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經(jīng)義
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惟意不必如其心之正,故于獨而必慎以誠焉。
夫好惡咸正,而凡意皆如其心,不可恃心而任意也,猶不可恃身而忘心也。
傳者釋正心之在誠意者曰:“今咸謂意從心生爾,而夫人恒有心外之意,其孰能知之!”
夫意生于心之靈明,而不生于心之存主。靈明,無定者也。畏靈明之無定,故正其存主以立閑。而靈明時有不受閑之幾,背存主以獨發(fā),于是心意分,而正之力且窮于意。知此,可以釋先誠其意之說矣。
意流于妄,往往自忘其身,即偶爾慨然有慕義之想,亦動于不自知,皆非自也。唯心則據(jù)為我之必然,而人不能奪,是其為體也,自成者也。心定于貞,坦然可白于物,即一往自任,為不軌之志,亦不禁物之共喻,固非獨也。唯意則乘乎事之未形,而人固莫測,是其為幾也,獨知者也。
夫既欲正其心矣,則其自體可信也,而獨幾則未可信也,素所好者正矣,忽一意焉而覺其可不好,素所惡者正矣,忽一念焉而覺其可不惡。始則若可不好、可不惡而忘其心;因而順之,則且姑勿好,姑勿惡以暫抑其心;習而流焉,則且惡其所好、好其所惡以大移其心。非但抑之移之為欺其自體也,當其忘之,已蔑心而背之欺之矣。使其意稍靜,而心復(fù)見焉,則必有敞然不自足之實,蓋己欲正其心,固未有于好惡失常之余,能無愧無餒而慊然快足者也。
然則欲使心之所信為可好者,隨意之發(fā),終始一秉彝之好而不容姑舍;心之所持為必惡者,隨意之發(fā),終始一謹嚴之惡而不容姑忍,則自慊矣。此不容不于俄傾之動幾持之也,故君子于此慎之也。
欲正其心矣,秉一心以為明鑒,而察萬意以其心之矩,意一起而早省其得失,夫孰欺此明鑒者!惟正而可以誠,惟其誠而后誠于正也。欲正其心矣,奉一正以為宗主,而統(tǒng)萬意以從心之令,意隨起而不出其范圍,夫孰欺此宗主者!必有意乃以顯心之用,必有心乃以起意之功也。此之謂慎,此之謂誠,此之謂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也。
小人閑居為不善至慎其獨也小人而亦有其誠,君子益重用其獨。
夫小人知有君子而用其掩著焉,意有時而賢于心也。獨知不可昧,能勿慎乎!
且君子之心本正者也,而偶動之兒,物或動之,則意不如其心,而意任其過。小人之心則既邪矣,而偶動之幾,或動以天,則意不如其心,而意可有功。意任其過,而不容不慎;意可有功,而又何能弗慎乎!
今夫小人之閑居,未嘗有觸,而意不生其懷,必為之惡以無所不至者,有待以逞,皆其畜志已堅者也。心之邪也,豈復(fù)知天下之有君子,豈知有善之可著,不善之當掩哉!而既見君子矣,心不知其何所往也,意不知其何自生矣;厭然矣,掩不善矣,著其善矣。則小人之意,有時而賢于其心也多矣。處心積慮之成乎惡。雖人皆灼見,而掩著不足以蓋其愆;而有觸斯警之不昧其良,唯己獨知,而掩著亦不示人以其跡。嗚呼,此豈可多得于小人哉!
習俗之競于惡而熏心以罔覺也,一君子靜訥凝立于其側(cè),夫孰知其為君子,夫孰知君子之側(cè)不善之不可著而必掩者,則且悉其肺肝以與君子謀不忌也,則且暴其肺肝以驕君子不忌也,乃至惡之所未至,肺肝之所未有,而故為矜張恐喝之辭以動搖君子不忌也。如是而后其誠亡矣。牿亡之久,意無乍見之幾,則迷復(fù)之余,心有怙終之勢矣。
故君子以為小人之掩著,誠之不可掩也莫危于意,意抑有時而見天心焉;莫審于心,心抑有時而待救子意焉;莫隱于意,意且有時而大顯其怵惕羞惡之良焉。則獨知之一念,其為功也亦大矣哉!
意不盡如其心,故同藏于中而固各有其取舍;意不必如其不善之心,故所持在志而尤擇善于動幾。使小人之意一如其心也,則允矣其為禽獸矣。然則君子之正心而不加以誠意也,則亦不覺而流于非僻矣。故慎獨之功,尤勿勿焉,以意者過之府,而抑功之門也。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xué)者所性之樂,于朋來得之焉。
夫朋自遠方來矣,于斯時也,樂何如邪?非好學(xué)不知之爾。
夫子為明善而復(fù)初者言曰:學(xué)者性之復(fù);而情,一性也,有說幾焉,抑有樂幾焉。
說故,百物不失于己;樂,故善氣不違于天下。此非意動而有欲、意得而有喜之情所得與也。彼雖或當于理,而不足以盈,不足以永也。故學(xué)者之情以樂為至也。
前之無所慕,后之無所期,乍然遇于心,而身世各得,覺天下之無不可協(xié)吾意者,此何幾也?于事無所忤,于心無所逆,渙然以亡疑,而神志日生,覺見聞之無往不利者,此何幾也?夫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有其然者乎?
當其信道也,亦未冀其不孤也,然道孤而心亦困矣。此一日者,不知困者之頓舒也,意者天原有此和同而化之神,《禮》、《樂》、《詩》、《書》以導(dǎo)其機而相感,不靳之于獨知獨覺以必相摩蕩乎,則雖后此之或欣或厭未之或知,而不易此日之暢然矣。當其立德也,固未計其德之無隱也,然德隱而志亦菀矣。此一日者,不知菀者之已宣也,意者吾固有此同生并育之誠,神動天隨以協(xié)一,大明夫可知可能而共相昭著乎,則后此之以裁以成不知有倦,而只以如此際之欣然矣。
故朋之于學(xué),有悅者焉,有憤者焉;其悅也與之俱說以樂觀其通,其憤也利用其憤以樂觀其復(fù),斯殆“天地變化草木蕃”之情與?天下之耳目皆吾之聰明也,聰明盈有兩間,而耳目之愉快何如哉!吾之于朋,有可使聞?wù)哐桑形纯墒瑰崧務(wù)哐?;其可聞?wù)邉佣c我相助以利道之用,其未可聞?wù)哽o而與彼相守以養(yǎng)物之機,斯殆 “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之藏與?天下之心思皆吾之條理也,條理不迷于志意,而心思之欣遂何如哉!
帝王之有天下也,非以乘權(quán)而施政教為樂,而以道一風同釋其憂勤之念。君子之得大行也,非以遇主而著勛名為樂,而以都俞拜飏生其喜起之情。有朋自遠方來,斯時也,斯情也,而有以異于彼乎?不亦樂乎?
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君子為仁之道,自孝弟而生也。
夫為仁之道大矣,以孝弟為本,而后其生也不已,故君子之為仁易易也。
有子謂夫言孝弟至君子而殆幾乎,至言仁于君子而功抑無窮,乃合而察之,涵泳而思之,情所由貞,性所由顯,以執(zhí)焉而復(fù),推焉而通。相生之緒,誠有其必因者矣。奚以明其然也?
君子之孝弟,有真慕焉,而必持之以敬,非作而致其恭也;氣斂于尊親,則戲渝而必其不忍。君子之孝弟,期順親焉,而必無以有已,非矯以捐其私也;心一于愛敬,則澹忘而只適其天。是則君子終其身以請事于仁而致其為之之道者,非由此而生與?而豈非其本與?
