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誓師大會上,燕王朱棣發(fā)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講話,主要內(nèi)容有四點:
一、我,朱棣,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的嫡子,自受封藩王以來,一直遵紀(jì)守法。
二、如今幼主(指朱允炆)嗣位,信任奸臣,挑動削藩,屠戮我家,公然違背太祖高皇帝的“祖訓(xùn)”。
三、正義與奸邪不共戴天,我將遵循“祖訓(xùn)”,奉行天命清君側(cè),以安社稷。
四、天地神明,日月永鑒。
就在親信將士被朱棣的發(fā)言感染,一個個激情燃燒的時候,突然天氣大變。剛剛還是萬里晴空,一下子就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據(jù)說雷電還震落了燕王府宮殿上的一些瓦片。
在場的人無不大驚失色,連剛才自信爆棚的朱棣,整個人也有點蔫了:如此不祥之兆,是上天在警示我等的“靖難”計劃嗎?
眾人開始耳語,夾雜著沉重的唉聲嘆氣。
此時,一個年老的僧人站出來,示意大家安靜,別嚷嚷了。根據(jù)正史記載,老僧接著說:
“祥也。飛龍在天,從以風(fēng)雨。瓦墮,將易黃也?!?/strong>
三言兩語,信息量巨大——風(fēng)雨是吉利之兆,說明現(xiàn)場要出真龍?zhí)熳恿恕U纨埑霈F(xiàn),故而風(fēng)雨相從。殿瓦墜落,則預(yù)示著要換黃瓦了。
按明朝的制度,藩王的宮殿用綠瓦,只有皇宮才能用黃瓦。
經(jīng)此一番解釋,現(xiàn)場情緒又由低落轉(zhuǎn)為亢奮。眾將士對他們的領(lǐng)導(dǎo)者朱棣,重新報以膜拜的目光。
對于老僧的這出漂亮救場,朱棣在心中默默記了一筆。
▲道衍畫像
01. 從“出家”到“雜家”說起來,為朱棣解圍的老僧,其實是燕王府的老熟人,法名道衍,后來被人稱為“黑衣宰相”。
道衍和尚是朱棣起兵與侄子朱允炆爭奪皇位的幕后推手。如果沒有道衍,朱棣有沒有信心起兵靖難,還得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朱棣誓師與侄子公開撕的時候,道衍已經(jīng)65歲了。但在三年多的靖難之役前后,道衍事實上充當(dāng)了朱棣的大軍師、總參謀長。
《明史》后來評價說,“帝(指朱棣)用兵有天下,道衍力為多,論功以為第一”。盡管這名年老的和尚沒有一天上過前線,但他卻是公認(rèn)的永樂朝第一功臣。
用世俗的眼光來看,道衍是一個不正經(jīng)的和尚。
他本名姚天僖,出生在元順帝至元元年(1335年),蘇州人。家族世代行醫(yī),過得比較清貧。
14歲那年,姚天僖自主就業(yè)。他沒有選擇子承父業(yè)繼續(xù)行醫(yī),而是選擇在家鄉(xiāng)的妙智庵出家,成為一名小沙彌,由此獲得法名“道衍”。在此四年前,安徽鳳陽,一名17歲少年在災(zāi)荒逼迫下家破人亡,入了皇覺寺為僧。
世道不好,出家成為活命的一種方式。何況僧人在元朝有特殊的地位,不是官,但有時勝似官。在決定是否同意姚天僖出家的家庭會議上,姚天僖的伯父就曾極力支持:“為學(xué)有成則仕于朝,榮顯父母,不則就學(xué)佛,為方外之樂。”出家好處多,可攻可守沒風(fēng)險。
有史料說,姚天僖某天看到一個出街的大和尚,傘蓋簇?fù)?,威風(fēng)凜凜,派頭比本地官員還大,當(dāng)下就跑到廟里剃度去了。這恐怕是根據(jù)他后來入世甚深、地位頗高的經(jīng)歷,反向編排出來“譏諷”他從小就有政治野心的段子,不足為信。
