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舊歷除夕。
一只冰涼而僵硬的腳踏上監(jiān)獄之外的殘雪,一身早已破舊不堪的衣袍散發(fā)著熏臭味兒,五尺八踉蹌的身體不禁打了個寒顫,腳下的雪地在重獲自由的軀體里燃燒,那是雪白的太陽。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滴污漬,要被雪光曬化了。那一天,他已在監(jiān)中度過了四個月又二十天。
他就是千古文豪蘇東坡。
出了東城街北面的監(jiān)獄大門,他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盯著一段殘枝,用鼻子嗅了嗅空氣,瞬間一絲久違的微風貼面而過,在喜鵲嘰喳的聲中,看見行人在街上騎馬而過。
此刻,他又詩興大發(fā)了: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
“少年雞”,指的是唐代長安城里的斗雞高手賈昌,少年時因斗雞而得到大唐天子的喜愛,實際上是暗罵朝廷里的諂媚小人,假如被嗅覺很靈的御史們聞出味兒來,又可以上綱上線了。
寫罷,蘇東坡擲筆大笑:“我真是不可救藥!”
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第十四章《逮捕與審判》中這么評價蘇東坡的秉性:他真是積習難改。
140天的牢獄之災(zāi),經(jīng)歷了連獄卒都拳腳相向的非人折磨。御史臺的監(jiān)獄,實際上就是一口百尺深井,面積不大,一伸手,就可觸到它粗糙的墻壁,他只能蜷起身,坐在它的底部,視線只能向上,遙望那方高高在上的天窗。
這是一種非人的身體虐待,更是一種精神的折磨。他終于知道了大宋政壇的深淺,那深度,就是牢獄的深度:黑暗、陡峭、寒冷。
在經(jīng)歷了一場劫難之后,在距陰森的牢獄幾十米的地方,還能口無遮攔地寫出“譏訕朝政”的詩來,常人很難理解這是怎樣的一個放任不羈且又讓人望塵莫及的高士,在災(zāi)難深處富有生機的人總是不容易讓人理解的,他蘇東坡本來就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
有人說,蘇東坡是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我們真的也難以理解,是怎樣的一種力量讓他熬過了接踵而來的牢獄之災(zāi),蘇東坡最可愛之處就是:在鳳毛麟角的品性中,在狗茍蠅營政治勾當之上,他卻活得晶瑩剔透、光風霽月。
不同流合污,無所畏懼,做一個所謂的“渣男”和“吃貨”,這就是蘇東坡本性的自然流露,這就是“活法”。
我寫過很多首有關(guān)“活著”的詩歌,在了解了一個已經(jīng)死去一千多年的千古文豪之后,我突然覺得“活著”與“活法”是兩種不同的世界了?!盎钪敝皇且环N存在,就像那大片野外的狗尾巴草活著的意義就是日暮下的存在,平庸而瑣碎。
“活著”更多的透露著一種悲劇感,當不能死去地活著的時候,當活著只是為了房前一抔種下莊稼的黃土時,“活著”成了由命運擺布的忍受,“活著”只是為了“活著”。在遭遇一系列厄運后,“當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這句話更像是自我安慰,卻讓人聽得脊骨發(fā)涼,我們看到的只是掙脫黑暗后的慶幸,可我們永遠看不到這一慶幸背后的掙扎與痛苦。
余華說,活著在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叫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在我看來,這樣的“活著”缺乏吃喝拉撒后的智慧、敏銳、透徹和勇敢。 這世上,從來不缺少人活著,缺少的是人要怎么頑強的活著;而蘇東坡就是這樣一個在“活法”里突圍的人。
黃州,是長江邊上一個破落窮苦的小鎮(zhèn),在漢口下面約六十里地。
在黃州城東約三分之一里,東坡農(nóng)場占地約十畝。坡頂,有房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頭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田間的蘇東坡,此時,已經(jīng)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夫了。在經(jīng)歷了死里逃生后的蘇東坡,歸隱山林,不弄權(quán)謀,粗茶淡飯,白布麻衣,一壺溫酒笑賞日落。
蘇東坡在黃州的生活是凄苦的,那些在黃州的杰作,如果說是對凄苦的掙扎與超越,不如說是蘇軾到蘇東坡的人生蝶變。對于此,余秋雨在《蘇東坡突圍》中有更貼切的表達:東坡寫于黃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著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著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一個“誰怕”的豪情,一個“呵呵”的人生,東坡竹杖芒鞋,連下場小雨都能快活成“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野外出游,沙湖道中遇雨,在別人狼狽之時,東坡卻道:“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北宋,一個狹窄骯臟的小鎮(zhèn),東坡每天往返于農(nóng)舍雪堂和城中臨皋亭之間,那不過是一段泥濘不堪的路,卻成為了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一條路。此刻的東坡,用流浪式的生活完成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后赤壁賦》等千古杰作,而這些千古杰作讓一個荒涼的小鎮(zhèn)成為千年后的巨人突圍之地、中國人文圣地。
這是東坡在中國文化史上最巔峰的時候,那一年他44歲。
這是向死而生的“活法”,只有體驗過死,才能更好地生,深陷絕境中的“活法”都是一種秘密。
比死亡可怕的是,永遠滿目瘡痍的活著,看不見未來。東坡大半生都走在被流放的路上,他遭難,苦中作樂;他看破人生,仍熱愛自然生靈。東坡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平庸的哲宗24歲就死了,天意。宋徽宗繼位,大赦天下,東坡終于可以返回內(nèi)地了,兒子攙著他,他牽著烏嘴,愉快地渡海還鄉(xiāng)。
常州孫氏館,東坡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后的48天。
方丈貼近東坡的耳朵:“現(xiàn)在,要想來生!”
“又有何用?勉強想就錯了?!睎|坡而后一言不發(fā),便去了。
東坡已死,赤壁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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