先難者,為仁之功。子弟之事,不敢言難也,而夙興夜寐,皇然若不及,怵然若不寧,以警氣而聽命于心,則閱萬物之纖微,歷人事之險易,皆若吾身之重負而不容釋者。循此以為之,習而安焉耳矣。強恕者,為仁之方。父兄之前,不敢言恕也,而因心求盡,念起而理必致,力竭而不留,以忘形而相應(yīng)以和,物我之相齟齬,好惡之相扦格,皆因天之固然而無可逆者。即此而達之焉耳矣。
以累于形者之礙吾仁也,于虧安柏運是而以無欲為本之說尚焉。乃或于以虛,而忘己以忘物,是其為本也,無回易回本者也。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知有己,即知有親。肫然內(nèi)守,而后起之嗜欲不足以亂之矣,氣無所礙矣。以靳于私者之困吾仁也,于是而以博愛為本之說濫焉。乃其徇物以致其情,而強同以合異,其為本也,二本者也。物與我有別矣,與斯人而同生,尤同生之有實。殊親于人,乃殊人于物,惻然自覺。而無情之恝置可釋于其懷矣,私無所困矣。
不見夫夫人之孝弟者,犯亂之惡消,不知其何以消也,氣順而志自平也。則以知君子之為仁也,孝弟之心一,則心無有不一也,情貞而性自凝也。此所謂本立而道生也。
不可云孝弟仁之本是矣。為仁“為”字,為克己復(fù)禮為仁之“為”,又何以別?愛之理“理”字,與韓退之博愛豈同邪!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章圣人之所答為政之請,繹《書》而遇之也。
蓋孝友者圣人之天,故曰是亦為政也?!毒悺分芗按撕?,而理則在是矣。
且圣人之大行也,得盛化神,覃及于天下,其大用昭垂而其藏固未易測也。非有不可測之藏也,天理之流行無土不安,而性之不容已者肫然獨至,蓋亦昭然于日用之間,而由之者不知耳。
或以為政勉夫子,于夫子亡當也,而有觸于夫子之心,乃求所以形似其行藏合一之理,示天下以無隱,爰取《書》而詠嘆之曰:《書》云孝乎!書其有以體孝之誠乎!《書》其有以極孝之量乎!《書》其達孝于政而推行之乎!《書》其該政于孝而包舉之乎!今取而繹之,又從而涵泳之,惟孝友于兄弟,人無不可盡而何弗盡也;以是而施于有政,無待于施而無不施也。由此思之,吾將有以自信矣。
循《書》之言而茍為之矣,無有不順也。晨而定,昏而省,恂恂而率子弟之恒乎!無形無聲而樂遇其天,以翕以和而因于其性,蓋將終日于斯而無有斁也,行焉而無所阻也。奉《書》之言而固為之邪,無容不慎也。不茍訾,不茍笑,夔夔而無一念之違乎!我日斯邁而喜與懼并,我月斯征而心與力詘,蓋亦企及于此而有不遑也,勉焉而固無余也。誠如是邪,以為政焉可耳。
世將授我以為,勿容謝焉。天下之親親長長與我均焉,而只以無慚于孺幕。言有政也,斯有施也,推而準之,無所于增,奚為其汲汲哉?惟如是也,不為焉抑可矣。我既有所以為,胡他求焉!吾心之不怨不尤有其樂焉,而無可以易吾至性。業(yè)有為也,何非政也,近而取之,無有不足,抑可以逌然矣。夫安得謂我曰:“子奚不為政乎?”
嗚呼!圣人之安,圣人之誠也。漆雕開有其志,而量未充,曾晰有其量,而誠未致。善學(xué)夫子者,其顏閔乎!不改之樂,行藏之與孝哉之稱,汶上之辭,所謂殆庶者也。
竊意夫子之言甚大甚至,兢兢一字不敢妄設(shè),猶恐毫厘千里。舊說為定公己辰之故而云,恐不相當。且夫子之仕,固定公季斯也。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章圣人示大賢以其純,大賢告門人以其實,明作圣之功也。
蓋徹乎終始而一,唯戊與物之無不盡其誠也。作圣之功,豈外求之乎?
且圣人之學(xué),學(xué)者可至也。匪直可至,學(xué)焉而必有至也。匪直學(xué)者之能至,夫人一念之幾,及乎理而協(xié)乎心者,皆至也。馴而極之,通乎上天之載;切而求之,達乎盡人之能,唯無所間而已。而特人之以私雜之,中息而不相繼,則見為至賾而不可盡耳。
是道也,曾子勉之,蓋將得之。
夫子告之曰:“吾之為道,表里無殊也。初終無間也。學(xué)以盡其用,思以極其微。靜也見之于參前倚衡,動而達之于天下國家。無不順焉,無不宜焉,矩無可逾,而土皆安也。無他,不貳以二,不參以三,日新而不忘其故,老將至而不知,日夕相紹而不容于自己。斯則以坤之順,法乾之健,散見于萬事而人皆可與者也,一以貫之。而特仁不足以守之者,未之知焉耳矣?!?/span>
于是曾子信焉。門人疑焉,曾子釋之曰:“夫子之道,迄乎終,無非始也;達乎表,無非里也。盡其心以盡其性,盡其性以盡物之性。才之可竭,竭以誠而不匱;情之可推,推以理而不窮。無有斁焉,無有違焉,反身常足,而用自弘也。無他,盡者不留,推者不吝,終身而行乎酬酢,終食而存其誠幾,綿綿相續(xù)以致其密藏。斯則明以達于禮樂,幽以協(xié)乎鬼神,隨感以見端而固可共循者也,忠恕而巳矣。茍其能勉以勿失焉,而豈其遠也乎哉!”
嗚呼!此圣人之道所以至易至簡而可大可久者也。故曰:“至誠無息。”又曰:“無終食之間違仁?!?/span>
后之學(xué)者,爭天人,分安勉,將無異于圣賢之言乎!孔曾之旨,勉也,人道也。達天以口口,存乎熱之而已矣。
朝聞道夕死可矣必欲聞道者,其心可想也。
夫期之夕死可矣,而道猶不易聞,況其不然者哉!夫子以人之于道,若欲聞之,若不欲聞之,而未嘗不自謂且聞道也,乃為言勇于闊道者之心曰:“學(xué)者之為學(xué),將以何為也?”而皆曰:“吾學(xué)焉,終日以其身酬酢于百為,終日以其心往來于百慮,而曰姑未即合于道焉。若是者,早已非聞道之心矣?!?/span>
今日不聞,而有他日。他日者之能不如今日,何所恃乎?偶有一聞,而猶然未聞。未聞?wù)咧苋缗悸?,將何期乎?朝以此朝,夕以此夕。意起而若或奪之,氣作而若或折之。愛之而不見,為之踟躇;信之而不審,為之猶豫。夫欲聞道者,豈若是哉!
歷乎富貴貧賤患難之涂,皆可以聞道,而抑皆可以俾我之卒迷。即富貴貧賤患難之涂而道在,乃以其故而遂與道離,志乎聞不志乎聞之別也。志乎聞,則富貴貧賤患難以身人之而無不可也。雖然,猶恐其志不決也。極乎博學(xué)慎思明辨之力,皆求以聞道,而抑皆或引我之大妄。竭博學(xué)慎思明辨之才而道顯,乃失其則而終與道違,必于道不必于道之別也。必于道,則博學(xué)慎思明辨而唯此之為可也。雖然,猶恐其未必誠也。
則亦將自誓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乃確乎其自信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如是而天下之物無可以奪其情矣。物之可歆可厭者,至于死而皆失其據(jù)。夕死而可,未有以不可據(jù)之寵辱得喪或易其心者也。如是而天下之說無可以惑其守矣。說之似高似深者,至于死而皆與相忘,夕死而可,未有以可以忘之繁詞曲論或動其志者也。
其信也篤,則其誠也不昧;如其昧也,則唯見夕死之不可,而不聞道之未嘗不可也。其志也專,則其求也不迫;如其迫也,則期聞于一日,非守死以沒身而勿諼也。故欲聞道者必如是,庶乎其于道不遠乎!