真實的情況應(yīng)該如我前面所說,在當(dāng)時,出家不失為貧寒子弟一條相對較好的出路。所以不想繼承父業(yè)清貧下去的姚天僖出家了,走投無路的安徽鳳陽少年出家了,其他成千上萬沒有名字留下來的年輕人也出家了。
出家后的道衍并不按常理出牌。他頗為聰慧,把自己練成了一個“雜家”。
他學(xué)過天臺宗,又拜過禪宗臨濟宗高僧智及為師。甚至拜過道士席應(yīng)真為師,學(xué)道法、相術(shù)和兵法,“盡得其學(xué)”。他還愛好詩文,與后來成為“明初三大家”之一的高啟等人結(jié)為“北郭十友”,經(jīng)常開詩會,相互酬唱。
漸漸地,道衍成為當(dāng)時的一個奇僧,在圈內(nèi)積攢起不錯的名氣和口碑。
1368年,當(dāng)年入皇覺寺為僧的鳳陽少年,創(chuàng)造了一個歷史奇跡,成為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而道衍,終朱元璋在位31年間并未出圈,只是帝國江湖之中時常有他的一些傳說。
▲道衍的出圈,是在靖難之役 圖源/電視劇截圖
02. 大明“劉秉忠”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傳說,道衍游嵩山時,遇到著名相師袁珙,袁珙看到道衍的面相后大吃一驚:
“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strong>
劉秉忠是早生道衍120年的奇僧,法名子聰,在大蒙古國忽必烈幕府中參預(yù)軍政要務(wù),深得忽必烈信任。忽必烈將蒙古國號定為“大元”,正是出自劉秉忠的建議。
現(xiàn)在史學(xué)界對劉秉忠的評價是相對正面的,稱他為元朝的設(shè)計師,但在明初反元的氛圍中,服務(wù)于蒙古人的劉秉忠自然被當(dāng)作負(fù)面人物。
不過,道衍聽到袁珙說自己是“劉秉忠之流”,心中大喜。后來,道衍到北平后,還曾兩次拜謁劉秉忠之墓。果然是一路人。
游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道衍參觀南朝的歷史陳跡后賦詩一首:
譙櫓年來戰(zhàn)血乾,煙花猶自半凋殘。
五州山近朝云亂,萬歲樓空夜月寒。
江水無潮通鐵甕,野田有路到金壇。
蕭梁事業(yè)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與道衍同時代的高僧宗泐讀到這首詩后,譏諷說:“這是一個僧人該說的話嗎?”言外之意,你一個和尚,管人家蕭梁事業(yè)干嘛?政治興亡之事,是出家人該想的嗎?
史書說,道衍笑而不答。
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的患難之妻馬皇后去世。根據(jù)要求,全國的高僧被推舉出來,并將跟隨朱元璋的兒子們到各自的藩國,為逝去的馬皇后誦經(jīng)薦福。
明朝人的筆記八卦了道衍與燕王朱棣的第一次見面,說道衍在所有藩王中間物色到了朱棣,主動去搭訕。朱棣見道衍相貌奇怪,并未予以理睬。道衍急了,直接把朱棣拉到一邊耳語:
“殿下若是帶我前往北平,我將送一頂大白帽子給您戴。”
這是一句隱語,但朱棣秒懂。他已是燕王,“王”的頭上戴“白”帽子,即為“皇”。
在八卦記載中,朱棣聽完,當(dāng)場罵了道衍一句,事后卻同意帶道衍去了北平。
▲明成祖朱棣畫像
當(dāng)然,八卦很精彩,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揭穿,這依然是明朝人為了黑道衍心存政治野心而編造出來的。
想想看,一個僧人與一個藩王素昧平生,他們第一次見面,前者就說出慫恿后者謀逆做皇帝的話,這確定是歷史上著名的大軍師干的,還是純粹是一個二百五才會干的事?
再說了,他們初次見面的1382年,皇太子朱標(biāo)還活得好好的呢,什么時候輪到才就藩兩年、毛都沒長齊的皇四子生出篡位為帝的念頭呢?
