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憨山注解》憨山和尚著
老子道德經(jīng)憨山注
憨山和尚著
(注:僅供參考,因未得道家真?zhèn)鳎渲卸嘤绣e漏,學(xué)者需明辨之!)
敘意
西域諸祖造論以破外道之執(zhí)、須善自他宗。此方從古經(jīng)論諸師、未有不善自他宗者。吾宗末學(xué)、安于孤陋、昧于同體、視為異物。不能融通教觀、難于利俗。其有初
信之士、不能深窮教典??嘤诿嘀щx、難于理會。至于酷嗜老莊為文章淵藪、及其論指歸、莫不望洋而嘆也。迨觀諸家注釋、各徇所見、難以折衷。及見口義副
墨、深引佛經(jīng)、每一言有當(dāng)、且謂一大藏經(jīng)皆從此出。而惑者以為必當(dāng)、深有慨焉。余居海上枯坐之余、因閱楞嚴(yán)法華次、有請益老莊之旨者、遂蔓衍及此以自決。
非敢求知于真人、以為必當(dāng)之論也。且慨從古原教破敵者、發(fā)藥居多、而啟膏肓之疾者少。非不妙投、第未診其病源耳。是故余以唯心識觀而印決之。如摩尼圓照、
五色相鮮、空谷傳聲、眾響斯應(yīng)。茍唯心識而觀諸法、則彼自不出影響間也。故以名論。
論教源
嘗觀世之百工技藝之精、而造乎妙者、不可以言傳。效之者、亦不可以言得。況大道之妙、可以口耳授受、語言文字而致哉。蓋在心悟之妙耳。是則不獨參禪、貴在
妙悟。即世智辯聰治世語言、資生之業(yè)、無有一法不悟而得其妙者。妙則非言可及也。故吾佛圣人說法華、則純譚實相。乃至妙法、則未措一詞。但云如是而已。至
若悟妙法者、但云善說法者。治世語言資生業(yè)等、皆順正法。而華嚴(yán)五地圣人、善能通達(dá)世間之學(xué)。至于陰陽術(shù)數(shù)、圖書印璽、醫(yī)方辭賦、靡不該練、然后可以涉俗
利生。故等覺大士、現(xiàn)十界形。應(yīng)以何身何法得度、即現(xiàn)何身何法而度脫之。由是觀之、佛法豈絕無世諦、而世諦豈盡非佛法哉。由人不悟大道之妙、而自畫于內(nèi)外
之差耳。道豈然乎。竊觀古今衛(wèi)道藩籬者、在此、則曰彼外道耳。在彼、則曰此異端也。大而觀之、其猶貴賤偶人、經(jīng)界太虛、是非日月之光也。是皆不悟自心之妙
而增益其戲論耳。蓋古之圣人無他、特悟心之妙者、一切言教、皆從妙悟心中流出、應(yīng)機(jī)而示淺深者也、故曰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此法界。是故吾人不悟自心不
知圣人之心。不知圣人之心、而擬圣人之言者、譬夫場人之欣戚、雖樂不樂、雖哀不哀、哀樂原不出于己有也。哀樂不出于己、而以己為有者、吾于釋圣人之言者見
之。
論心法
余幼師孔不知孔。師老不知老。既壯、師佛不知佛。退而入于深山大澤、習(xí)靜以觀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既唯心識觀。則一切形、心之影也。一切
聲、心之響也。是則一切圣人、乃影之端者。一切言教、乃響之順者。由萬法唯心所現(xiàn)。故治世語言資生業(yè)等、皆順正法。以心外無法、故法法皆真、迷者執(zhí)之而不
妙。若悟自心、則法無不妙。心法俱妙、唯圣者能之。
論去取
吾佛經(jīng)盡出自西域、皆從翻譯。然經(jīng)之來始于漢。至西晉方大盛。晉之譯師、獨稱羅什為最。而什之徒生肇融睿四公、僧之麟鳳也。而什得執(zhí)役。然什于肇亦曰。余
解不謝子、文當(dāng)相揖耳。蓋肇尤善老莊焉。然佛經(jīng)皆出金口所宣。而至此方、則語多不類。一經(jīng)而數(shù)譯者有之。以致淺識之疑。殊不知理實不差。文、在譯人之巧拙
耳。故藏經(jīng)凡出什之手者、文皆雅致。以有四哲左右焉。故法華理深辭密曲盡其妙不在言。而維摩文勢宛莊、語其理自昭著。至于肇四論、則渾然無隙。非具正法眼
者、斷斷難明。故惑者非之。以空宗莊老孟浪之談宜矣。清涼觀國師、華嚴(yán)菩薩也。至疏華嚴(yán)、每引肇論、必曰肇公、尊之也。嘗竊論之。藉使肇見不正、則什何容
在座。什眼不明、則譯何以稱尊。若肇論不經(jīng)、則觀又何容口。古今質(zhì)疑頗多、而概不及此、何哉。至觀華嚴(yán)疏、每引老莊語甚伙。則曰取其文不取其意。圭峰則謂
二氏不能原人。宗鏡辟之尤著。然上諸師、皆應(yīng)身大士、建大法幢者、何去取相左如此。嘗試論之。抑各有所主也。蓋西域之語、質(zhì)直無文、且多重復(fù)。而譯師之
學(xué)、不善兩方者、則文多鄙野、大為理累。蓋中國圣人之言、除五經(jīng)束于世教、此外載道之言者、唯老一書而已。然老言古簡、深隱難明。發(fā)揮老氏之道者、唯莊一
人而已。筆乘有言。老之有莊、猶孔之有孟。斯言信之。然孔稱老氏猶龍。假孟而見莊豈不北面耶。間嘗私謂中國去圣人、即上下千古負(fù)超世之見者、去老唯莊一人
而已。載道之言廣大自在、除佛經(jīng)、即諸子百氏究天人之學(xué)者、唯莊一書而已。藉令中國無此人、萬世之下不知有真人。中國無此書、萬世之下不知有妙論。蓋吾佛
法廣大微妙。譯者險辭以濟(jì)之、理必沉隱。如楞伽是已。是故什之所譯稱最者、以有四哲為之輔佐故耳。觀師有言。取其文不取其意。斯言有由矣。設(shè)或此方有過老
莊之言者。肇必舍此而不顧矣。由是觀之。肇之經(jīng)論用其文者。蓋肇宗法華。所謂善說法者、世諦語言資生業(yè)等、皆順正法。乃深造實相者之所為也。圭峰少而宗鏡
遠(yuǎn)之者??鬃幼鞔呵?、假天王之令而行賞罰。二師其操法王之權(quán)而行褒貶歟。清涼則渾融法界、無可無不可者。故取而不取。是各有所主也。故余于法華見觀音三十
二應(yīng)。則曰應(yīng)以婆羅門身得度、即現(xiàn)其身而為說法。至于妙莊嚴(yán)二子則曰汝父信受外道、深著婆羅門法。且二子亦悔生此邪見之家。蓋此方老莊、即西域婆羅門類
也。然此剛為現(xiàn)身說法、旋即斥為外道邪見、何也。蓋在著與不著耳。由觀音圓通無礙、則不妨現(xiàn)身說法。由妙莊深生執(zhí)著、故為外道邪見。是以圣人教人、但破其
執(zhí)、不破其法。是凡執(zhí)著音聲色相者非正見也。
論學(xué)問
余每見學(xué)者披閱經(jīng)疏、忽撞引及子史之言者、如攔路虎、必驚怖不前。及教之親習(xí)。則曰彼外家言耳。掉頭弗顧。抑嘗見士君子為莊子語者、必引佛語為證?;蛞谎?
