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整個中國畫就這兩個人，一個一個

來源：私享藝術(shù)

五代，黃筌作，《寫生珍禽圖》卷，絹本，設(shè)色

縱41.5cm，橫70.8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朱新建談花鳥畫

花鳥畫最早在民間搞裝飾時就很多了。像壁畫、巖畫上，還有后來我們看到的一些家具、日用品上面，包括青銅器上面都會有一些花鳥題材。但這是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花鳥畫這個概念？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花鳥畫，那肯定還是從宋畫院開始，其實隋唐也已經(jīng)有了，但是真正比較成型應(yīng)該是宋畫院時期。

五代，黃筌作，《寫生珍禽圖》局部

花鳥是一個統(tǒng)稱，如果再分細(xì)一點，還有花卉、草蟲、翎毛。花卉就全部是花了。草蟲就是畫一個草里邊有點蛐蛐，有點紡織娘，有點螞蚱這種的。還有專門畫翎毛的，翎毛就是鳥，專門畫鳥。這就是一個題材分類吧。一個畫家可能一輩子專攻一些題材，所以就會形成我們通常所說的花鳥。畫西畫也有這樣的分類，畫靜物的、畫風(fēng)景的、畫人物的。中國是分得更細(xì)一點。

五代，黃筌作，《寫生珍禽圖》局部

中國專門以花鳥畫為類的，應(yīng)該是從宋開始比較固定。宋代畫院的這種花鳥畫家，有郭熙、黃荃等。院體這個東西，從意識形態(tài)上說，也屬于統(tǒng)治階級，因此要顯得自己姿態(tài)比較端莊，法度比較嚴(yán)謹(jǐn)。統(tǒng)治階級希望社會秩序更加好一些，它不像那種野逸的自由知識分子，追求的是內(nèi)心更加自由，所以他的腔調(diào)就不一樣。院體以后，到了元朝，這個東西就不存在了。

五代，黃筌作，《寫生珍禽圖》局部

宋以后的花鳥，比如元四家，當(dāng)然主要是畫山水，但是也畫一些花鳥。趙孟頫就畫一些蘭草、石頭這些。所以從元以后到明，花鳥又興盛一下。因為明朝總歸擺脫了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漢族的局面，它具有相對先進(jìn)的農(nóng)耕文化。這從生產(chǎn)關(guān)系、生產(chǎn)力上來說，應(yīng)該比狩獵、畜牧稍微進(jìn)步一點，因為它自己可以控制；而靠打獵為生，肯定要原始一點，沒把握一點。這種比較原始的文化去統(tǒng)治比較先進(jìn)的文化，肯定會妨礙社會文化往前發(fā)展。到了明朝就要稍好一些，花鳥畫家就多了一些。明朝的花鳥畫有點想復(fù)興一下宋朝的院體繪畫，因此恢復(fù)了畫院。但是明朝的一批花鳥畫呢，感覺上不如宋朝那么天真，那么渾然天成，好像氣要小一些。

北宋 趙佶 竹禽圖 絹本 33.8x55.4厘米 大都會美術(shù)館藏

通常又把花鳥分成兩類，一類叫工筆花鳥。工筆花鳥最高層肯定還是宋院體，后來到了明院體恢復(fù)了一些。包括像明四家、吳門畫派，等等，但是作品不是特別多，不是專門畫花鳥。還有一些小畫家，名氣肯定跟宋畫院的不能比。宋畫院最具代表性的一個畫家，我認(rèn)為還是趙佶。開玩笑說，宋朝的皇帝兼畫院院長，他其實什么都管。宋徽宗情況很特殊，他藝術(shù)上非常有天分，但是他在政治上是非常差的一個皇帝，弄出好多莫名其妙的別的皇帝都弄不出來的事。宋徽宗當(dāng)時弄那種生辰綱，從各地選各種亂七八糟、奇奇怪怪的石頭。那時候運輸能力很差，《水滸》上面就有這些描寫，送那些花石，水路走很遠(yuǎn)，然后什么石頭沉下去，為這件事又打架，又怎么樣，民不聊生。