無為小人儒且志淫而為小人,學(xué)僻而為異端,皆君子所必遠也。
然于小人也教而治之,于異端也歸斯受之,非其所甚戒者焉。
蓋小人有掩著之天良,猶知自吾之外有君子,異端有自立之意見,固知自吾之外而有儒。
君子之所尤惡者,唯小人儒耳。為小人矣,而復(fù)欲為儒,其有悔心乎?未可保也,而潔己固可與也。為儒矣,而復(fù)濫于小人,其無固志乎?且下達焉,而初心或未忘也。
若夫小人儒者,其欲為小人也,是以為儒選于術(shù)而得儒焉,甚利便也。春習于弦而亦弦,夏習于誦而亦誦。先王之道,其在我矣。弦之所以弦,誦之所以誦,吾惡從知之,亦焉用知之乎!明王之不作,良有司之不興,亦且役其名而推之曰儒也。其欲為儒也,乃以為小人號于世而稱儒焉,可無忌憚也。文章可聞,而姑剿說之;性道不可聞,而亦妄言之。圣人之教,止于此爾。可聞?wù)咧粌H聞,不可聞?wù)咧炭陕?,天下惡能詰之,吾亦何庸求之!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固且群相冒而自命曰儒也?/span>
野人以養(yǎng)君子,以為君子者之必為儒也,因移其養(yǎng)君子者以養(yǎng)儒,而小人乘以受之而無慚。耕者勞于隴,工者勞于肆,安坐而享之,且恣于野人之上,而為野人之蠹。以法繩之,則更為可殺不可辱之說以逃于法,而天下且無如之何矣。君子之辟異端,以君子之為儒也,故孤奉其為儒者以為君子,而小人遂得以附之而自驕。明不知有禮樂,幽不知有鬼神,冥行以趨焉,曾不逮異端之行,而為異端之所賤。以道絀之,則又托于能言距楊墨之徒以自詭于道,而君子抑無如之何矣。
若此者,可為乎?不可為乎?有人之心者,宜于此焉變矣。
孔子時未至如此,然已正名之曰小人儒矣,況如此者乎。趙浚谷先生不使其子為科舉之學(xué),風味可想。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章仁效于有方,非虛愿也。
夫博施濟眾,有其心耳,有其言耳,近譬以立達,皆以實也。此圣學(xué)異端之辨也。
且仁之自發(fā),心之動幾也,而幾不可恃。仁之所函,心之本量也,而量不必充。蹶然而生,覺其皆不容已;廓然而大,覺其固不可窮。然而有所必已而窮矣,猶自以其量之可及、幾之偶動者,謂吾志愿之弘深無所詘也。此言仁者之所以流于妄也。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可謂仁乎?或謂其徇事以失心,而豈其然乎!”
蓋徇心以設(shè)一不能然之愿,而曰天下之待吾仁者,以一念攝之而無余也。夫子曰,若此者,將以必之圣,而圣不自必矣;將以病堯舜,而堯舜固自有其不病者也。圣不自必,堯舜可不以為病,則以此為仁者亦必窮而姑已。
雖然,茍欲為仁,豈可有是心哉!生一博施之心,謂惻怛之隱已謝疚于幽明,施之可及而及矣,施雖未及,而待施者已來往于吾心,會萬匯之馮生,咸不離乎一念,擬一能濟之心,謂方隅之隔可悉化其畛域,濟之已效而效矣。濟雖未效,而能濟者早翕受于吾心,極一念之規(guī)恢,自畢周于萬匯。其究也,以不施言施,不濟言濟,不仁言仁。愿力之說所以惑天下而廢仁之大用以述其真體,可勝道哉!
夫仁者之事,誠于所事也。人未當前,而立一施之之念,仁者不為;欲未動于己,而設(shè)一濟之之法,仁者不為。欲立矣,欲達矣,則所以立,所以達之條理粲然具悉,而有待立待達者進乎吾側(cè),乃以熟嘗之肯綮隨分而給其求。前無取必之心則后無所病也。此實致之功能也。求仁之方,誠于其方也。人無待譬,且守此心之無欲,則仁之體不亂,近無可譬,且聽萬物之各得,則仁之用不迷??善┮樱≈?,則因情譬情、因事譬事之矩則確乎有據(jù),而所以立達之者順事恕施,乃以易簡之知能隨力而著其功。遠之無所必則可必,行之無所病則不病也。此實盡之忱悃也。
而如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者乎,非實有之,如有之也;心謂其然,而固不然;事實不至,而心則至?!背渥迂曋f,率天下以求仁于恍惚之中,而疴癢固不相及。其以蔑裂乎仁也,豈不甚乎!嗚呼!此異端量周沙界之說所以無父無君,而管仲實著一匡之功,圣人慎言仁而獨許之也。
毋 意圣人無孤行之意,誠之至也。
夫意從心而誠,則可名為心,不可名為意。無意也,無心也乎哉!
且意與心之不辨也,愚者以意為心,則終身唯役于意;妄者以心為意,則亟欲自絕其心。
心忘而志不持,乃以謂圣人之心如鑒空衡平以受物之至。心不適主,而意乃持權(quán)。
且夫鑒,無定者也。妍至而妍,媸至而媸。一日之間,妍媸百至,而鑒有百狀。此意之隨物以遷者也。衡,無恒者也。移之而重,移之而輕。一日之間,重輕屢易,而衡亦屢遷。此意之因動而流者也。唯其無心,是以有意。唯意不從心而誠,是以無心。
若夫圣人之毋意,則誠之至也。從心之不逾矩也,一以貫之而無朋從之思也。合天下之名物象數(shù),皆察其所以生,體其所以成,通其所以變。故有時遇其大順,而無與相歆動之意;有時遇其至逆,而無與相柢牾之意。當物之未至,極化幾之不可測,而貞明者恒備其條理,何待其猝至吾前而為之警覺乎!誠斯豫也。舉吾情之喜怒哀樂,皆裕其必發(fā),皆達其必行,皆節(jié)其必止。故有時生之不吝,而不因于怵然乍惻之意;有時殺之不疑,而不因于憤然勃興之意。當情之未起,持至理于不可易,而貞勝者不亂于感通,則何有偶然而興以作其欣戚乎?矩有常也。
唯神也,故幾。天下之無心而但有意者,皆不神而欲幾者也。幾,不恒者也。誠不息者也。不息,則以一心生乎萬意,而無孤行之得失。唯定也,故靜。天下之無心而欲絕其意者,皆不定而求靜者也。靜以言乎其實也。以實,則以萬意聽乎一心,而心外無意,惟大明于終始。
然則圣不可學(xué),而學(xué)圣者亦有其道矣。持其志以統(tǒng)意,慎其獨以從心,則無本之意,尚有止乎!而后之學(xué)者惑于異端之說,以過去不留,未來不豫,因物而應(yīng)以無心為圣人之毋意。圣人其為鑒乎!其為衡乎!鑒、衡,器也。君子不器,而況于圣人!
毋 我備天下于我,斯毋我也。
夫不見我于天下,而見天下于我,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為圣人之弘爾。
何言之?有天地萬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測以其實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萬物,此理之可信于心者也。
知天地萬物之固有而知我之有夫天地萬物,乃可以知圣人之毋我。
未有我而已有天地萬物,則令無我,而天地自奠其清寧,萬物自育其品匯。攘天地萬物之清寧品匯而以為己功,妄也。未能有功而據(jù)偶然之一得以為功,妄之妄者也。唯有我而我乃有天地萬物,則使無效于天地萬物,而我自叛其戴履,我自喪其胞與。盡吾生之戴履胞與而欲居其名,慚也。未能自盡而矜一至之節(jié)以為名,慚之慚者也。
我有智而后能知,我有力而后能行;致之勉之,因成能而效之。智力者,天之所以與我,非能自有也。我為子則必事父,我為臣則必事君;竭之致之,忘吾身以從之。子臣者,君父之所有,非己可私也。故圣人之毋我,自安而已矣,自任而已矣。
人皆有可安之分,越分而躍出于天地萬物之中曰有我,圣人恥而不為。人各有不可諉之任,而驕語于天地萬物之上曰有我,圣人畏而不為。一夫不獲,時予之辜,其恥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其畏也。竭吾之生,盡吾之才,效其所知,不私其所能,出以事君,人以事父,為焉而不厭,誨焉而不倦,圣人之見我也大矣,用我也弘矣,故曰毋我也。
顏氏之子,無伐無施,其善學(xué)圣人乎!為仁由己而已矣。昧者不察,謂我為執(zhí),而欲喪我以立于無耦,小人哉,惡足以知圣!