有當(dāng)。且曰佛一大藏盡出于此。嗟乎。是豈通達(dá)之謂耶。質(zhì)斯二者。學(xué)佛而不通百氏。不但不知世法。而亦不知佛法。解莊而謂盡佛經(jīng)。不但不知佛意。而亦不知莊
意。此其所以難明也。故曰自大視細(xì)者不盡。自細(xì)視大者不明。余嘗以三事自勖曰。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知此、可與言
學(xué)矣。
論教乘
或問。三教圣人本來一理、是果然乎。曰。若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而觀。不獨三教本來一理。無有一事一法、不從此心之所建立。若以平等法界而觀。不獨三圣本
來一體。無有一人一物、不是毗盧遮那海印三昧威神所現(xiàn)。故曰不壞相而緣起、染凈恒殊。不舍緣而即真、圣凡平等。但所施設(shè)、有圓融行布、人法權(quán)實之異耳。圓
融者。一切諸法、但是一心。染凈融通、無障無礙。行布者。十界五乘五教理事因果淺深不同。所言十界謂四圣六凡也。所言五教謂小始終頓圓也。所言五乘、謂人
天聲聞緣覺菩薩也。佛則最上一乘矣。然此五乘、各有修進(jìn)、因果階差、條然不紊。所言人者、即蓋載兩間、四海之內(nèi)、君長所統(tǒng)者是已。原其所修、以五戒為本。
所言天者、即欲界諸天、帝釋所統(tǒng)。原其所修、以上品十善為本。色界諸天、梵王所統(tǒng)。無色界諸天、空定所持。原其所修、上品十善、以有漏禪九次第定為本。此
二乃界內(nèi)之因果也。所言聲聞所修、以四諦為本。緣覺所修、以十二因緣為本。菩薩所修、以六度為本。此三乃界外之因果也。佛則圓悟一心、妙契三德。攝而為
一、故曰圓融。散而為五、故曰行布。然此理趣、諸經(jīng)備載。由是觀之。則五乘之法、皆是佛法。五乘之行、皆是佛行。良由眾生根器大小不同、故圣人設(shè)教淺深不
一。無非應(yīng)機(jī)施設(shè)、所謂教不躐等之意也。由是證知孔子、人乘之圣也。故奉天以治人。老子、天乘之圣也。故清凈無欲、離人而入天。聲聞緣覺、超人天之圣也。
故高超三界、遠(yuǎn)越四生、棄人天而不入。菩薩、超二乘之圣也。出人天而入人天。故往來三界、救度四生、出真而入俗。佛則超圣凡之圣也。故能圣能凡、在天而
天、在人而人。乃至異類分形、無往而不入。且夫能圣能凡者、豈圣凡所能哉。據(jù)實而觀、則一切無非佛法、三教無非圣人。若人若法、統(tǒng)屬一心。若事若理、無障
無礙。是名為佛。故圓融不礙行布、十界森然。行布不礙圓融、一際平等。又何彼此之分、是非之辯哉。故曰、或邊地語說四諦?;螂S俗語說四諦。蓋人天隨俗而說
四諦者也。原彼二圣、豈非吾佛密遣二人而為佛法前導(dǎo)者耶。斯則人法皆權(quán)耳。良由建化門頭、不壞因果之相。三教之學(xué)皆防學(xué)者之心。緣淺以及深、由近以至遠(yuǎn)、
是以孔子欲人不為虎狼禽獸之行也。故以仁義禮智授之。姑使舍惡以從善、由物而入人。修先王之教、明賞罰之權(quán)。作春秋以明治亂之跡。正人心、定上下、以立君
臣父子之分。以定人倫之節(jié)。其法嚴(yán)、其教切、近人情而易行。但當(dāng)人欲橫流之際、故在彼汲汲猶難之。吾意中國非孔氏、而人不為禽獸者幾希矣。雖然、孔氏之跡
固然耳。其心豈盡然耶。況彼明言之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觀其濟(jì)世之心豈非據(jù)菩薩乘、而說治世之法者耶。經(jīng)稱儒童、良有以也。而學(xué)者不見圣人之心將謂其道
如此而已矣。故執(zhí)先王之跡以掛功名、堅固我執(zhí)。肆貪欲而為生累。至操仁義而為盜賊之資、啟攻斗之禍者有之矣。故老氏愍之曰、斯尊圣用智之過也。若絕圣棄
智、則民利百倍。剖斗折衡、則民不爭矣。甚矣、貪欲之害也。故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故其為教也、離欲清凈。以靜定持心、不事于物。澹泊無為、此天之行也。
使人學(xué)此、離人而入于天。由其言深沉、學(xué)者難明。故得莊子起而大發(fā)揚之。因人之固執(zhí)也深、故其言之也切。至于誹堯舜、薄湯武、非大言也。絕圣棄智之謂也。
治推上古、道越羲皇、非漫談也。甚言有為之害也。詆訾孔子、非詆孔子、詆學(xué)孔子之跡者也。且非實言、乃破執(zhí)之言也。故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訶教勸離、隳
形泯智。意使離人入天、去貪欲之累故耳。至若精研世故、曲盡人情、破我執(zhí)之牢關(guān)、去生人之大累。寓言曼衍、比事類辭、精切著明、微妙玄通工、深不不可識。
此其說人天法、而具無礙之辯者也。非夫現(xiàn)婆羅門身而說法者耶。何其游戲廣大之若此也。枇糠塵世、幻化死生、解脫物累、逍遙自在、其超世之量何如哉。嘗謂五
伯僭竊之余、處士橫議、充塞仁義之途。若非孟氏起而大辟之。吾意天下后世難言矣。況當(dāng)群雄吞噬之劇。舉世顛瞑、亡生于物欲、火馳而不返者眾矣。若非此老崛
起、攘臂其間。后世縱有高潔之士、將亦不知軒冕為桎梏矣。均之濟(jì)世之功、又何如耶。然其工夫由靜定而入、其文字從三昧而出。后人以一曲之見而窺其人、以濁
亂之心而讀其書、茫然不知所歸趣。茍不見其心而觀其言、宜乎驚怖而不入也。且彼亦曰、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然彼所求之大圣、非佛
而又其誰耶。吾意彼為吾佛破執(zhí)之前矛、斯言信之矣。世人于彼尚不入、安能入于佛法乎。
論工夫
吾教五乘進(jìn)修工夫、雖各事行不同。然其修心、皆以止觀為本。故吾教止觀、有大乘、有小乘、有人天乘、四禪八定、九通明禪??资弦嘣?、知止而后有定。又曰、
自誠明。此人乘止觀也。老子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又曰、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莊子亦曰、莫若以明。又曰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又曰、人莫
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惟止、能止眾止也。又曰、大定持之。至若百骸九竅、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又曰、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至若黃帝之退居、顏子之心
齋、文人承蜩之喻、仲尼夢覺之論。此其靜定工夫。舉皆釋形去智、離欲清凈。所謂厭下苦粗障、欣上凈妙離。冀去人而入天。按教所明、乃舍欲界生、而生初禪
者。故曰、宇泰定者、發(fā)乎天光。此天乘止觀也。首楞嚴(yán)曰、一切世間所修心人、愛染不生、無留欲界。是人應(yīng)念身為梵侶。又曰、欲習(xí)既除、離欲心現(xiàn)。是人應(yīng)時
能行梵德、名為梵輔。又曰、清凈禁戒、加以明悟。是人應(yīng)時能統(tǒng)梵眾、為大梵王。又曰、此三勝流、一切煩惱所不能逼。雖非正修真三摩地。清凈心中、諸漏不
動、名為初禪。至于澄心不動、湛寂生光、倍倍增勝、以歷二三四禪。精見現(xiàn)前、陶鑄無礙。以至究竟群幾、窮色性性、入無邊際、名色究竟天。此其證也。由是觀
之、老氏之學(xué)、若謂大患莫若于有身、故滅身以歸無。勞形莫先于有智、故釋智以淪虛。此則有似二乘。且出無佛世、觀化知無、有似獨覺。原其所宗、虛無自然、
即屬外道。觀其慈悲救世之心、人天交歸、有無雙照、又似菩薩。蓋以權(quán)論。正所謂現(xiàn)婆羅門身而說法者。據(jù)實判之、乃人天乘精修梵行而入空定者也。所以能濟(jì)世
