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觀值殿的日常,總會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信士香客。他們或是虔誠禮拜,或是有所感悟,或者處處指點,或者充滿疑問與懷疑。世界之大,自然什么樣的人都有,你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信仰道,更不能要求前來參玄問道的人們都有開悟大道的慧根。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人燒香拜神只是為了祈求心愿,希望神明能幫助他們解決某一方面的難題。雖然略有功利的嫌疑,但從另一個側(cè)面看,不能為信眾解決問題和需求的宗教,也一定很難得到百姓的信仰。
以上所言者,尚屬于普通人對于宗教和神仙信仰的正常態(tài)度。而常來道觀中的一些香客信士,甚至還有部分道人,卻是下面這兩種情況:
第一種人,拜了祖師、見了道長后,他們從不會與其參玄論道,卻總是不斷述說自身的苦楚,希望能得到高人的指點以改變?nèi)松Ь?。以常理來論,道長本負有為眾生指點迷津的社會責任。但之于這一類人,道長們卻有些為難。因為他們好像僅僅只是為了訴苦,卻并不是為了尋求解答。
世上有千萬種解決問題的方法,但他們從來都不曾想過要先改變自己,而只是一味地抱怨他人的是非。更有甚者,還會抱怨道人的無知和神仙的無能。他們眼中看到的,是他人的幸福與自我不幸的對比,并且恨不得把在現(xiàn)實中受到的磨難全部轉(zhuǎn)嫁到他人身上,以此造成眾生平等的假象來麻痹自己。
第二種人,他們或是社會上所謂的成功人士,或是頗有知識學問的長者,也可能是對道學有所研究的前輩,這些人往往試圖以居高的姿態(tài)來審視道人的生活和修行,并總是能指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假如當真是對修道的相互探討,道長們也都樂于與其交流。但此類人并非是要切磋論道,而是因為他人與自己的認知不同,所以便總要試圖指導別人怎么樣去修行。盡管很多時候他自認為是出于好心,但這樣強行的指導往往缺乏現(xiàn)實依據(jù),即便是好心,此等行為也不值得提倡。
以上兩種人在生活中都很常見。人們慣常站立在自我正確的角度上看待他人的所作所為,卻又總是會忽略他人行為背后的原因和動機,所以就容易產(chǎn)生別人什么都好和什么都不好兩種極端的答案。究其原因,仍是對自我太過于執(zhí)著,看待萬事萬物總是以自己為出發(fā)點,所以在產(chǎn)生矛盾沖突時就只能落得你死或我亡的極端結(jié)果。之所以會如此,概源于對“修行”一詞的誤解。
道家講修行,本意上是在告訴人們借用世事的磨練,來讓自己的內(nèi)心更加平實,能夠從對浮華世界的迷戀中抽出身心,轉(zhuǎn)而去探索真正的道是什么。修行的終極目的是得道,得恒常之道,而非某些人自以為正確的個人成功法門。祖師流傳下諸多修行的方法,是希望后學們能夠以此為鑒,并非是要求每一個人都照搬不誤。真正的修行,旨在通過無上經(jīng)典中的記載而明悟出自身的道是什么。只有活明白自己,才能達到不執(zhí)不迷的境界。
通過他人之道來悟自身之道,再通過自身之道通徹眾生及天地之道,這是由小我至大我的修證過程,最終則要參悟出道之恒常。但悟道的終極并不應該在這里止息,而是要回到自己,把證悟出來的真常之理用來指導現(xiàn)實人生,此才是道祖所言“為無為”的道理。以有為來求無為,以無為做有為的綱領,至此方能活出一場以大道為化導的人生。如果失去了大道之導向,很容易就會在生活中落入小我的窠臼。接人待物時若始終以自我為一切行為的出發(fā)點,最終只會把自己活成上述的兩類人。
莊子講過一篇非常經(jīng)典的“子非魚”的故事。莊子在橋上看到魚兒嬉戲水中,不禁感嘆魚兒的生活真是逍遙快樂?;葑訁s質(zhì)問莊子,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兒是快樂的?莊子據(jù)此反問,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能知道魚兒是否快樂?在這場智辯中,魚兒究竟是否快樂卻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客觀條件,我們的眼睛只能看到我們想看的事物,魚兒的快樂悲傷也不過是橋上兩位觀者的主觀感受。即便莊子和惠子最后辨出了子午寅卯,魚兒也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悠游狀態(tài)。人們總是譏笑惠子的強詞奪理,卻不知道自己正是那看風景的人,心早已經(jīng)被外物牽走了,又怎能修證出真道真我呢?
道教經(jīng)典中講述的諸多修行道理,總歸其主旨無非“去欲”兩個字。迷戀五光十色的世界,這是欲望;迷戀修行之事,這也是欲望。人們都能反省對物質(zhì)的迷戀,卻不知如何從自省之中走出來。西方有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人類的思考只能從人的角度出發(fā),因為沒有站到更高的位置,所以看不到其實自己也在欲望中,與其他人并沒有什么兩樣。上述兩種只看得他人好和只看得他人不好的人,癥結(jié)都在于心中的欲望太盛,當被欲望吞噬,便再看不清自己修真的路。道究竟該怎么修,讓自己來問自己,讓眾生去問眾生。若每個人的心都能各歸其位,世上又怎么會有僭道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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