浮屠謂七識見分執(zhí)八識相分妄計為我,乃生死無明根本。無父無君,禽心鬼計,皆自此而興。陋儒引此無我以附會之,得罪于名教以侮圣言,無可逭已。
“出則事公卿”章約自省之功,問其心之存去也。
夫君親之事,哀樂之節(jié),約矣。而所求者更其約焉者,圣人使學(xué)者自驗其有無,亦切矣哉!
故設(shè)為目而詰之曰:“夫人有其至不可忘者,未有謂其可忘者也。然而確有以自信者,亦不數(shù)數(shù)矣。念之哉!自信邪?抑自疑邪?曷無終身焉?!?/span>
出而有公卿之事,人而有父兄之事,孰能謂可弗恪共而只載者?公卿或我知,或不我知,父兄或我愛,或不我愛,而我所以事之則自喻而難欺。不愧于出,不疚于入,而遂已坦然乎?出而贊贊,入而夔夔,而遂自釋然乎?忠之名不敢居,孝之實不敢任。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已爾。喪以事襄而不容不勉,樂以酒合而勿為所困,孰能謂可以敖慢而慆淫者?于他或勉或不勉,于他或困或不困,而唯此二者尤即情而見性。未嘗不勉,未嘗困,而能勿加警乎?不期而不勉,不期而困,遂且姑安乎?樂無言不淫,哀無言自致。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已爾。則試取此數(shù)者而自問焉,將自信乎?將自疑乎?
昔之日未有,而遂終不可有哉?今之日不有,而可俟其徐有哉?后之日無有,而可幸其且有哉?昔有可補之過,今有可致之功,后有豫防之慝。必其實可據(jù)也,而何有也,可弗念哉!昔之日已有,而能令恒有哉?今之日能有,而非其偶有哉?后之日可有,而不患其難有哉?昔有服膺之守,今有求全之責,后有先立之誠。必其果足信也,而何有也,可弗念哉!
此以自考,則自考之心即天幾之不昧;此以自勉,而自勉之下有人事之難窮。愿與學(xué)者夙夜省之,且勿求之高遠也。
《論語》,記者所節(jié)錄。立言必有所因,必有所施,記者略之爾。若以謂自謙,則謙不以誠,老氏之謙也。若云圣不自圣而以為自省,則不默存之心而見之言,其亦淺矣。故定為警學(xué)者使自省之辭,意懸之講堂,令共誦之。
“季路問事鬼神”章盡能與知之才,天下之理得矣。
蓋人之事顯仁而費,生之理藏用而隱。不體其實,鬼神豈易事,死豈易知哉!
且天下之所謂鬼神者,非鬼神也。謂以為有則有,以為無則無。然則信有妖而諂事之,亦將有當于鬼神乎?
天下之自謂知死者,皆不知也。謂生則忽而聚,死則散而亡。當則化無恒而歸于滅,庸詎有其可知乎?夫唯不盡其能,則以為鬼神者,唯吾意欲事而事之已也。夫唯不致其知,則以為生死者,隨其形以存亡而他無可知也。季路之問事鬼神而欲知死也,進乎道矣。
子曰:欲事鬼但竭其能,欲知死但極其知。不然,未有當焉者也。奚以知其然也?
人之攸事者莫尊匪君,而人之言曰何患無君;莫親匪父,而人之言曰謂他人父。若此者愛敬衰微而淫于利,以汔乎逆,亂賊之階由之矣。以意之見為有者捐身以事,而所忘者置之若無。洵然,則仁人享帝,孝子享親,亦叢狐社木之妄興,不待言矣。無他,唯無以有己之誠不屬,而浮游之情易遷也。有身之可致,有心之可靖,食焉而見于羹,坐焉而見于墻,無形無聲而視聽之,唯性之能,而情與才無不效之能也。則明明赫赫,果有嗜飲食而來愾嘆者可事也。能人事者夙夜承之,不能者徼之于惝怳無憑之際,惡足以及此哉?甚矣能之未易任也。人之方生也,往者已過,相與忘之,不思其反;來者相續(xù),相與聽之,不恤我后。若此者,初終罔據(jù),無異形而早有異心,官體之靈去之矣。以情之倏而興者泛用其知,而已逝者訖無余心。洵然,則神返于漠,氣返于虛,尤杳茫蕩散之無存,不容察矣。無他,唯思則得之之才不盡,而耳目之慧有涯也。形以外明有神,理之中明有化,默而識則可以藏往,推其緒則可以知來。日邁月征而不昧焉,唯能自知,而天與物無不徹之知也。則方屈方伸,果有全而生全而歸者可知也。知生者旦暮遇之,未知者惘于見聞已泯之余,惡從而求端哉?甚矣知之未易明也。
有必事之人鬼,則有可事之能,修之吉而悖之兇;有眾著之形生形死,則有獨知之神死神生,來不窮而往不息。故君子孳孳焉日嚴于敬肆明昧之幾,以與天通理,豈曰以意為有無,而聽其不亡以待盡也哉!
“子貢問政”章治以漸而有成,道有本而先立。蓋信民而民信,本也;食且次之,而況于兵。
若其效,則食足兵足而民信,抑可以見信之未易也矣。
且君有與立國,民有與立命,天有與立人。政者,修此者也。帝王奉此以治天下,后世雖多闕略,而亦莫能違焉。故斟酌以定經(jīng)理之規(guī),非能損也,非能益也,審其序而已矣。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乎上足乎下,無所別而統(tǒng)之曰足,是上下之交足也。次曰足兵。勇足用,方足知,無所別而統(tǒng)之曰足,是勇方之俱足也。次曰民信之矣。君信乎民,民信乎君,不復(fù)有施受感應(yīng)之別,而言其已信,是無不足者,無不信也。于是而政成矣。
雖然,誠以其身體政,而固必有疑。子貢之疑,允也。處庶富之資,無所去,不必謀所先,精意行于法度之中。當草昧之初,有所先,必姑有所去,立本因乎趣時之變。則有謂疆圉固而后井牧安、耕桑睦者,而子曰不然,兵其尤后者也,且與其民合耦勸耕以講親遜之誼,使民有以立命也。于此而猶未遑焉,則有謂衣食足而后禮義興、敬愛行者,而子曰不然,食猶其后者也,且與其民推誠同患于貧寡之中,奉天之立人以立國也。
奚以明其然也?食之未先也,豈必民靡孑遺而君孤立,以待亡哉?過計者所憂唯死耳。即極而至于死,民之死者死矣,收其存者,與敦絕少分甘之好,則生養(yǎng)漸以復(fù)天地之和;君即志未就而死乎,俟之子孫,以垂積德累仁之統(tǒng),則元氣留以迓天心之復(fù)。不然,皇皇求利,即幸有成,亦成乎貪戾之國,搖蕩狂爭而不保其旦夕,況乎其必不能遂也哉!是道也,非但必不得已者為然也。王者體國經(jīng)野于極盛之日,先信后食,而余乃及兵,亦必然矣。
若夫言足食,次足兵,終之以信,序其成績而推本言之也。三年余九,而食足矣。七年即戎,而兵足矣。必世之仁,立本于始,漸漬于久而后化成于終,至于民信,則何有不得已之去乎!修之有本,成之有漸,王道然也。
管商之術(shù),君子惡之。豈謂兵食之可不務(wù)哉,無序故爾。“去”字只是除下一項不先。先,先足也。崇禎間諸人無端將不得已作晉懷帝在洛時說,悲夫,其讖也夫!