者、以大梵天王為娑婆主、統(tǒng)領(lǐng)世界、說十善法、救度眾生。據(jù)華嚴(yán)地上菩薩為大梵王。至其梵眾、皆實行天人、由人乘而修天行者、此其類也無疑矣。吾故曰、莊
語純究天人之際、非孟浪之談也。
論行本
原夫即一心而現(xiàn)十界之像。是則四圣六凡、皆一心之影響也。豈獨人天為然哉。究論修進(jìn)階差、實自人乘而立。是知人為凡圣之本也。故裴休有言曰、鬼神沈幽愁之
苦。鳥獸懷獝狖之悲。修羅方嗔。諸天耽樂??梢哉膽]、趣菩提、唯人道為能耳。由是觀之、舍人道無以立佛法、非佛法無以盡一心。是則佛法以人道為镃基、人
道以佛法為究竟。故曰、菩提所緣、緣苦眾生。若無眾生、則無菩提。此之謂也。所言人道者、乃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民生日用之常也。假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
識不知、無貪無競、如幻化人。是為諸上善人俱會一處。即此世界為樂之國矣。又何庸夫圣人哉。奈何人者、因愛欲而生、愛欲而死。其生死愛欲者、財色名食睡
耳。由此五者、起貪愛之心、構(gòu)攻斗之禍。以致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先王之賞罰、不足以禁其心。適一己無厭之欲、以結(jié)未來無量之苦。是以吾佛
愍之曰、諸苦所因貪欲為本。若滅貪欲、無所依止。故現(xiàn)身三界、與民同患。乃說離欲出苦之要道耳。且不居天上而乃生于人間者、正示十界因果之相、皆從人道建
立也。然既處人道、不可不知人道也。故吾佛圣人不從空生、而以凈梵為父摩耶為母者、示有君親也。以耶輸為妻、示有夫婦也。以羅侯為子、示有父子也。且必舍
父母而出家、非無君親也、割君親之愛也。棄國榮而不顧、示名利為累也。擲妻子而遠(yuǎn)之、示貪欲之害也。入深山而苦修、示離欲之行也。先習(xí)外道四遍處定、示離
人而入天也。舍此而證正遍正覺之道者、示人天之行不足貴也。成佛之后、入王宮而舁父棺、上忉利而為母說法、示佛道不舍孝道也。依人間而說法、示人道揚趣菩
提也。假王臣為外護(hù)、示處世不越世法也。此吾大師示現(xiàn)度生之楷模、垂誡后世之弘范也。嗟乎、吾人為佛弟子、不知吾佛之心。處人間世、不知人倫之事。與之論
佛法、則儱侗真如、瞞頇佛性。與之論世法、則觸事面墻、幾如梼昧、與之論教乘、則曰枝葉耳、不足尚也。與之言六度、則曰菩薩之行、非吾所敢為也。與之言四
諦、則曰彼小乘耳、不足為也。與之言四禪八定、則曰彼外道所習(xí)耳、何足齒也。與之言人道、則茫不知君臣父子之分、仁義禮智之行也。嗟乎、吾人不知何物也。
然而好高慕遠(yuǎn)、動以口耳為借資。竟不知吾佛教人出世、以離欲之行為第一也。故曰離欲寂靜、最為第一。以余生人道、不越人乘、故幼師孔子。以知人欲為諸苦
本、志離欲行、故少師老莊。以觀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知十界唯心之影響也、故皈命佛。
論宗趣
老氏所宗虛無大道。即楞嚴(yán)所謂晦昧為空、八識精明之體也。然吾人迷此妙明一心而為第八阿賴耶識。依此而有七識為生死之根。六識為造業(yè)之本。變起根身器界生
死之相。是則十界圣凡、統(tǒng)皆不離此識。但有執(zhí)破染凈之異耳。以欲界凡夫、不知六塵五欲境界、唯識所變。乃因六識分別、起貪愛心、固執(zhí)不舍。造種種業(yè)、受種
種苦。所謂人欲橫流。故孔子設(shè)仁義禮智教化為堤防、使思無邪、姑舍惡而從善。至于定名分、正上下、然其道未離分別。即所言靜定工夫。以唯識證之。斯乃斷前
六識分別邪妄之思、以袪斗諍之害。而要歸所謂妙道者、乃以七識為指歸之地。所謂生機(jī)道原。故曰生生之謂易是也。至若老氏以虛無為妙道、則曰谷神不死。又曰
死而不亡者壽。又曰生生者不生。且其教以絕圣棄智忘形去欲為行、以無為為宗極、斯比孔則又進(jìn)。觀生機(jī)深脈、破前六識分別之執(zhí)。伏前七識生滅之機(jī)。而認(rèn)八識
精明之體即楞嚴(yán)所謂罔象虛無微細(xì)精想者、以為妙道之源耳。故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以其此識乃全體無明、觀之不透。故曰、杳杳冥冥、其
中有精。以其識體不思議熏不思議變。故曰玄之又玄。而稱之曰妙道。以天地萬物皆從此中變現(xiàn)。故曰、天地之根、眾妙之門。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莊稱自然。且
老乃中國之人也。未見佛法、而深觀至此、可謂捷疾利根矣。借使一見吾佛而印決之、豈不頓證真無生耶。吾意西涉流沙、豈無謂哉。大段此識、深隱難測。當(dāng)佛未
出世時、西域九十六種、以六師為宗。其所立論百什、至于得神通者甚多、其書又不止此方之老莊也。洎乎吾佛出世、靈山一會、英杰之士、皆彼六師之徒。且其見
佛、不一言而悟。如良馬見鞭影而行、豈非昔之工夫有在。但邪執(zhí)之心未忘、故令見佛、只在點化之間以破其執(zhí)耳。故佛說法原無贅語、但就眾生所執(zhí)之情、隨宜而
擊破之。所謂以楔出楔者、本無實法與人也。至于楞嚴(yán)會上、微細(xì)披剝、次第征辯、以破因緣自然之執(zhí)、以斷凡夫外道二乘之疑。而看教者不審乎此、但云彼西域之
人耳、此東土之人也。人有彼此、而佛性豈有二耶。且吾佛為三界之師、四生之父。豈其說法、止為彼方之人、而此十萬里外、則絕無分耶。然而一切眾生、皆依八
識而有生死。堅固我執(zhí)之情者、豈只彼方眾生有執(zhí)、而此方眾生無之耶。是則此第八識、彼外道者、或執(zhí)之為冥諦、或執(zhí)之為自然、或執(zhí)之為因緣、或執(zhí)之為神我。
即以定修心生于梵天、而執(zhí)之為五現(xiàn)涅槃。或窮空不歸、而入無色界天。伏前七識生機(jī)不動。進(jìn)觀識性、至空無邊處、無所有處、以極非非想處。此乃界內(nèi)修心、而
未離識性者。故曰、學(xué)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rèn)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rèn)作本來人者、是也。至于界外聲聞、已滅三界見思之惑、已斷三界生死之苦、已證
無為寂滅之樂。八識名字尚不知、而亦認(rèn)為涅槃、將謂究竟歸寧之地。且又親從佛教得度、猶費吾佛四十年彈訶淘汰之功。至于法華會上、猶懷疑佛之意、謂以小乘
而見濟(jì)度。雖地上菩薩、登七地已、方舍此識、而猶異熟未空。由是觀之、八識為生死根本、豈淺淺哉。故曰、一切世間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
聞緣覺、及成外道、諸天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凈體、則汝今者識精
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正此之謂也。噫、老氏生人間世、出無佛世、而能窮造化之原、深觀至此。即其精進(jìn)工夫、誠不易易。但未打破生死窠窟耳。古德嘗
言、孔助于戒、以其嚴(yán)于治身。老助于定、以其精于忘我。二圣之學(xué)、與佛相須而為用、豈徒然哉。據(jù)實而論、執(zhí)孔者、涉因緣、執(zhí)老者、墮自然。要皆未離識性、
不能究竟一心故也。佛則離心意識、故曰、本非因緣、非自然性、方徹一心之源耳。此其世出世法之分也。故佛所破、正不止此。即出世三乘、而亦皆在其中矣。世
人但見莊子誹堯舜薄湯武、詆訾孔子之徒、以為驚異。若聞世尊訶斥二乘以為焦芽敗種悲重菩薩以為佛法闡提、又將何如耶。然而佛訶二乘、非訶二乘、訶執(zhí)二乘之
跡者、欲其舍小趣大也。所謂莊詆孔子、非詆孔子、詆學(xué)孔子之跡者、欲其絕圣棄智也。要皆遣情破執(zhí)之謂也。若果情忘執(zhí)謝、其將把臂而游妙道之鄉(xiāng)矣。方且歡忻