北宋 趙佶 戴勝圖 縱55厘米，橫59厘米

宋徽宗最過分的是還有一種叫「貢云」的事。就是要人家在武夷山或者什么山上，拿個小瓷瓶，「叭」，在那個云上兜一下，感覺上是把水汽兜在瓶子里，然后用個小塞子塞起來。這樣一瓶一瓶裝船，運到京城，然后他再讓宮女躲在御花園里，他來游園的時候，把那個小瓶子打開，感覺有云氣飄出來，叫貢云。你說這得浪費多少人力物力！野史上有這種記載，真的假的我們就不知道了。我想這么有天分的藝術(shù)家不至于無聊到這種地步吧。但是也難說，他當(dāng)了皇帝，沒有人監(jiān)督他這種個人行為。

北宋 趙佶 桃鳩圖 絹本設(shè)色 橫26.1厘米 縱28.5厘米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但是他的畫是畫得非常好，他的工筆不像后來的工筆一味地求細(xì)，小毛一根一根畫得清清楚楚，宋徽宗不是，你看他的鳥，該有小毛細(xì)出來的地方它細(xì)得很，然后那個鳥有的時候身上的絨毛會被風(fēng)吹亂，或者它在動。他畫過一只小烏鴉在洗澡，在一個盆里面撲。這也是宮廷里面養(yǎng)的那種鳥，鳥要洗澡，一動的時候，身上那些毛有的地方濕了，有的地方蓬松了，他就用那種寫意的辦法，稍微皴一皴，感覺特別生動，他弄得非常好。所以宋徽宗的這種工筆里邊完全有寫意，那種神氣，那種靈動都有。

北宋 趙佶 梅花繡眼圖頁 絹本設(shè)色 縱24.5厘米 橫24.8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后來到了明代的花鳥，很少有這種東西，因為他不是完全自由地畫畫，他畫畫要討好別人，要討好皇帝，討好什么人，就為了證明他認(rèn)真。宋徽宗不用這樣干。而且他有些畫，我覺得有可能人家畫得比較好的，他寫上了他的名字，占為己有。但宋徽宗個人的這種氣量，還是能看得比較清楚。所以我覺得，就算他想到了，懶得畫，一定要指揮人家去畫，最起碼他要有這個格調(diào)。就像導(dǎo)演一樣，他是主持這個工作的，要按照他的品位去弄，不是說他什么都不懂，人家畫好了，他簽個名。他的作品有相對統(tǒng)一的風(fēng)格。美術(shù)史上有這么個說法，他可以不會畫畫，所有的人都來代筆。其實不是這樣的，當(dāng)時幾個名家畫的畫，看上去其實都不如宋徽宗的作品格局大，不如他格調(diào)高，那就證明還是他畫得最好。

北宋 趙佶 五色鸚鵡圖 絹本設(shè)色 縱53.3厘米 橫125.1厘米 美國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藏

另一個叫寫意花鳥。牧溪可能應(yīng)該算最早的寫意花鳥畫家，他是宋末的人，從時間上算，在宋徽宗之后。到了宋徽宗的時候，宋代差不多也快完了。牧溪和宋徽宗的地位就完全不能比。牧溪是一個廟里的雜役，就是連和尚都不如，挑挑水掃掃地的這種人，但他喜歡畫畫。后來因為中國人以地位論高低，所以可能對他的畫不是特別重視。

北宋 趙佶 芙蓉錦雞圖 縱81.5厘米 橫53.6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所以我說過，我覺得不光是花鳥畫，整個中國畫，一個趙佶，一個牧溪，這兩個人，中國畫全部江山都在他們手里。一根經(jīng)線，一根緯線，他們已經(jīng)把這個房子的大框架造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添磚加瓦，砌個墻，開個窗戶，有他們不多，無他們不少。宋徽宗是一個完全可以不顧社會的人，因為社會是他的，他不用討好社會。后來他當(dāng)了金人的俘虜，那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他的內(nèi)心藝術(shù)追求可以完全釋放出來，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因為他從小受到這么好的教育，有這么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有這么好的藝術(shù)天分，所以他能把這個東西弄到極致。后來的人即便有這么好的藝術(shù)天分，也未必有他這么好的社會條件。