“南宮適問于孔子”章且夫知人之與知天,理一而有其序,不可紊也。
方務(wù)知人,而即欲知天,則福善禍淫之定命,且以為趨利被害之捷徑,而成乎私。未足以知人,而復(fù)不知有天,則行險徼幸之邪心,且以獎智軋力,爭之習氣而無所憚。
故禹稷羿傲之間,有難言者也。
以躬稼為禹稷之所自興,則躬稼亦欲張固翕之術(shù)也。以善射蕩舟為羿傲之所自亡,乃善射蕩舟抑咸劉克敵之資也。若然,則德力無一定之涂,而況于吉兇之莫測者乎!且夫禹之有天下,曾不如羿傲之速獲。稷則需之十五王之積累,以待牧野之陳師。羿傲且顰蹙而起曰:安能以幾何之人壽俟河清哉!且不但此也。懷一有天下之心以姱修于隴畝,即不妄希天下,而顯名厚實,繁有美利以生其愿外之情。操一不得其死之心以戢志于干戈,茍可以免于死而全軀保妻子,更無名義以作其敢為之氣。
南宮適曰:“夫天之以報禹稷而降罰于羿傲也,吾知之矣?!弊釉唬骸凹纫阎螢槭青┼┮??”知天者不言天,言天者吾懼其無以知人心。雖然,夫子之不答,以待適也;未至于適者,且勿忘情于此也。天能宰之,君子能言之。君子以天之無言也,不言者喻之,而未能忘言者不知戒也。君子于是乎有言,使天下尚之也。能尚者尚之,不能尚者亦且示之以尚也。
不知有人道之當然,且使知有天道之不僭。不知有忠孝之致死而不辭,且使知有篡奪之求生而不得。天有時不必信,而君子信之。君子有所不庸信,而為天下信之。然則禹稷之有天下,天授之,尚德者予之也。羿傲之不得其死,天殛之,尚德者奪之也。彰善癉惡之權(quán),君子代天而行其袞鉞。移風易俗之事,天且為君子而效其明威。但使為君子者不挾一有天下之心以希禹稷,不因一畏死之心以懲羿傲,則如適之論,亦惡可廢哉!
因是而見圣言之不易測也:有時而默,有時而語,即此事而或默,即此事而或語。于道皆然,而無一成之取舍。學(xué)者以意求之而不得,其敢易言天人之際乎哉!欲為君子者,姑勿言天可矣。
“子曰賜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章以心受知者,圣有以通之也。
夫一以函多,而行乎多者無不貫,誠者圣人之本與!
昔者夫子達天人之致,盡心理之密,辨器數(shù)之繁,審治亂之變,知天下之知莫己若也,則知天下之求知者將以為知無方,而知之者不可以有方得也。故詰子貢曰:“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子未嘗不學(xué),未嘗不識,而安能無疑乎?
夫天人之際不易徹,心理之會不易通,器數(shù)之殊不易別,治亂之幾不易察。觀于夫子之知各有據(jù)也,則意學(xué)夫子之知者惟其學(xué)識之未及,故所知之不逮也。故子貢對曰:“然。非與?”賜亦嘗學(xué),亦嘗識,而何為不逮乎?是徹天人之際者有其原,通心理之會者有其真,別器數(shù)之殊者有其宜,察治亂之幾者有其實。雖天下之可知者無有涯也,而吾所以知之者統(tǒng)于一心,則所知者固不待逐物得也。故告子貢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是何也?天有以貫于人,則人有以貫于天,天人迥而其相陟降者一也,理有以貫于心,則心有以貫于理,心理殊而其相感應(yīng)者一也。
一物貫以一情,而一情貫于萬物,器數(shù)繁而情之各得者一也;跡同而其不相貫者則異,跡異而其相貫者則同,治亂變而道之貞觀者一也。
一者何也?自其以虛函天下之不齊也則曰中,自其以實體天下之不妄也則曰正,自其以心之動幾覺天下之固然者則曰仁,自其以性之定理辯天下之當然者則曰義。以要言之,則曰誠而已矣。故曾子曰:“忠恕而已矣”。以之而多學(xué),以之而識,更何疑乎!
《集注》云解見上篇一語,無人理會。
“子曰予欲無言”章圣人之動人,動以誠也。
夫人之動也,不于其述。即以述而動,亦動以誠,非以言也。
蓋誠者天之道也。所感者誠之神,感之者誠之幾。誠不息于天下,故幾其無為,而信故神也。
天之道不能名言,以圣之德推之則曰誠。圣人之德不能名言,于誠之原推之則但可曰天。夫其不能名言者,豈徒夫人之不能哉?圣人亦無以自名,而但以天相示耳。無以為之名,則固不可得而述矣。
子曰“予欲無言”,而子貢曰“小子何述”?夫何待于述,則抑何患無述哉!子欲無言,終無言矣。
《書》者,古帝王之言也?!对姟氛?,作者之言也?!兑住氛?,泰筮之言也,《春秋》者,史氏之言也。子以其誠立于贊說刪定之中,而帝王、作者、泰筮、史氏效其溫涼寒暑昆蟲草木之變,類聚群分,以昭其化。夫子固無言焉,乃小子無述而非無述矣。道法之垂,存乎《書》矣。貞淫之鑒,存乎《詩》矣。吉兇之則,存乎《易》矣,治亂之幾,存乎《春秋》矣。子存其誠以啟誦讀玩說之心,而道法、貞淫、吉兇、治亂應(yīng)乎生長肅殺老稚榮枯之恒,以為善去惡,而成其質(zhì)。非必言而后可述也。
夫物之不易動也,雖欲動之,有不動者矣,而非其終不可動。故圣人之仁天下也,思欲動之,而難乎其動矣,而自有所以動。前之《詩》《書》《大易》《春秋》既為我效其口口,后之誦讀玩說者自為我應(yīng)其恒心。夫子以至誠凝不息之理,待物之觸,而其神無方;誠之在天下無或息之時,有觸而著,而其幾不可遏。
故觀之于天,四時百物無非天也。四時則為四時,百物則為百物,固非天也。天流行于四時百物而自有天者存,圣人垂教于天下萬世而但自存其圣。物之自動者幾也,其動也神也。圣人之憤樂終身以自為圣者,若無與焉。夫且若無與,而又奚待于言,奚必其述哉!以伯夷、柳下惠之賢,且興起頑鄙于百世,況夫子乎!學(xué)圣者存之不睹不聞之中,省之獨知獨覺之際,勉之子臣弟友之中,四時之氣應(yīng),百物之情得,何患乎無述哉!
“食夫稻”至“予之不仁也”
不能禁人之不為,不能禁人之不仁,圣人之教窮矣。
蓋圣人能止天下于不孝者,恃其仁之猶有存焉者也。不仁而安,奚從禁哉!