至樂之不暇、又何庸夫憒憒哉。此其華嚴(yán)地上菩薩、而于涂炭事火臥棘投針之儔、靡不現(xiàn)身其中、與之而作師長也。茍非佛法、又何令彼入佛法哉。故彼六師之執(zhí)
幟、非佛不足以拔之。吾意老莊之大言、非佛法不足以證向之。信乎游戲之談、雖老師宿學(xué)、不能自解免耳。今以唯心識觀、皆不出乎響矣。
此論創(chuàng)意、蓋予居海上時、萬歷戊子冬、乞食王城、嘗與洞觀居士夜談所及、居士大為撫掌。庚寅夏日、始命筆焉。藏之既久、向未拈出。甲午冬、隨緣王城、擬請
益于弱侯焦太史、不果。明年乙未春、以弘法罹難、其草業(yè)己遺之海上矣。仍遣侍者往殘簡中搜得之。秋蒙恩遣雷陽、達(dá)觀禪師、由匡廬杖策候予于江上。冬十一
月、予方渡江、晤師于旅泊庵、夜坐出此、師一讀三嘆曰、是足以袪長迷也。即命弟子如奇、刻之以廣法施。予固止之。戊戍夏、予寓五羊時、與諸弟子結(jié)制壘壁
間、為眾演楞嚴(yán)宗旨、門人寶貴、見而嘆喜、愿竭力成之、以卒業(yè)焉。噫、欲識佛性義、當(dāng)觀時節(jié)因緣。此區(qū)區(qū)片語、誠不足為法門重輕。創(chuàng)意于十年之前、而克成
于十年之后、作之于東海之東、而行之于南海之南。豈機(jī)緣偶會而然耶。道與時也、庸可強乎。然此、蓋因觀老莊而作也、故以名論。
萬歷戊戍除日憨山道人清書于楞伽室。
病后俗冗、近始讀大制曹溪通志、及觀老莊影響論等書、深為嘆服。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及孔子人乘之圣。老子天乘之圣。佛能圣能凡能人能天之圣。如此之類、百世不易之論也。起原再稽顙。
注道德經(jīng)序
予少喜讀老莊、苦不解義。惟所領(lǐng)會處、想見其精神命脈、故略得離言之旨。及搜諸家注釋則多以己意為文、若與之角、則義愈晦。及熟玩莊語、則于老恍有得焉。
因謂注乃人人之老莊、非老莊之老莊也。以老文簡古而旨幽玄、則莊實為之注疏。茍能懸解、則思過半矣??丈蕉U暇、細(xì)玩沉思、言有會心、即托之筆。必得義遺
言、因言以見義。或經(jīng)旬而得一語、或經(jīng)年而得一章。始于東海、以至南粵、自壬辰以至丙午、周十五年乃能卒業(yè)。是知古人立言之不易也。以文太簡、故不厭貫
通、要非枝也。嘗謂儒宗堯舜、以名為教、故宗于仁義。老宗軒黃、道重?zé)o為、如云失道德而后仁義。此立言之本也。故莊之誹薄、殊非大言、以超俗之論則駭俗、
故為放而不收也。當(dāng)仲尼問禮、則嘆為猶龍、圣不自圣、豈無謂哉。故老以無用為大用、茍以之經(jīng)世、則化理治平、如指諸掌。尤以無為為宗極、性命為真修。即遠(yuǎn)
世遺榮、殆非矯矯。茍得其要、則真妄之途、云泥自別。所謂真以治身、緒余以為天下國家、信非誣矣?;蛟弧⒆又U、貴忘言、乃嘵嘵于世諦、何所取大耶。予
曰、不然。鴉鳴鵲噪、咸自天機(jī)。蟻聚蜂游、都?xì)w神理。是則何語非禪、何法非道。況釋智忘懷之談、詎非入禪初地乎。且禪以我蔽、故破我以達(dá)禪、老則先登矣。
若夫玩世蜉蝣、尤當(dāng)以此為樂土矣。注成、始刻于嶺南。重刻于五云南岳與金陵。今則再刻于吳門。以尚之者眾、故施不厭普矣。
老子傳
按史記、老子者、楚苦(音怙)縣厲(音賴)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亦云柱下史)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
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蓬累、箬笠也。首戴之而行、言無車蓋也。)吾聞之、良賈深藏若
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者、若是而已??鬃尤?、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
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wǎng)。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fēng)云而上天。吾今見老子、其猶龍耶。老子修道德、其學(xué)以自隱無名為
務(wù)。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遂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所終。老子生周定王三
年。母孕八十年而生。生而皓首、故稱老子。
發(fā)明宗旨
老氏所宗、以虛無自然為妙道。此即楞嚴(yán)所謂分別都無、非色非空、拘舍離等,昧為冥諦者、是已。此正所云八識空昧之體也。以其此識、最極幽深、微妙難測、非
佛不足以盡之。轉(zhuǎn)此則為大圓鏡智矣。菩薩知此、以止觀而破之、尚有分證。至若聲聞不知、則取之為涅槃。西域外道梵志不知、則執(zhí)之為冥諦。此則以為虛無自然
妙道也。故經(jīng)曰、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諸天外道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錯亂修習(xí)、猶如煮沙欲成佳饌、縱經(jīng)塵劫終不
能得。云何二種、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凈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此言識精元明、
即老子之妙道也。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由其此體至虛至大、故非色。以能生諸緣、故非空。不知天地萬物皆從此識變現(xiàn)、乃謂之自然。由不思議
熏、不思議變、故謂之妙。至精不雜、故謂之真。天地壞而此體不壞、人身滅而此性常存、故謂之常。萬物變化、皆出于此、謂之天地之根、眾妙之門。凡遇書中所
稱真常玄妙、虛無大道等語。皆以此印證之、則自有歸趣。不然、則茫若捕風(fēng)捉影矣。故先示于此。臨文不煩重出。
發(fā)明趣向
愚謂看老莊者、先要熟覽教乘、精透楞嚴(yán)。融會吾佛破執(zhí)之論、則不被他文字所惑。然后精修靜定、工夫純熟、用心微細(xì)、方知此老工夫苦切。然要真真實實看得身
為苦本、智為累根、自能隳形釋智。方知此老真實受用至樂處。更須將世事一一看破、人情一一覷透、虛懷處世、目前無有絲毫障礙。方見此老真實逍遙快活、廣大
自在、儼然一無事道人。然后不得已而應(yīng)世、則不費一點氣力端然無為而治。觀所以教孔子之言、可知已。莊子一書、乃老子之注疏。故愚所謂老之有莊、如孔之有
孟。是知二子所言、皆真實話、非大言也。故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而世之談二子者、全不在自己工夫體會。只以語言文字之乎者也而擬
之、故大不相及。要且學(xué)疏狂之態(tài)者有之、而未見有以靜定工夫而入者。此其所謂知我者希矣。冀親二子者當(dāng)作如是觀。
發(fā)明工夫
老子一書、向來解者例以虛無為宗。及至求其入道工夫、茫然不知下手處。故予于首篇、將觀無觀有一觀字、為入道之要、使學(xué)者易入。然觀照之功最大、三教圣人
皆以此示人。孔子則曰、知止而后有定。又曰、明明德。然知明、即了悟之意。佛言止觀、則有三乘止觀、人天止觀、淺深之不同。若孔子、乃人乘止觀也。老子、
乃天乘止觀也。然雖三教止觀淺深不同、要其所治之病、俱以先破我執(zhí)為第一步工夫。以其世人盡以我之一字為病根。即智愚賢不肖、汲汲功名利祿之場、圖為百世
子孫之計、用盡機(jī)智總之皆為一身之謀。如佛言諸苦所因、貪欲為本、皆為我故。老子亦曰、貴大患若身。以孔圣為名教宗主、故對中下學(xué)人、不敢輕言破我執(zhí)。唯