真實的情況是,道衍前往北平,擔(dān)任慶壽寺住持,為逝去的馬皇后念經(jīng)祈福,是經(jīng)高僧宗泐舉薦,并由朱元璋親自安排的。壓根兒不是道衍跟朱棣許諾了“白帽子”后,被朱棣選中的。
但道衍跟隨吊喪后的朱棣車隊返回北平,他們應(yīng)該在此期間有了第一次見面,日后才慢慢熟絡(luò)起來的。
在北平慶壽寺,道衍擔(dān)任了大約20年的住持。這漫長的年月里,他如何一步步取得朱棣的信任,并成為其不在編的機要軍師、著僧衣的參謀,正史并無記載。這么隱秘的事情,想必也不會輕易泄露出去。
史書留下一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記載,稱道衍“出入(燕王)府中,跡甚密,時時屏人語”。一個僧人頻繁出入朱棣王府,并在沒有第三人在場的環(huán)境下二人密語多次,究竟談些什么,就很有想象空間了。這是明代中期以后,野史記載真?zhèn)螕诫s的根本原因。
在一個版本的記載中,道衍曾為朱棣占卜,擲出兩枚銅錢后,說:“殿下要做皇帝乎?”朱棣很緊張,一口否認(rèn):“莫胡說?!钡姥芤廊粓孕潘^占卜的結(jié)果,繼續(xù)說:“有之?!?/p>
另一個版本則說,朱棣曾出了一個上聯(lián):“天寒地凍,水無一點不成冰?!钡姥茈S口對了下聯(lián):“世亂民貧,王不出頭誰作主?!?/strong>“王”字出了頭就是“主”,天下之主,鼓動朱棣起兵的意圖十分明顯。
明朝人的筆記還記載,道衍跟朱棣說:“老僧最善相面之術(shù),多年以來云游天下,閱人多矣,從未見如大王一樣非凡骨相,豈是久居人下之人?”
總之,關(guān)于道衍逐步鼓動并介入朱棣起兵靖難的過程,有太多類似的記載。雖不足為信,但整個過程與朱棣實力和野心的膨脹是同步的。
史載,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元璋命朱棣統(tǒng)領(lǐng)北平兵馬,征伐北元。此戰(zhàn)過后,朱棣因為有勇有謀,在兄弟諸藩王中開始冒頭,深得朱元璋倚重。從此燕王勢力日益壯大。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太子朱標(biāo)英年早逝,朱棣慢慢覺得自己有機會成為繼承人。特別是在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元璋病逝后,繼位的皇長孫朱允炆意欲通過削藩加強集權(quán),這既讓朱棣感到恐懼,也感到時機來臨。
他頻繁地接觸社會上的能人,并通過道衍的關(guān)系,很快在自己的王府中聚集了一批奇人異士,包括袁珙父子、金忠等擅長占卜、相面、讖語之人。這些人后來都成為開創(chuàng)永樂朝的大功臣。
▲道衍是朱棣稱帝的第一功臣 圖源/電視劇截圖
03. 朱棣的第一功臣隨著帝國情勢的發(fā)展,道衍一步步成為朱棣的“劉秉忠”。
朱棣是一個性子偏急的人,認(rèn)定的事就火急火燎要去干。朱元璋死后,朱棣帶著人馬南下赴京師(今南京)奔喪,到達淮安時,接到新皇帝朱允炆命人送來的“朱元璋遺詔”,要求他返回封地去。
據(jù)說朱棣很惱火,堅持要渡江,但道衍去信阻止了他。
道衍分析說,您現(xiàn)在以盡孝之名南下渡江,是沒問題的,問題是這樣做有違“遺詔”,反而變成不孝了。
言外之意,朱棣若此時起兵,合法性是存在問題的。要懂得忍耐,等待時機。
當(dāng)朱允炆大力推行削藩計劃時,傳說有人在京師聽到一個道士在傳唱歌謠:“莫逐燕,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