且夫仁不仁之分,發(fā)于言,遂成于心,而終之以為。為之而終于安,未可必也。為之之日而尚有不安,亦未可必也。乃一念忽見為可為,遂怙其忽然之一念以為可安,當此之時,即有天性之不泯者,亦蔽于浮動之氣,而見此外之無余心。
故雖以父母之喪必不可忍者,而置之若忘;食稻衣錦甚可已者,而見為不可已,則宰予是已。
夫子于時未嘗有父母之喪,未嘗于期,而有食稻衣錦之事。則稻之與飦粥、錦之與苴麻,茫然而無辨;稻之甘于飦粥,錦之美于苴麻,若大快于心。于是而有短喪之說,猶未必其決于忍也。而夫子詰之曰“安乎”,而遂曰“安”,則夫子之所以窮予者且窮。夫子未必果信其安,藉使為之,未必其終安也;然而言也于予之口而曰安,則仁絕于予之心矣。
流俗之說足以蠱人者,迎人所未嘗深思之頃,而迫予以攸然自適之計,若曰鄉(xiāng)之所為拘拘者皆亡謂也,稱吾意以為之,盡有縱廣自如之一途,可以上質(zhì)天時,下順物理,而抑不廢口體之實,故群然信之,而反以咎君子之過于執(zhí)。偷薄之說易以溺人者,誘人于身未嘗試之日,而不恤其愧疚中起之后,若曰從吾言而為之,良自適也,不如是以為之,則且學(xué)業(yè)事功之皆阻,且為指其闕失、推其流弊,而若授以中和之則,故群然信之,而且以疑君子之違其真。
故若聞樂之可樂也,食旨之可甘也,居處之可安也,不遑念他日之安與否,而于問答之下,則已無所憚而直應(yīng)之曰“安”。夫子曰“安則為之而已矣”,當此之時,圣人實無能如之何也。無如之何,圣人亦行其法而已矣。故立夫子于趙盾之前,無能使之討賊也,但于不討賊之后,正其罪為弒君。立夫子于許止之前,無能使之嘗藥也,但于不嘗藥之余,正其罪為弒父。何也?當其惑于流俗,習于偷薄,一念歘然而興,憑依之為可怙,則固自見為安也,于是而為之,無不可矣。故宰予出而斥絕之曰:“予之不仁也”!正其罪以不仁,而固不能禁也。正其罪者,圣人之法;不能禁者,圣人之窮。雖圣人能無窮哉!
率性之謂道原道之所建,人之天也。
夫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而唯性之是率。《中庸》深原之,以示體道者之必求諸性也。
謂夫盡性者必依乎道,惟盡道者之必原乎性也。道麗于物以萬殊,效于事以百致,備而求之,有無暇深求其所自者矣。
夫抑念道之所自出乎!覺之而始行,知始之也。知無方而之于道外,非必其道也。抑念道之所自著乎!感之而始應(yīng),物顯之也物。在外而彼自為道,非吾之道也。夫道必有所率而后不淫于道之外,道抑不在外而著于我,豈非天所命我之性與?
好焉樂焉者,率之之情也,擇焉執(zhí)焉者,率之之才也。而所率者有一成之矩則,為情才之所趨,則惻悱之仁,專直之義,密藏于情才未起之先,一為人而必有此與生終始之誠,是性也,是情才之所效命者也。知與處之各當,率焉而物乃明也;恩與義之交盡,率焉而倫乃察也。而所率者有皆備之本體,為倫物之所依;則自強之健,載物之順,保合其倫物不昧之貞,一為人而必有此與感相通之實,是性也,是倫物之所受治者也。
蓋有生之初,天所以為天之道,與天所以育物之道,具體以善人之形,而凝之為德,故極乎圣神之功化。而赤子之心早已具乎篤恭之體,率之而道行矣,而特非廢之半涂者之能率也。迨乎既生之后,天之所以為天之道,與天所以育物之道,流行以日授于人,而不絕其幾,故極乎愚不肖之牿亡,而平旦之氣猶可以作好惡之準,率之而道亦察矣,而特非任其自然者之能率也。故曰率性之謂道也。
嗚呼!人不知性,而孰其知道乎?以率心為道,而善惡無據(jù)之知覺,率犬牛之性而為犬牛之道,則人道亂。以率理為道,襲痛癢不關(guān)之形跡,率流俗之性而為流俗之道,則天道亡。陸子靜以心為性,司馬君實舍心言道。道之不明,奚望其有戒懼慎獨之功乎!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且夫人靜而不知所存者,以為情之未生,此心一無所有耳,動而不知所省者,以為情之方生,此心因感而動耳。日用不知者不能不用,見仁見智者隨其所見,故君子之道鮮矣。
嘗試論之。忽然而見可欣,忽然而見可拒,何為欣為拒相應(yīng)之速也?則是有生以來,喜怒哀樂備儲其精英而行乎其故轍矣。欲征吾性情之全體大用者,不可于此想見之乎!
夫未發(fā)之時亦多矣,乃當此時也,有愍惰而見為無可容心者,有見為昭昭洞洞萬念止而孤有其炯光者,而不知皆非也,此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者也。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豈萬事萬理之可豫立也乎?于是而有可發(fā)焉必發(fā)矣。乃于此時也,有謂舍所發(fā)而更無余情者,有謂時至事起隨作用而為其得失者,而不知皆非也,此應(yīng)其未發(fā)所具之節(jié)而皆中者也。
喜怒哀樂之中節(jié),豈物至知知之初無節(jié)也乎?其未發(fā)也,欲其無端而發(fā)為喜樂也不知,欲其無端而發(fā)為怒哀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有主矣,特未能存者不知耳。試反求之一無成形之間,則靜函以俟肆應(yīng)之咸宜者,必不可謂倚于虛空而待物以起者矣,此其所藏謂之中也。其發(fā)也,于喜樂而易以怒哀也不能,于怒哀而雜以喜樂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各適矣,特未知省者不知耳。試密審之各有所宜之幾,則得當以遂初心之本然者,必不可謂交錯無恒而互相悖害者矣,此其所適謂之和也。
乃舉天下之芒然于此也:于未發(fā)也,無其實不能為之名,雖中節(jié)與,逐其未遂忘其本。謂未發(fā)者,一無有也;中節(jié)者,本無節(jié)而中即節(jié)也。庸詎知奠位于不睹不聞之頃,密藏萬有而不憂其不給,以至正而立為大中;流行于隱微顯見之際,會通典禮而不戾其所函,以至和而成乎各正。實有中也,實有和也。故君子之靜存動察,奉此以為大本達道也。
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道之隱者皆其至顯者也。
夫鳶之飛,魚之躍,昭著乎上下,何隱乎哉?所謂隱者,此爾。
且夫道何隱乎?隱于不能行不能知者耳。驚于費而遺其全,目由其一端而已困,將謂子臣弟友,鬼神禮樂之四達也,必有變通之密用出于形器之表。離乎費以索其真,欲遇其全體而不得,將謂喜怒不形,睹聞不及之至無也,自有怳忽之真宰立乎象數(shù)之先。道其隱矣乎?夫道非不隱也,特非費之外有隱,而圣人幾幾遇之,夫婦之必不能與者也。
今夫君子之道,天之道也,天則在吾上下之間矣。仰而觀之,天者具在矣;俯而察之,淵者具在矣。從天而觀之,鳶有時而飛矣;從淵而察之,魚有時而躍矣。未仰以觀,則忘乎天;未俯以察,則忘乎淵。鳶固飛也,有時而見其飛焉,有時而不見焉;魚固躍也,有時而知其躍焉,有時而不知焉。然則子臣弟友、鬼神禮樂日相需相給于宇宙,而未嘗備察焉者多矣;然則可喜可怒,可睹可聞日相感相成于倫物,而未能詳察也又多矣。如是而謂之隱,誠隱也,而果隱也乎哉?不能知不能行者之杳芒而無可親,知之行之者歷然而可據(jù)者也。
吾目之所不見,不可謂之無色;吾耳之所不聞,不可謂之無吾聲;心之所未思,不可謂之無理。以其不見不聞不思也而謂之隱,而天下之色有定形、聲有定響、理有定則也,何嘗以吾見聞思慮之不至,為之藏匿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哉!吾有所不可知,責之吾智之未精;吾有所不能存,責之吾仁之未熟;吾有所不可勝,責之吾勇之未大。以其未智未仁未勇也而見為隱,而君子之灼然可知、固然可存、斷然可勝也,何嘗于智仁強勇之所窮,更有絕人以不可及之理哉!