對顏子、則曰克己。其余但言正心誠意修身而已。然心既正、意既誠、身既修、以此施于君臣父子之間、各盡其誠、即此是道、所謂為名教設(shè)也。至若絕圣棄智、無
我之旨、乃自受用地、亦不敢輕易舉以于人。唯引而不發(fā)、所謂若圣與仁、則吾豈敢。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至若極力為人處、則
曰、克己。則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四言者、肝膽畢露。然己者、我私。意者、生心。必者、待心。固者、執(zhí)心。我者、我心??苏?、盡絕。毋者、禁絕
之辭。教人盡絕此意必固我四者之病也。以圣人虛懷游世寂然不動、物來順應(yīng)、感而遂通。用心如鏡、不將不迎、來無所粘、去無蹤跡。身心兩忘、與物無競、此圣
人之心也。世人所以不能如圣人者、但有意必固我四者之病、故不自在、動即是苦。孔子觀見世人病根在此、故使痛絕之。即此之教、便是佛老以無我為宗也。且毋
字便是斬截工夫、下手最毒。即如法家禁令之言毋得者、使其絕不可有犯、一犯便罪不容赦、只是學(xué)者不知耳。至若吾佛說法、雖浩瀚廣大。要之不出破眾生粗細(xì)我
法二執(zhí)而已。二執(zhí)既破、便登佛地。即三藏經(jīng)文、皆是破此二執(zhí)之具。所破之執(zhí)、即孔子之四病、尚乃粗執(zhí)耳。世人不知、將謂別有玄妙也。若夫老子超出世人一
步、故專以破執(zhí)立言、要人釋智遺形、離欲清凈。然所釋之智、乃私智、即意必也。所遺之形、即固我也。所離之欲、即己私也。清凈則廓然無礙、如太虛空、即孔
子之大公也。是知孔老心法未嘗不符、第門庭施設(shè)、藩衛(wèi)世教、不得不爾。以孔子專于經(jīng)世。老子專于忘世。佛專于出世。然究竟雖不同、其實最初一步、皆以破我
執(zhí)為主。工夫皆由止觀而入。
發(fā)明體用
或曰、三教圣人教人、俱要先破我執(zhí)。是則無我之體同矣。奈何其用、有經(jīng)世、忘世、出世、之不同耶。答曰、體用皆同、但有淺深小大之不同耳。假若孔子果有
我、是但為一己之私、何以經(jīng)世。佛老果絕世、是為自度、又何以利生。是知由無我方能經(jīng)世、由利生方見無我、其實一也。若孔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
故、用也。明則誠、體也。誠則形、用也。心正意誠、體也。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用也。老子無名、體也。無為而為、用也。孔子曰、惟天惟大、唯堯則之、蕩蕩
乎民無能名焉。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且經(jīng)世以堯舜為祖、此豈有名有為者耶。由無我方視天下皆我、故曰、堯舜與人同耳。以人皆同體、所不同者、但有
我私為障礙耳。由人心同此心、心同則無形礙。故汲汲為之教化、以經(jīng)濟(jì)之。此所以由無我而經(jīng)世也。老子則曰、常善教人、故無棄人。無棄人、則人皆可以為堯
舜。是由無我方能利生也。若夫一書所言為而不宰、功成不居等語。皆以無為為經(jīng)世之大用、又何嘗忘世哉。至若佛、則體包虛空。用周沙界。隨類現(xiàn)身。乃曰、我
于一切眾生身中成等正覺。又曰、度盡眾生、方成佛道。又曰、若能使一眾生發(fā)菩提心、寧使我身受地獄苦、亦不疲厭。然所化眾生、豈不在世間耶。既涉世度生、
非經(jīng)世而何。且為一人而不厭地獄之苦、豈非汲汲耶。若無一類而不現(xiàn)身、豈有一定之名耶。列子嘗云、西方有大圣人、不言而信、無為而化、是豈有心要為耶。是
知三圣無我之體、利生之用、皆同。但用處大小不同耳。以孔子匡持世道、姑從一身以及家國、后及天下、故化止于中國。且要人人皆做堯舜、以所祖者堯舜也。老
子因見當(dāng)時人心澆薄、故思復(fù)太古、以所祖者軒黃也。故件件說話、不同尋常、因見得道大難容、故遠(yuǎn)去流沙。若佛則教被三千世界、至廣至大、無所揀擇矣。若子
思所贊圣人、乃曰、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是知孔子體用、未嘗不大、但局時勢耳。正是隨機(jī)之法、故切近人情、此體用之辯也。惜乎后世學(xué)者、各束于教。習(xí)儒
者拘。習(xí)老者狂。學(xué)佛者隘。此學(xué)者之弊、皆執(zhí)我之害也。果能力破我執(zhí)、則剖破藩籬、即大家矣。
發(fā)明歸趣
愚嘗竊謂孔圣若不知老子、決不快活。若不知佛、決不柰煩。老子若不知孔、決不口口說無為而治。若不知佛、決不能以慈悲為寶。佛若不經(jīng)世、決不在世間教化眾
生。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后世學(xué)佛之徒、若不知老、則直管往虛空里看將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礙、事事不得解脫。若不知孔子、單單將佛法去涉世、決不知世
道人情、逢人便說玄妙。如賣死貓頭、一毫沒用處。故祖師亦云、說法不投機(jī)、終是閑言語。所以華嚴(yán)經(jīng)云或邊地語說四諦、此佛說法未嘗單夸玄妙也。然隨俗以度
生、豈非孔子經(jīng)世之心乎。又經(jīng)云、五地圣人。涉世度生、世間一切經(jīng)書技藝、醫(yī)方雜論、圖書印璽種種諸法、靡不該練、方能隨機(jī)。故曰、世諦語言資生之業(yè)、皆
順正法。故儒以仁為本、釋以戒為本。若曰、孝悌為仁之本、與佛孝名為戒。其實一也。以此觀之佛豈絕無經(jīng)世之法乎。由孔子攘夷狄、故教獨行于中國。佛隨邊地
語說四諦、故夷狄皆從其化。此所以用有大小不同耳。是知三教圣人所同者心、所異者跡也。以跡求心、則如蠡測海。以心融跡、則似芥含空。心跡相忘、則萬派朝
宗、百川一味。
老子道德經(jīng)解上篇
明建鄴憨山道者德清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注】此章總言道之體用,及入道工夫也。老氏之學(xué),盡在于此。其五千余言,所敷演者,唯演此一章而已。所言道,乃真常之道。可道之道,猶言也。意謂真常之
道,本無相無名,不可言說。凡可言者,則非真常之道矣,故非常道。且道本無名,今既強名曰道,是則凡可名者,皆假名耳,故非常名。此二句,言道之體也。然
無相無名之道,其體至虛,天地皆從此中變化而出,故為天地之始。斯則無相無名之道體,全成有相有名之天地,而萬物盡從天地陰陽造化而生成。此所謂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萬物,故為萬物之母。此二句,言道之用也。此下二句,乃入道之工夫。常,猶尋常也。欲,猶要也。老子謂,我尋常日用安心于無,要以觀其道之妙
處。我尋常日用安心于有,要以觀其道之徼處。徼,猶邊際也。意謂全虛無之道體,既全成了有名之萬物。是則物物皆道之全體所在,正謂一物一太極。是則只在日
用目前,事事物物上,就要見道之實際,所遇無往而非道之所在。故莊子曰,道在稊稗,道在屎尿。如此深觀,才見道之妙處。此二觀字最要緊。此兩者同已下,乃
釋疑顯妙。老子因上說觀無觀有,恐學(xué)人把有無二字看做兩邊,故釋之曰,此兩者同。意謂我觀無,不是單單觀無。以觀虛無體中,而含有造化生物之妙。我觀有,
不是單單觀有。以觀萬物象上,而全是虛無妙道之理。是則有無并觀,同是一體,故曰,此兩者同??秩擞忠蓛烧呒韧?,如何又立有無之名,故釋之曰,出而異名。
意謂虛無道體,既生出有形天地萬物。而有不能生有,必因無以生有。無不自無,因有以顯無。此乃有無相生,故二名不一,故曰,出而異名。至此恐人又疑既是有
無對待,則不成一體,如何謂之妙道,故釋之曰,同謂之玄。斯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深觀至此,豈不妙哉。老子又恐學(xué)人工夫到此,不能滌除玄覽,故又遣之