這首帶有讖語性質(zhì)的歌謠,或許是在警告朱允炆不要動燕王,否則后果很嚴(yán)重;或許是在為燕王馬上就要起兵的行動造勢,并尋求起兵的合法性解釋——是新皇帝不聽老天警示,逼我的。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但我們相信,這些歌謠極有可能是朱棣集團里面道衍等人安排傳播的。
歷史上,當(dāng)讖語、童謠開始傳播時,干大事者的野心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
建文元年(1399年),決心舉兵之前,朱棣說出了他最后的顧慮:“民心向彼,奈何?”朱允炆代表正統(tǒng),民心所向,我一個藩王對抗朝廷,沒有勝算呀。
道衍回答他:“臣知天道,何論民心?”這種事情主要看天道,天道就是民心,老天已經(jīng)多次暗示你要出頭為主了,這個我最懂。
當(dāng)朱棣為了迷惑朱允炆派出的親信而裝病的時候,道衍協(xié)助朱棣干起了厲兵秣馬的事情。
據(jù)說,道衍在燕王府中建起兵器作坊,打造武器,操練士兵。唯恐泄密,他特意命人在院中飼養(yǎng)了大量的家禽,借鴨鵝的聒噪掩蓋一切異常的聲響。
在七月的靖難誓師大會上,道衍巧妙地幫朱棣化解了天氣劇變帶來的尷尬,更得朱棣信賴?!睹魇贰酚涊d,靖難之役進行的三年多時間里,道衍因年事已高,未隨朱棣征戰(zhàn),而是留在北平輔佐世子朱高熾鎮(zhèn)守后方,但朱棣每有疑難,總是馳書相問,“戰(zhàn)守機事,皆決于道衍”。
建文二年(1400年),一路打勝仗的燕軍在東昌(今山東聊城)遭遇重創(chuàng),朱棣手下第一大將張玉戰(zhàn)死。幸虧援軍趕到,朱棣才得以突出重圍。東昌一戰(zhàn),朱棣損失慘重,士氣一下子低落到極點。
但此戰(zhàn)過后沒多久,道衍就極力督促朱棣重新出師。
面對毫無信心的朱棣及其將士,道衍說了他的理由,我之前就講過,“師行必克,但費兩日”,現(xiàn)在不是應(yīng)驗了嗎?東昌的“昌”寫成文字就是兩個“日”,這個挫折一過,此后當(dāng)全勝也。
看吧,關(guān)鍵時候又是發(fā)揮他神神鬼鬼的能力,給大家打了雞血。這種開放性的預(yù)測和解釋,在今天看來,就是一個文字游戲而已,但古人對所謂的“迷信”是很迷的,他們相信任何巧合背后的神秘力量。所以,道衍說完他的判斷,朱棣及其將士們又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fā)了。
現(xiàn)在我們說道衍是一個“神奇”的軍師,究竟有多少神秘的成分,其實也沒有。他只是心中有一個判斷,認(rèn)定朱棣起兵這事兒能成,然后通過他的臨場應(yīng)變能力,一再將這件事合理化。最后,他賭贏了,之前一切合理化的說辭就被賦予了神奇的色彩,如此而已。
道衍真正的“神來之筆”,是為這場膠著了三年的戰(zhàn)爭畫上了句號。
到建文三年(1401)底,朱棣起兵已經(jīng)近三年了,由于兵力有限,始終未能取得突破性進展,僅僅保住了北平、永平、保定三府的地盤。
就在這時,從京師叛逃到燕王府的宦官報告說,朝廷大軍都派出來打燕王了,京師反而是兵力最薄弱的地方。
聽完,道衍靈光一閃,立即提出了戰(zhàn)爭史上一個想象力爆棚的奇謀:“毋下城邑,疾趨京師。京師單弱,勢必舉?!?/strong>
朱棣也是聰明人,秒懂,“從之”。他不再拘泥于一城一地的爭奪攻守,而是領(lǐng)兵向南疾進,甩掉了朝廷部署在北方的重兵,“遂連敗諸將于淝河、靈璧,渡江入京師”。
次年六月,燕兵占領(lǐng)京師,宮中火起,建文帝朱允炆不知所終。幾天后,朱棣登極,永樂朝緩緩拉開了帷幕。
換個思路,事半功倍,這是道衍作為歷史上一流謀略家真正厲害的地方,也是正史推崇道衍為靖難之役第一功臣的原因。
▲深宮常有權(quán)斗 圖源/攝圖網(wǎng)