故《詩》不云乎:鳶飛戾天,察乎上而但存乎仰觀者之察耳。有鳶焉,有天焉,其物也;飛者其幾,戾天者其則也。魚躍于淵,察乎下而但存乎俯察者之察耳。有魚焉,有淵焉,其物也;躍者其幾,于淵者其則也。夫何隱乎哉!
然而隱矣;天終日麗乎上,淵終日奠乎下,鳶魚終日游其間,飛躍終日因其性,然而天下之不見者多矣,故曰隱也。君子之道,天之道也,亦如此而已矣。
“莊暴見孟子曰”章得樂之情以圖王而可矣。夫推好樂之情以同民,取天下之道,固有然者。
先王王天下,而以樂化成天下。齊王亦知愧其不能好,而孟子固未之及也。
昔孔子之論樂,審音容,辨器數(shù),雅《鄭》之際,戛戛乎難言之矣。而孟子獨比先王世俗而齊之,意者姑有俟也。不然,大而未化者所見然與?
或謂聲有哀樂,而作者必導(dǎo)以和;或謂聲無哀樂,而惟人之所感。之二說者之相持久矣。謂聲有哀樂者,性之則、天之動也;謂聲無哀樂者,情之變、人之欲也。雖然,情亦豈盡然哉!
今且謂樂樂之情,獨不若與人,少不若眾。乃使數(shù)十百人聚于一堂,倡優(yōu)侏儒,猶雜子女,非不樂也;而音寂舞罷,必且有自念而倦以慚恧者,此亦樂極悲生之所必至矣。今且謂同樂之情,欣欣之喜色,民忘其慆淫,庶幾無病之交祝,君安于馳逐。乃使既庶既富,生其逸玩,暮而鳴鐘,旦而校獵,且相樂也;而誣上行私,必且有旋踵而繼以怨訌者,此固樂不可極之明效矣。
夫謂今之樂由古之樂而生,其言順,然而非也;謂古之樂由世俗之樂而裁之以正,其言逆,然而固然矣。何也?上古之世,其民由無情而有情,能歌能咢,能抃能舞,可使去草木蟲魚之頑處而導(dǎo)之以和,故先王重用之,然且蚤防其淫而亟為之節(jié)。近今之世,其民人有情而情有變,為恩為怨,為詛為頌,且將竊變風變雅之淫誹而和不可復(fù)。先王之節(jié),不可逾也;世俗之淫,不可宜也。由是言之,樂之于人治大矣哉!
無已,則以齊王之人,處齊王之世,撫齊王之民,疾苦流離不適有生,而姑為此說邪?雖然,齊王且知變色以懷慚,其臣且固遲疑而罔對,知有先王者未嘗不可深言也。然而孟子之言止此,其將曰是何足與言先王也云爾,而抑不然。
蓋王者之興,天佑不已者也。佑之以取天下之材,而亂定矣;佑之以定天下之材,而治興焉。孟子以為吾且任取天下之事,拯民于水火,則山川時雨之降,自有制作之圣繼我而起,則移風易俗以俟來者,而功不必自我而成。抑君子之道,成章而達者也。順人情而利導(dǎo)之,吾志吾學(xué)之逮此矣;貞人性而節(jié)宣,吾育吾德之由此致焉。孟子以為吾所得于先王之道。先立其大綱,而志壹動氣之后,自有天產(chǎn)之和應(yīng)我而興,則履中蹈和需之仁熟,而化不可躐等幾也。惟然,故其為言也,循序不迷,而非茍諧于世俗。固非聲無哀樂之卮言,與嵇康同其叛道;尤非勸百諷一之旨,與相如揚雄均為詭遇也。存乎善讀《孟子》者爾。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章且異端所與君子并驅(qū)而驕語捷得者,曰無學(xué)。
君子曰:“吾守者約也?!北饲以唬骸拔崴卣哂燃s也?!奔s莫約于一心。心之外乃有義,義之外乃有學(xué)。泊然之心,無學(xué)無義,而恒足乎天和。彼見有霸王,見有褐夫,見有諸侯,見有義不義之行,見有辜不辜之殺,皆學(xué)累之也,而告子以不動其心。
嗚呼!若彼者猶匹夫之雄入于九軍耳。無褐夫,無萬乘,無勝不勝,無縮不縮,剸首暴骸于都市而心恒晏然,其果晏然與否吾不知也,而自命則曰吾晏然矣。夫君子而屑為爾哉!
異端言生死,君子不言。仕、止、久、速,君子生死之幾也;行必義,殺必辜,君子生死之守也。守不定,則生氣屈而易餒。義為衡,而氣為持衡之主。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內(nèi),則歷乎治亂之間,進退皆有以全其剛大。氣者,天之道也。人之圣者全乎天,未有圣而可以寵辱驚者也。幾不察,則生理疏而易偏。心為衡,而天下之言為所衡之理。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學(xué),則人乎類萃之中,百王皆因以裁成其禮樂。心之有知,人之道也。全乎天者盡乎人,人道盡而是非不足感矣。
故告子謂不以心使氣,圣不可知者或然也。乘時自利其用,而清任之風裁以化,而要未易幾也。其謂不以言累心,诐、淫、邪、遁者皆然也。無擇以興、而政事之乖違莫恤,則心先喪矣。知此,則可以知孔子之道逾群圣,而孟子愿學(xué)之長矣。
孔子之學(xué),交相用而抑各致其功也。以持吾志而帥吾氣,道也義也。氣聽衰王于心,而因天下為曲為直之數(shù),以閱萬物而制其命;謹之于幾微,臨深履薄,而千萬人讓其勇。此其學(xué)曾子傳之,伯夷伊尹前此而修之,子夏之謹守猶將庶幾焉;畏其難而任其餒者唯告子耳,而為之說曰:心無待于氣也。以審天下之言而正天下之心者,學(xué)也誨也。言極天下之至賾,而唯吾心不厭不倦之誠,以閱眾理而曲盡其時。此其學(xué)子貢知之,顏閔冉牛欲罷而不能,堯舜之生知且未遑焉;畏其勤而偷以怠者唯告子耳,而為之說曰:言只以累心也。學(xué)孔子者,養(yǎng)以存誠,知以求明,求之求之,各致焉而心之量始全,奚有累哉!若夫?qū)W誨以精其義,則曲直不差于銖累;集義以執(zhí)其中,則古今交受其權(quán)衡。是知言養(yǎng)氣交相為用,而孔子之度越群圣者,知言其至矣哉!
學(xué)以聚之,問以辨之,可飛而抑可潛,乾所以為御天之龍,孔子之所以賢于堯舜也。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無不利而固不習,坤所以為牝馬之貞,夷尹之所以不如孔子也。
老子曰絕學(xué),釋曰無學(xué),告子曰勿求。邪說多岐,其妄一也。朱子格物之教為孟子之傳,允矣,功不在禹下,陸子靜、王伯安之徒奚更詹詹為?
“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至“而反動其心”
且夫人亦惡能不以心使氣乎哉?而妄者以之為患。
夫欲心之勿使氣也,則唯死為得之。生之日短,而死之日永,亦何患無心不使氣之一日哉!切切然于其生而患之,不亦愚乎!
心之動也微,氣之動也顯。告子曰:吾無氣,心雖動于微,天下不知其動也。心之動也有權(quán)而無力,氣之動也有力而無權(quán)。告子曰:吾不資氣之力,心且無所用其權(quán),亦廢然返而自息也,故天下之言鉤棘鋒距雜進于前,吾不與之迎隨,則若稱說于萎草塊涂之側(cè),而固無能動也。
乃吾且為告子正告之;藉其死也,氣離心,而心不與天下之言相應(yīng),則天下之言仁義、言富強、言為我、言兼愛者雜進于前,心固不與之迎隨,而喋喋者弗能自詫于萎草塊涂之側(cè),更何患乎?若夫生而與天下相接矣,心一日不能與氣相離,非吾欲爾也,天也,則亦惡能不以心使氣乎哉?