曰,玄之又玄。意謂雖是有無同觀,若不忘心忘跡,雖妙不妙。殊不知大道體中,不但絕有無之名,抑且離玄妙之跡,故曰,玄之又玄。工夫到此,忘懷泯物,無往
而不妙,故曰,眾妙之門。斯乃造道之極也。似此一段工夫,豈可以區(qū)區(qū)文字者也之乎而盡之哉。此愚所謂須是靜工純熟,方見此中之妙耳。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注】此釋前章可名非常名,以明世人居有為之跡,虛名不足尚。圣人處無為之道以御世,功不朽而真名常存之意也。意謂天下事物之理,若以大道而觀,本無美與
不美,善與不善之跡。良由人不知道,而起分別取舍好尚之心,故有美惡之名耳。然天下之人,但知適己意者為美。殊不知在我以為美,自彼觀之,則又為不美矣。
譬如西施顰美,東施愛而效之,其丑益甚。此所謂知美之為美,斯惡已。惡,丑也。又如比干,天下皆知為賢善也,紂執(zhí)而殺之。后世效之以為忠,殺身而不悔。此
所謂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此皆尚名之過也。是則善惡之名,因?qū)Υ?。故名則有無相生,事則難易相成,物則長短相形,位則高下相傾,言則音聲相和,行則
前后相隨,此乃必然之勢。譬如世人以尺為長,以寸為短。假若積寸多于尺,則又名寸為長,而尺為短矣。凡物皆然,斯皆有為之跡耳。凡可名者,皆可去。此所謂
名可名,非常名也。是以圣人知虛名之不足尚,故處無為之道以應(yīng)事。知多言之不可用,故行不言之教以化民。如天地以無心而生物,即萬物皆往資焉,不以物多而
故辭。雖生成萬物,而不以萬物為己有。雖能生物,而不自恃其能。且四時推移,雖有成物之功,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其功,故至功不朽。不尚其名,故真名常
存。圣人處無為之道,亦由是也。蓋萬物作焉已下,皆是說天地之德,以比圣人之德。文意雙關(guān),莊子釋此意極多。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注】此言世人競有為之跡,尚名好利嗜欲之害,教君人者治之之方。以釋上章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之實效也。蓋尚賢,好名也。名,爭之端也。故曰爭名于
朝。若上不好名,則民自然不爭。貴難得之貨,好利也。利,盜之招也。若上不好利,則民自然不為盜。故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所以好名好利者,因見名利
之可欲也,故動亂其心以爭競之。若在上者茍不見名利有可欲,則民亦各安其志,而心不亂矣。故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然利,假物也。人以隋珠為重寶,以之投
雀,則飛而去之。色,妖態(tài)也。人以西施為美色,麋鹿則見而驟之。名,虛聲也。人以崇高為貴名,許由則避而遠(yuǎn)之。食,爽味也。人以太牢為珍羞,海鳥則觴而悲
之。是則財色名食,本無可欲。而人欲之者,蓋由人心妄想思慮之過也。是以圣人之治,教人先斷妄想思慮之心,此則拔本塞源,故曰虛其心。然后使民安飽自足,
心無外慕,故曰實其腹。然而人心剛強好爭者,蓋因外物誘之,而起奔競之志也。故小人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君子雞鳴而起,孳孳為名,此強志也。然民既安飽自
足,而在上者則以清凈自正。不可以聲色貨利外誘民心,則民自絕貪求,不起奔競之志,其志自弱,故曰弱其志。民既無求,則使之以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自食其
力,故曰強其骨。如此則常使民不識不知,而全不知聲色貨利之可欲,而自然無欲矣。故曰常使民無知無欲。縱然間有一二黠滑之徒,雖知功利之可欲,亦不敢有妄
為攘奪之心矣,故曰使夫知者不敢為也。如上所言,乃不言之教,無為之事也。人君茍能體此而行以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者矣。故結(jié)之曰,為無為,則無不治。老
子文法極古,然察其微意,蓋多述古?;蚴銎湫惺?,或述其文辭,似此為無為則無不治,乃述上古圣人之行事者。至若是謂等語,皆引古語以證今意,或以己意而釋
古語者。且其文法機(jī)軸,全在結(jié)句,是一篇主意。蓋結(jié)句,即題目也。讀者知此,則思過半矣。至其句法,有一字一句,二字一句,三字一句者極多。人不知此,都
連牽讀去,不但不得老子立言之妙。而亦不知文章之妙也。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注】此贊道之體用微妙,而不可測知也。沖,虛也。盈,充滿也。淵,靜深不動也。宗,猶依歸也。謂道體至虛,其實充滿天地萬物。但無形而不可見,故曰用之
或不盈。道體淵深寂漠,其實能發(fā)育萬物,而為萬物所依歸。但生而不有,為而不宰,故曰似萬物之宗?;颍?,皆不定之辭。老子恐人將言語為實,不肯離言體
道,故以此等疑辭以遣其執(zhí)耳。銳,即剛勇精銳。謂人剛銳之志,勇銳之氣,精銳之智,此皆無物可挫。唯有道者能挫之,故曰挫其銳。如子房之博浪,其剛勇可
知。大索天下而不得,其精銳可知。此其無可挫之者,唯見挫于圯上老人一草履耳。由子房得此而進(jìn)之于漢,卒以無事取天下。吾意自莊周以下,而功名之士,得老
氏之精者,唯子房一人而已。以此較之,周善體而良善用,方朔得之,則流為詭矣。其他何足以知之。紛,謂是非紛擾。即百氏眾口之辯也。然各是其是,各非其
非,此皆無人解之者。唯有道者,以不言之辯而解之。所謂大辯若訥。以道本無言,而是非自泯,故曰解其紛。和,混融也。光,智識炫耀于外。即所謂飾智驚愚,
修身明污者,是也。唯有道者,韜光內(nèi)照,光而不耀。所謂眾人昭昭,我獨若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故曰和其光。與俗混一而不分。正謂呼我以牛,以牛應(yīng)之。
呼我以馬,以馬應(yīng)之。故曰同其塵。然其道妙用如此,變化無方。而其體則湛然不動,雖用而無跡。故曰湛兮或存。要妙如此,而不知其所從來。故曰吾不知誰之
子。且而不是有形之物,或象帝之先耶。帝,即天帝。象,或似也。愚謂此章贊道體用之妙,且兼人而釋者。蓋老子凡言道妙,全是述自己胸中受用境界。故愚亦兼
人而解之。欲學(xué)者知此,可以體認(rèn)做工夫。方見老子妙處。宇宇皆有指歸,庶不肖虛無孟浪之談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
【注】此言天地之道,以無心而成物。圣人之道,以忘言而體玄也。仁,好生愛物之心。芻狗,乃縛芻為狗,以用祭祀者。且天地圣人,皆有好生愛物之仁。而今言
不仁者,謂天地雖是生育萬物,不是有心要生。蓋由一氣當(dāng)生,不得不生。故雖生而不有。譬如芻狗,本無用之物。而祭者當(dāng)用,不得不用。雖用而本非有也。故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雖是愛養(yǎng)百姓,不是有心要愛。蓋由同體當(dāng)愛,不得不愛。雖愛而無心。譬如芻狗,雖虛假之物。而尸之者當(dāng)重,不得不重。雖重而
知終無用也。故曰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猶,似也。橐,即皮韝。乃鼓風(fēng)鑄物之器?;a,即管籥。乃承氣出音之器。屈,枉己從人之意。動,猶感觸也。謂橐籥
二物,其體至虛而有用,未嘗恃巧而好為。故用不為伸,不用則虛以自處,置之而亦不自以為屈,故曰虛而不屈。且人不用則已。若用之,則觸動其機(jī),任其造作而
不休,故曰動而愈出。然道在天地,則生生而不已。道在圣人,則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大道之妙如此。惜乎談道者,不知虛無自然之妙。方且眾口之