04. 姚廣孝之死勝利屬于朱棣,也屬于道衍。永樂二年(1404年),70歲高齡的道衍被朱棣封為資善大夫、太子少師,達到一生地位的巔峰。
朱棣還恢復(fù)了道衍的俗姓(姚),并賜名廣孝。目的是要道衍(姚廣孝)還俗為官,享受榮華富貴。
史書說,朱棣命姚廣孝蓄發(fā),姚廣孝不肯。朱棣又賜予他豪宅和美女,也被他退回去了。姚廣孝僅接受了太子少師的官職,“常居僧寺,冠帶而朝,退仍緇衣”。
功成名就之后,姚廣孝反而看淡了功名。
當(dāng)年,他以輔佐忽必烈的劉秉忠自命,如今他卻說自己只是一只老病之貓。
在《題江行風(fēng)浪圖》一詩中,他借長江風(fēng)高浪急行船危險來比喻人世:
世人知險是風(fēng)波,那識人心險更多。
人心面對九嶷山,一笑殺人俄頃間。
貧賤安居良不惡,名利奔馳有何樂。
此日披圖心為驚,老年無事不江行。
▲姚廣孝(道衍)的詩
人心險惡,一笑殺人,名利有啥意思……所有這些,應(yīng)該是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僧見慣和看透的,因此,“老年無事不江行”實際上就是他想退隱的一種表達。
在靖難之役中,朱棣要攻下南京之前,姚廣孝曾特別囑咐說,有個叫方孝孺的人一定不會投降,但請你不要殺他,“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但朱棣一再被方孝孺激怒,最后還是把他殺了。
有分析說,姚廣孝因為朱元璋嗜殺,故在洪武一朝對同為僧人出身的朱元璋并不感冒,也不認(rèn)同朱元璋的政治遺產(chǎn),但他輔佐的新皇帝朱棣,同樣是嗜殺之人。在方孝孺及一大批受牽連者被殺之后,姚廣孝的政治理想有些幻滅了。
另一種分析則指出,姚廣孝在功成名就后,仍然堅定地不脫僧衣,向往歸隱,是因為他作為功高蓋世的元勛,處境已經(jīng)十分微妙。功高之人,最好的自我保護就是表明自己無意于政治。
他曾立在古人的墓冢前,寫詩留下他關(guān)于歷史、功名、榮華、死生的思考:
焉知大化中,天地同旅寓。
事業(yè)水上漚,功名草頭露。
死生諒莫測,榮華何足顧。
不如保貞德,歌歡自朝暮。
把功名看空之后,年老的姚廣孝與政治開始了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
作為太子少師,他會輔佐太子朱高熾,后來還擔(dān)任皇長孫朱瞻基的侍講、侍讀。實際上,這樣安排表明他是朱棣祖孫三代帝王師。
他又以欽差的身份前往故鄉(xiāng)蘇湖一帶賑災(zāi)。在離別故鄉(xiāng)20多年后,他終于衣錦還鄉(xiāng),朱棣特別叮囑他,不要吝惜國庫,需要賑濟多少錢就用多少錢。
他還主持《永樂大典》和《明太祖實錄》兩部大書的編修,尤其是《永樂大典》,是中國古代最大類書和重要文化巨著。
他養(yǎng)了一只雄雞,每天聞雞而起,十分自律地度過了一生中最后的十幾年。
他晚年寫過一段自述,概括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充滿了淡泊的氣息:
“幼讀東魯書,長習(xí)西方教。抹過兩重關(guān),何者為悟道。不厭山林空寂,不忻鐘鼎尊榮。隨緣而住,任運而行。猶孤蟾之印滄海,若片云之浮太清。了無他說,即此,便是人問我,更何如手里欒珠一百八?!?/p>
永樂十六年(1418年),84歲的姚廣孝奉詔由南京北上,到北京后就病倒了。朱棣數(shù)次去探視他,他語不及私,卻提出了釋放僧人溥洽的請求。
溥洽是建文朝的高僧,有人說他為建文帝朱允炆剃度,并將其藏匿起來。朱棣當(dāng)年攻下南京后,找不到朱允炆的蹤影,遂將溥洽拘禁起來。這一關(guān)就是十幾年。
聽到姚廣孝的請求后,朱棣下令釋放了年邁的溥洽。
朱棣問他,還有何交代?
