鄭防畫》(五首選一):
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
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
《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
平生久要劉文叔,不肯為渠作三公。
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fēng)。
皆是如此。前一首是說惠崇的畫畫得太像真實的景致,我對之忘記了現(xiàn)實世界,想要放扁舟歸隱,朋友提醒說:這是畫?。〉诙子僧嬛泄适律鲎h論。嚴子陵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劉文叔)的同學(xué),但卻不肯受朝廷俸祿,而寧愿在富春江上垂釣。黃庭堅說,漢室天下能如九鼎一樣穩(wěn)重,正是因嚴子陵開啟了東漢的士風(fēng)。本詩是一首古絕,詩中的“要”“令”都是平聲字,除第四句外,全詩皆拗。
一首標準的題寫之作,一般包括所題物體所關(guān)涉的人物、所題物體本身的形制外觀(如果是題畫,就是畫的內(nèi)容)、對所題物體的評論,以及最重要的借物以寓意。老杜《楊少監(jiān)又出畫鷹十二扇》頗堪為法:
近時馮紹正,能畫鷙鳥樣。明公出此圖,無乃傳其狀。(關(guān)涉人物。)殊姿各獨立,清絕心有向。疾禁千重馬,氣敵萬人將。(敘寫畫面。)憶昔驪山宮,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獵,此物神具王。當時無凡材,百年皆用壯。(寫真鷹作比。)粉墨形似間,識者一惆悵。(回到寫畫鷹。)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為君除狡兔,會是翻上。(謂經(jīng)干戈喪亂之后,真鷹已老,畫鷹當能頂替真鷹,為君除去狡兔,翻落到皮袖套上?!盀榫仆谩闭且黄⒁馑凇#?/p>
清代詩人李繡子《畫鷹》詩,可謂學(xué)杜而有得:
高堂畫鷹十余種,側(cè)腦縱筋各神勇。云鵬倒地愁血濡,月兔逃天怯身竦。一鷹棱棱代都赤,一鷹矯矯荊窠白。一鷹海東青作色,伏樹未展摩天翮。真骨翻從粉本看,雄姿欻向風(fēng)塵惜。(寫畫。)徐州刺史生天西,入關(guān)反覆遭人擠。幕前不受半豬食,城下轉(zhuǎn)畏連雞棲。鮮卑氏種俄相見,國士相看荷深眷。得脂仇綏依伯勞,啄蒲蕭瑟傷飛燕。飽飏饑著具無補,眼底英雄又黃土。(關(guān)涉人物。)此圖掃成非漫與,意寫鷹揚奉明主。捧日終須賢爪牙,決云始是奇毛羽。小苑長楊秋獵來,霜仗暄繁同此材。漢皇憑軒選猛鷙,汝盍變化休徘徊。妖狐九頭聚窟穴,沖飆一擊崤潼開。(既點明畫的寓意,也點明詩的寓意。)
詩中“入關(guān)反覆遭人擠”的“擠”字,既入齊韻,又入霽韻,同一意思而平仄兩讀。此處念平聲。李繡子另有《汪端明立信贈文信國硯并序》:
硯側(cè)有信國自題字:“京湖制置使汪立信贈天祥。咸淳十年甲戌,文氏家藏。”硯背鐫信國像,下方有明楊文忠廷和刻信國衣帶中贊語,并跋。硯今藏漢陽葉東卿家。
吳淵老去趙葵死,滄桑橫流幾知己。獨余片石贈文山,青鐵心肝亮同此。當時寄硯如托孤,我不負國君當如。聞君尚有玉帶生,石交之訂應(yīng)不渝。咸淳十年事可知,文山得此空馳驅(qū)。知己之贈不可辭,細書深刻留其詞。何人縮影鐫硯背,長目秀眉儼圖繪。成仁取義果何慚,盥手新都寫衣帶。吁嗟乎,二策抵地詬瞎賊,涕泣陳詞想顏色。雄姿偉狀將毋同,硯背何當看雙刻。五百年來翠墨香,神交憑吊總凄涼。風(fēng)水攪凍來燕市,天水吹塵入漢陽。
這首詩可能曾題于文天祥硯的拓本上。詩中的“玉帶生”,是文天祥的另一方硯。詩的前四句,交待汪立信與文天祥的交誼,及此硯之由來?!爱敃r寄硯”以下四句,用比法,以此硯與玉帶生硯的“石交”比喻汪、文二人相約不負國家的道義之交。“文山得此”六句,是對該硯的體物肖形,后二句看似是賦寫文天祥著《衣帶贊》的過程,其實是因硯背文天祥像下,有楊廷和所刻《衣帶贊》文字。《宋史·汪立信傳》載,襄陽被元兵圍急,汪向權(quán)相賈似道上書言事,有上中二策,以為二策不行,則天亡大宋。“似道得書大怒,抵之地,詬曰:‘瞎賊狂言敢爾?!w以立信目微眇云”?!坝踵岛酢倍溆么说?。“雄姿偉壯”二句,發(fā)揮想象,謂硯背應(yīng)該讓汪立信與文天祥二像并刻?!锻袅⑿艂鳌费浴傲⑿艩蠲残蹅ァ?,這是“雄姿偉壯”四字語典之所本。詩的最后四句,交待寓意,抒發(fā)感慨,撫古而傷今。其詩脈絡(luò)清晰,一筆不茍,很值得學(xué)者效仿。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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