辯說,說而不休,去道轉(zhuǎn)遠(yuǎn),故曰多言數(shù)窮。不若忘言以體玄,故曰不若守中。蓋守中,即進(jìn)道之功夫也。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注】此言道體常存,以釋上章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之意也。谷,虛而能應(yīng)者。以譬道體至虛,靈妙而不可測,亙古今而長存,故曰谷神不死。且能生天生地,萬物
生生而不已,故曰是謂玄牝。牝,物之雌者。即所謂萬物之母也。門,即出入之樞機(jī)。謂道為樞機(jī),萬物皆出于機(jī),入于機(jī)。故曰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幽綿
不絕之意。謂此道體至幽至微,綿綿而不絕,故曰若存。愈動而愈出,用之不竭,故曰不勤。凡有心要作,謂之勤。蓋道體至虛,無心而應(yīng)用,故不勤耳。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注】此言天地以不生故長生,以比圣人忘身故身存也。意謂世人各圖一己之私,以為長久計。殊不知有我之私者,皆不能長久也。何物長久,唯天地長久。然天地
所以長久者,以其不自私其生,故能長生。其次則圣人長久,是以圣人體天地之德,不私其身以先人,故人樂推而不厭。故曰后其身而身先。圣人不愛身以喪道,故
身死而道存。道存則千古如生,即身存也。故曰外其身而身存。老子言此,乃審問之曰,此豈不是圣人以無私而返成其私耶。且世人營營為一身之謀,欲作千秋之計
者,身死而名滅。是雖私,不能成其私,何長久之有。
上善至大師兄。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惟不爭、故無尤。
【注】此言不爭之德,無往而不善也。上,最上。謂謙虛不爭之德最為上善,譬如水也,故曰上善至大師兄。水之善,妙在利萬物而不爭。不爭,謂隨方就圓,無可不
可,唯處于下。然世人皆好高而惡下。唯圣人處之。故曰處眾人之惡,故幾于道。幾,近也。由圣人處謙下不爭之德,故無往而不善。居則止于至善,故曰善地。心
則淵靜深默,無往而不定,故曰善淵。與,猶相與。謂與物相與,無往而非仁愛之心,故曰與善仁。言無不誠,故曰善信。為政不爭,則行其所無事,故曰善治。為
事不爭,則事無不理,故曰善能。不爭,則用舍隨時,迫不得已而后動,故曰善時。不爭之德如此,則無人怨,無鬼責(zé)。故曰夫惟不爭,故無尤矣。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注】此言知進(jìn)而不知退者之害,誡人當(dāng)知止可也。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者,謂世人自恃有持滿之術(shù),故貪位慕祿進(jìn)進(jìn)而不已。老子意謂雖是能持,不若放下休歇為
高,故不如其已。倘一旦禍及其身,悔之不及。即若李斯臨刑,顧謂其子曰,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此蓋恃善持其盈而不已者之驗也。
故云知足常足,終身不辱,知止常止,終身不恥,此之謂也。揣而銳之,不可長保者。揣,揣摩。銳,精其智思。如蘇張善揣摩之術(shù)者是也。謂世人以智巧自處,恃
其善于揣摩,而更益其精銳之思,用智以取功名,進(jìn)進(jìn)而不已。老子謂雖是善能揣摩,畢竟不可長保。如蘇張縱橫之術(shù),彼此相詐,不旋踵而身死名滅,此蓋揣銳之
驗也。如此不知止足之人,貪心無厭??v得金玉滿堂,而身死財散,故曰莫之能守??v然位極人臣,而驕泰以取禍,乃自遺其咎。此蓋知進(jìn)不知退者之害也。人殊不
知天道惡盈而好謙。獨不見四時乎,成功者退。人若功成名遂而身退,此乃得天之道也。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dá)、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注】此章教人以造道之方,必至忘知絕跡,然后方契玄妙之德也。載,乘也。營,舊注為魂。楚辭云,魂識路之營營,蓋營營,猶言惺惺,擾動貌。然魂動而魄
靜,人乘此魂魄而有思慮妄想之心者。故動則乘魂,營營而亂想。靜則乘魄,昧昧而昏沉。是皆不能抱一也。故楞嚴(yán)曰,精神魂魄,遞相離合,是也。今抱一者,謂
魂魄兩載,使合而不離也。魂與魄合,則動而常靜,雖惺惺而不亂想。魄與魂合,則靜而常動,雖寂寂而不昏沉。道若如此,常常抱一而不離,則動靜不異,寤寐一
如。老子審問學(xué)者做工夫能如此。乎者,責(zé)問之辭。專氣致柔。專,如專城之專。謂制也。然人賴氣而有生。以妄有緣氣,于中積聚,假名為心。氣隨心行,故心妄
動則氣益剛。氣剛而心益動。所謂氣壹則動志。學(xué)道工夫,先制其氣不使妄動以薰心,制其心不使妄動以鼓氣,心靜而氣自調(diào)柔。工夫到此,則怒出于不怒矣。如嬰
兒號而不嗄也。故老子審問其人之工夫能如此乎。滌除玄覽。玄覽者,謂前抱一專氣工夫,做到純熟,自得玄妙之境也。若將此境覽在胸中,執(zhí)之而不化,則返為至
道之病。只須將此亦須洗滌,凈盡無余,以至于忘心絕跡,方為造道之極。老子審問能如此乎。此三句,乃入道工夫,得道之體也。老子意謂道體雖是精明,不知用
上何如,若在用上無跡,方為道妙。故向下審問其用。然愛民治國,乃道之緒余也。所謂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土苴以為天下國家。故圣人有天下而不與。愛民治
國,可無為而治。老子審問能無為乎。若不能無為,還是不能忘跡,雖妙而不妙也。天門,指天機(jī)而言。開闔,猶言出入應(yīng)用之意。雌,物之陰者。蓋陽施而陰受,
乃留藏之意。蓋門有虛通出入之意。而人心之虛靈,所以應(yīng)事接物,莫不由此天機(jī)發(fā)動。蓋常人應(yīng)物,由心不虛,凡事有所留藏,故心日茆塞。莊子謂室無空虛,則
婦姑勃蹊。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此言心不虛也。然圣人用心如鏡,不將不迎,來無所粘,去無蹤跡。所謂應(yīng)而不藏。此所謂天門開闔而無雌也。老子審問做工夫
者能如此乎。明白四達(dá),謂智無不燭也。然常人有智,則用智于外,炫耀見聞。圣人智包天地,而不自有其知。謂含光內(nèi)照。故曰明白四達(dá)而無知。老子問人能如此
乎。然而學(xué)道工夫做到如此,體用兩全,形神俱妙,可謂造道之極。其德至妙,可以合乎天地之德矣。且天地之德,生之畜之。雖生而不有,雖為而不恃,雖長而不
宰,圣人之德如此,可謂玄妙之德矣。
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注】此言向世人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也。意謂人人皆知車轂有用,而不知用在轂中一竅。人人皆知器之有用,而不知用在器中之虛。人人皆知室之有
用,而不知用在室中之空。以此為譬,譬如天地有形也,人皆知天地有用,而不知用在虛無大道。亦似人之有形,而人皆知人有用,而不知用在虛靈無相之心。是知
有雖有用,而實用在無也。然無不能自用,須賴有以濟(jì)之。故曰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利,猶濟(jì)也。老氏之學(xué),要即有以觀無。若即有以觀無,則雖有而不有。
是謂道妙。此其宗也。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注】此言物欲之害,教人離欲之行也。意謂人心本自虛明,而外之聲色飲食貨利,亦本無可欲。人以為可欲而貪愛之。故眼則流逸奔色,而失其正見,故盲。耳則