今夫體,皆聽心之為者也。動靜云為,皆氣奉心之微指以喻于體;動靜云為,皆心使氣之效也。霸王行道,一心授氣以大權(quán),而用以充。故君子視天下,猶吾耳目手足爾,氣相及也。萬物同此一氣,故同此一理,非我使之然也,天也。我以之生,天下以之生,孳孳于有生之日以立霸王之紀,以治雜亂之言而一于正,唯心使氣之為有功。
故以權(quán)論之,而心為尊,則志至氣次之名定矣。以權(quán)力相參論之,則志壹動氣,氣壹動志之功均矣。以力論之,則氣為強,而蹶趨動心之勢成矣。何也?氣去心則死,心委氣而息則死。不欲心之微者顯,氣之有力者效其力,則誠莫死若也。而告子百年之余如此者,永以終古矣。任天下之言仁義、富強、為我、兼愛者百相縈也,百相禁也,而我固不與迎隨,終亦無我如何也。告子亦何患乎無此一日乎!
君子所憂者,我且為萎草,且為塊涂,而天下之生不息,彼且搖蕩天下以相迎相隨于率獸食人之涂,故持其志以大正,帥其氣以察言,則雖五世澤斬之余,而猶使天下之言不敢逞其鉤棘鋒距以戕賊人心。故自孟子至今二千余年,言猶有宗,心猶有法,皆孟子之氣為之也。此孟告之不動心可得而聞?wù)咭病?/span>
萬物皆備于我矣物之備于我,見之者鮮矣。
蓋備我之理,而后知物之備焉否也。我之不盡,而測物者惡足以知之!
且謂物之自物,各還其位,而非我所與者,亦思以其說易天下,而終于不能。我之既有于天下,必有藉以益其生,其待于物也無已時,物備我,而我顧悍然使還其位而無相與,亦恥甚矣。無他,見物而不見我也。
孟子學(xué)圣之功,充實而光輝盛焉,乃知我之待于物,一如物之待于我;物之有我,一如我之有物。遂昌言曰:“今夫萬物則既可得而見矣,斯不可以理言者也;理以為當然,則或以為不當然,而奚不可。抑不可以情言者也;情見為不容已,則有時容已,而亦或可安。惟夫吾自有之,吾自用之,猶手之有持、足之有行也,拘之攣之而不能禁;吾自能之,吾自為之,猶目之能視、耳之能聽也,塞之蔽之而終不失;吾自富有之,吾自日新之,猶言之不窮于口、動之不窮于體也,慎之持之而非不給。故不但言我受物也,受則有與之者矣。”
各有血氣,各有心知,誰與我者?調(diào)其血氣,導(dǎo)其心知,吾司與矣;有其可司與者,與之而已矣。抑不但言通物于我也,通則必往而通矣。智止于心,力止于身,奚待往乎?盡心之智,盡身之力,弗庸往也;有其所可盡者,盡之而已矣。由今觀之,萬物不皆備于我哉!
雖然,吾蓋幾為察識,幾為擴充,而今乃知之也。一日之間,而引萬物以大吾之量,始以為志之所至可至焉矣,而未也。志者一日之起者也。萬物至重矣,而任之者氣;氣之不養(yǎng),養(yǎng)之不直,則見蕓生之情詭變紛紜,而不信我之能為其藏。今而見吾之氣,天地之氣也,剛者可馭,柔者可扶,變遷殊質(zhì),至于吾之身皆勝之而無可懾,然后吾所立之志非虛擴之使大也,萬物皆備也。一念之動,而恤萬物以慰吾之情,始以為仁之所感能感焉矣,而未也。仁者一念之涵者也。萬物不齊矣,而各有其義;義不生心,心不集義,則見勃發(fā)之欲損益無恒,而不信我之能持其衡。今而見天下之義,吾心之義也,取不損廉,與不損惠,生殺異術(shù),裁以吾之心皆宰之而無可疑,然后吾所存之仁非固結(jié)之使親也,萬物皆備也。是當然之理所自出,必然之情所由生也。反身焉,莫匪誠矣,無不樂矣。
嗚呼!此孟子所以為正已物正之大人也與,而孰則知之!
“孟子曰莫非命也”章盡道者,于命無擇而非正也。
蓋一日生而有一日之道,盡之而已。知命者豈知巖墻、豈知桎梏哉!
今夫桎梏之中,道所不存也乎!道無桎梏,而桎梏之中有道。道至于可桎可梏而道乃盡。盡道者不受桎梏,而桎梏不擇道而不施。故曰“莫非命也”。天與人爭,未有不勝者也。使可以不順焉,則非正矣。天不以一人之正屈其大正以從之,故治亂有時,死生有化,禍福有權(quán),非人之所得與也。無已,其唯巖墻之下不可立乎!
而巖墻之下亦難言之矣。扣馬之諫,眾欲兵之巖墻也,使夷齊權(quán)可乘,言可執(zhí),以聲伐君之罪,則武王且立乎巖墻之下。微服過宋,魋不能害,不立于巖墻也,及其歷階可升,侏儒可斬,以嬰萊人之鋒,則孔子又已立乎巖墻之下。然而知命者可扣伐商之馬,可漂牧野之血,可屈于宵小之桓魋,可亢夫強大之齊景。何也?道盡則無巖墻,不盡則無往非巖墻之下。
而桎梏之為心害甚矣!巖墻其心者桎梏其身,行險以徼幸,則天且奉桎梏以行其正,而不知至于無可如何而受之,亦終莫能逆天,而但自形其不順。以不立巖墻者桎梏其心,憂危而不釋,天且試之于巖墻以觀其順,彼乃無可如何,而見為不可受,自謂能居于正,而不知天之可順而不可違。
然則如之何?盡其道而已矣。天有天之命,天之道也。吾有吾之正,人之道也。天道歸之天,人不能與。人道任之人,天無所持權(quán)。盡道者安于人之非天,安于天之非人。羑里而演《易》,匡圍而弦歌。巖墻之下,桎梏之中,憂游泮渙,莫非道也,豈但曰“莫非命也”哉!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章大賢申明人道,而顯仁義之藏焉。
夫君子所性,人之性也,則仁義之發(fā)為愛敬者也。知能則既良矣,故曰性善。
今夫人之性則既異于禽矣。禽之初免于彀,其所知能即夙具焉,終身用之而無待于益,是其不學(xué)不慮之得于氣化者也。
夫人則不能夙矣,而豈無不學(xué)之能、不慮之知乎?學(xué)而能之,能學(xué)者即其能也,則能先于學(xué)矣。慮而知之,知慮者即其知也,則知先于慮矣。能學(xué)知慮,禽之所不得與也,是人之性也。學(xué)慮者以盡仁義之用焉,而始著之能、始發(fā)之知,非禽之所與,則豈非固有其良焉者乎?
夫但以不學(xué)為能,不慮為知也,則色而能悅,斗而能克,得而能取,人皆能之于習尚之余,而不如禽之勝任也蚤;利而知趨,害而知避,土而知懷,人皆知之于籌度之后,而不如禽之自然而覺。以此思之,人之不學(xué)不慮而自有知能者,非其良焉者乎?孩提而始發(fā)其端,既長而益呈其效,則愛其親敬其長者,人所獨也,天下之所同也,如禽之不知、能禽之不能也,故曰良也。是故君子以仁義言性,于此決矣。
物之生,皆生之氣也;人之生,氣之理也。天欲引其生氣以滋于不息,則使物之各有其情以相感而相育,故物類能愛其子,而忘其所從生,理不足以相保,而物生雖蕃,不能敵人之盛。惟人有肫然不昧其生之理,藏之為仁,發(fā)而知能者親親其先焉者也。奚以知人性之必仁哉?以他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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