姚廣孝答,出家人復(fù)何所戀!
朱棣又問。
姚廣孝“終無言”。
三月二十八日,姚廣孝端坐而逝。
朱棣親自為姚廣孝撰寫了祭文,追憶姚廣孝的功績:
“廣孝于時識進退存亡之理,明安危福禍之機,先機效謀,言無不合。出入左右帷幄之間,啟沃良多,雖古之明智莫過也……自昔以來,如卿者,豈易得哉!”
一代奇僧離開人世,卻未蓋棺定論。關(guān)于他的爭議,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激烈。
到明朝中期以后,文人士大夫編排了很多段子來“丑化”姚廣孝。明英宗天順年間,姚廣孝的義孫身穿姚廣孝的“遺衣”去見蘇州知府,以為可以在知府面前顯擺祖上的功名,誰知知府一聽姚廣孝,大怒,罵了一通。明世宗嘉靖年間,嘉靖皇帝下令撤除姚廣孝配享太廟的資格。
清朝時期,乾隆直接說,朱棣最聽姚廣孝的話,“稱兵篡逆,皆用其謀”。當(dāng)時編《四庫全書》,姚廣孝的作品和嚴(yán)嵩的作品是“同等待遇”——“雖詞華之美足以方軌文壇”,但他們皆為“大奸大惡”,故僅“附存其目”,不錄全文。
歸根到底,這是所謂“正統(tǒng)觀”影響下對姚廣孝的污名化——人們受傳統(tǒng)儒家觀念和皇權(quán)思想束縛,認(rèn)定朱棣起兵奪位是不對的,但他既然奪位成功了,我們不能再罵他,只能找鼓動、輔佐他的人來罵——最合適的人選,非“第一功臣”姚廣孝莫屬。
因此,在陳舊的觀念主導(dǎo)下,人們罵姚廣孝是奸僧,是惡人,是野心家……沒有人愿意關(guān)注他具體做了什么,他內(nèi)心有多少焦灼,他建功立業(yè)是否為了自己。只有晚明特立獨行的思想家李贄,跳出了“正統(tǒng)性”的牢籠,一針見血地指出:
“我國家二百余年以來,休養(yǎng)生息,遂至今日,士安于飽暖,人忘其戰(zhàn)爭,皆我成祖文皇帝與姚少師之力也?!?/strong>
而今天的我們,讀歷史更應(yīng)該像李贄一樣,擺脫陳舊和愚昧的思維,才能客觀地評價一個人物。如果我們今天還像明清時期一樣,以篡沒篡位來衡量歷史人物的道德,那我們依然是皇權(quán)的奴隸。
靖難之役的本質(zhì),跟歷史上諸多皇室內(nèi)部的權(quán)力之爭一樣,都沒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朱元璋的兒子當(dāng)皇帝,還是孫子當(dāng)皇帝,對百姓來說沒有實質(zhì)性的差別。
對于勝利者,我們要看的是,他有沒有比他的前任做得更好。
對于失敗者,我們可以崇尚他們的精神,但不應(yīng)固守他們的觀念;我們可以同情他們的遭遇,但不必認(rèn)同他們的選擇。
如此,我們才能更深刻地洞穿歷史上的權(quán)變,懂得把朱棣擺在什么位置,把朱允炆擺在什么位置,把方孝孺擺在什么位置……
最后,把一代奇僧姚廣孝擺在什么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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