流逸奔聲,而失其真聞,故聾。舌則流逸奔味,而失其真味,故爽。心則流逸奔境,而失其正定,故發(fā)狂。行則逐于貨利,而失其正操,故有妨。所謂利令智昏,是
皆以物欲喪心,貪得而無厭者也。圣人知物欲之為害。雖居五欲之中,而修離欲之行,知量知足。如偃鼠飲河,不過實腹而已。不多貪求以縱耳目之觀也。諺語有
之,羅綺千箱,不過一暖,食前方丈,不過一飽,其余皆為榮觀而已。故云雖有榮觀,燕處超然,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去貪欲之害,而修離欲之行,故去彼取此。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于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托于天下。
【注】此言名利之大害,教人重道忘身以袪累也。寵辱若驚者,望外之榮曰寵。謂世人皆以寵為榮,卻不知寵乃是辱。以其若驚。驚,心不安貌。貴大患若身者,崇
高之位曰貴,即君相之位。謂世人皆以貴為樂,卻不知貴乃大患之若身。以身喻貴,謂身為苦本,貴為禍根,言必不可免也。此二句立定,向下征而釋之曰,何謂寵
是辱之若驚耶。寵為下,謂寵乃下賤之事耳。譬如僻幸之人,君愛之以為寵也。雖卮酒臠肉必賜之。非此,不見其為寵。及其賜也,必叩頭而啖之。將以為寵。彼無
寵者,則傲然而立。以此較之,雖寵實乃辱之甚也。豈非下耶。故曰寵為下。且而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也,患失之。是則競競得失于眉睫之間,其心未嘗暫自
安。由此觀之,何榮之有。故曰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此其所以寵是辱也。貴大患若身者,是以身之患,喻貴之患也。然身,乃眾患之本。既有此身,則饑寒病苦,
死生大患,眾苦皆歸,必不可免。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無身,則無患矣。故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然位,乃禍之基也。既有此位,則是非交謫,冰炭
攻心,眾毀齊至,內(nèi)則殘生傷性以滅身,外則致寇招尤以取禍,必不可逃。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貴。無貴,則無患矣。故曰貴大患若身。筆乘引王子搜,非
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蓋言貴為君人之患。莊子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祀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dāng)?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dāng)是之時,雖欲為狐
豚,豈可得乎。斯言貴為卿相者之患。老子言茍知身為大患不可免。則知貴為大患,亦不可免也。然且世人不知貴為大患,返以為榮。愛身取貴,以致終身之累。皆
非有道之所為也。唯有道者,不得已而臨蒞天下,不以為己顯。雖處其位,但思道濟(jì)蒼生,不以為己榮。此則貴為天下貴,非一己之貴。如此之人,乃可寄之以天下
之任。然有道者,處崇高之位,雖愛其身,不是貪位慕祿以自保。實所謂衛(wèi)生存身以行道。是則愛身,乃為天下愛其身,非私愛一己之身。如此之人,乃可托以天下
之權(quán)。若以此為君,則無為而治。以此為臣,則功大名顯。故道為天下貴也。故日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于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托于天下。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為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
【注】此言大道體虛,超乎聲色名相思議之表,圣人執(zhí)此以御世也。夷,無色也。故視之不可見。希,無聲也。故聽之不可聞。微,無相也。故搏之不可得。搏,取
之也。此三者,雖有此名,其實不可致詰。致詰,猶言思議。由其道體混融而不可分,故為一。其上日月不足以增其明,故不皦。皦,明也,其下幽暗不能以昏其
禮,故不昧。繩繩,猶綿綿不絕之意。謂道體雖綿綿不絕,其實不可名言。畢竟至虛,雖生而不有,故復(fù)歸于無物。杳冥之內(nèi),而至精存焉,故曰無狀之狀?;秀敝?
中,而似有物焉,故曰無象之象,是謂惚恍。此正楞嚴(yán)所謂罔象虛無,微細(xì)精想耳。由其此體,前觀無始,故迎之不見其首。后觀無終,故隨之不見其后。此乃古始
之道也。上皆歷言大道之妙,下言得道之人。然圣人所以為圣人者,蓋執(zhí)此妙道以御世。故曰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吾人有能知此古始之道者,即是道統(tǒng)所系也。
故曰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紀(jì),綱紀(jì)。謂統(tǒng)緒也。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注】此言圣人體道深玄,故形神俱妙。人能靜定虛心,則故有常存也。莊子謂嗜欲深者天機(jī)淺。蓋今世俗之人,以利欲熏心。故形氣穢濁粗鄙,固執(zhí)而不化。不得
微妙玄通。故天機(jī)淺露,極為易見,殆非有道氣象。皆是不善為士也。老子因謂古之善為士者,不淺露易見。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為不可識,最難形容。特強
為之形容耳。然形容其行動也。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猶豫,行不進(jìn)貌。冬涉川,謂不敢遽進(jìn)。畏四鄰,謂不敢妄動。此乃從容不迫之意。其威儀也,儼若客。
儼,謂肅然可觀。若客,謂謙退不敢直前。其氣也,渙若冰將釋。莊子謂暖然似春。又云冰解凍釋。謂其氣融和,使可親愛之意。其外貌也,敦兮其若樸。敦,敦
厚。樸,無文飾也。其中心也,曠兮其若谷。曠,空也。谷,虛也。外體敦厚樸素,而中心空虛寂定也。其跡也,渾兮其若濁。渾,與混同。謂和光同塵也。蓋有道
之士,心空無著。故行動威儀,氣象體段,胸次悠然,微妙玄通之若此。所謂孔德之容,惟道是從。故可觀而不可識。世俗之人,以功名利祿交錯于前,故形氣穢
濁,而不可觀。老子因而愍之曰,孰能于此濁亂之中,恬退自養(yǎng),靜定持心,久久而徐清之耶。蓋心水汨昏,以靜定治之,則清。所謂如澄濁水,沙土自沈,清水現(xiàn)
前,名為初伏客塵煩惱。不能頓了,故曰徐清。人皆競進(jìn)于功利之間。老子謂孰能安定自守,久久待時而后生耶。生,乃發(fā)動。謂應(yīng)用也。即圣人迫不得已而后應(yīng)之
意。筆乘謂老子文法多什韻。蓋清,生,盈,成,一韻耳。若言徐動,徐應(yīng),則不什矣。老子嗟嘆至此,乃教之以守道之方,曰,保此道者不欲盈。盈,滿也。欲
盈,乃貪得無厭,不知止足之意。謂世人但知汨汨于嗜欲,貪得不足。殊不知天道忌盈,滿則溢矣。所謂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故此教之以不欲盈也。后乃結(jié)示知足
常足之意,曰,夫惟不盈,是以能敝不新成,故敝。物之舊者謂之敝。凡物舊者,最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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