宋 牧溪《老虎圖》

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面說過這樣一句話，詩詞和寫小說不一樣，寫小說是社會閱歷越深越老練，寫得越好；詩詞是閱歷越淺，越不知道世界上的痛苦，越不知道各種事，他內(nèi)心越天真、越單純，越容易寫好，那么宋徽宗就是這樣。所以王國維說，詩詞這件事情很多是藏于深宮婦人之手，就是說在深閨，在宮中的皇帝、王子，不太知道社會上的事情，但他寫詩能寫得很好，皇帝其實就是講李煜，婦人講的就是李清照。過去不光是性別問題，女人在舊社會就得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里坐著，在樓上看看樓下的楊柳，看看院子里的花，就完了，一輩子差不多過掉了。她不太知道社會上好多事情，她內(nèi)心很干凈，這樣反而能把詩寫得很好，畫畫也是這樣。

宋 牧溪《叭叭鳥圖》

牧溪是另外一個典型，他畫畫完全是自己高興，完全為了陶冶自己的內(nèi)心。他又不是院體畫家，不用討好誰，那時候估計畫也沒人買，什么多少錢一尺，沒有這個事。畫家現(xiàn)在的收入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大于從前。以前再好的畫家，也就是他當(dāng)時賣的時候能吃點大魚大肉，喝點酒，買一個小房子住住，這就算很好了。突然賣不掉了，就開始受窮。像金農(nóng)到晚年其實是很苦，畫不能賣了，身體也不太好。不像現(xiàn)在，我開玩笑說，你只要不糟蹋，賣個三年畫，吃一輩子是夠的。

宋 牧溪《鶴》

在牧溪之前，這種寫意花鳥是很少的，沒有這樣的東西入畫。那時候因為皇帝是畫工筆的，大家都畫工筆，寫意沒有人畫。牧溪怎么會畫成這樣的畫？我覺得，第一，他沒有時間去好好畫工筆的東西，那個很費時間；第二，他喜歡畫，像畫著玩一樣，開玩笑一樣，拿那種比較化水的、質(zhì)量比較差的紙。工筆要拿絹、綾，很貴的，他就拿草紙什么的，什么紙他都可以用。就是隨便這樣涂一涂，逸筆草草的這種東西。

宋 牧溪《蓮燕圖》

牧溪留下來的東西很少，但他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和藝術(shù)修養(yǎng)是很深的。他仗著書法這些東西的底子，能這樣子胡涂亂畫，能把畫畫得這么傳神。留下來也是很偶然的，留下來了，文獻(xiàn)上居然沒有記載。我堅信，青藤是看到過牧溪的畫的，然后就產(chǎn)生了青藤的畫。這種技法上的承傳關(guān)系是非常明顯的，所以我覺得很有意思。

宋 牧溪《六柿圖》

青藤由于政治上、生活上這些原因，活得非常窘困，不光沒有錢，還跟老婆吵架，亂七八糟。這個人可能有一些精神病，沒事拿什么大洋釘釘自己的太陽穴，還去殺老婆，好像怪七怪八的事都做過。但是這個人在文化上太有修養(yǎng)了。書法寫得也非常好，文章寫得也很好，好像中醫(yī)也很好。他畫的是花鳥，畫寫意花鳥。所以在宋朝末年，牧溪的寫意畫就畫出來了，但沒有人問，一直到青藤，接一下手，就是借著這種畫，畫出這樣的畫，很像的。

宋 牧溪《松猿圖》

青藤在學(xué)牧溪，這個沒有人發(fā)現(xiàn)，其實是我第一個提出這個問題。我們有證據(jù)在，把兩張畫貼在一塊，太清楚了，這個是牧溪畫的，這個是后來青藤畫的。青藤當(dāng)然畫了很多這樣的作品，牧溪就只有一張。

宋 牧溪《猿戲圖》

牧溪所有的作品現(xiàn)在都在日本。那時候日本人到中國，很喜歡中國畫。但是我想日本人那時候很窮，不是現(xiàn)在的日本人，那時候叫倭奴，一塌糊涂，漂洋過海跑到中國來，又不是國家派來的，也沒什么錢，全是那種小和尚之類的，反正不怎么樣的一些人。他們實際上是來中國學(xué)習(xí)的，但是他們沒有錢，不可能把宮廷的繪畫帶走，他們帶走的其實就是類似牧溪這樣的畫，真畫得好，但是不值什么錢，又沒什么地位。

明 徐渭 黃甲圖

他們都處于社會的底層，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比較深，自己發(fā)作起來又比較厲害。我開玩笑說，就像一個大學(xué)教授喝醉酒了，說話很放縱的時候，他會胡說八道出很多有內(nèi)容的東西來，會很有意思，因為他的內(nèi)心很豐富。一個文盲，內(nèi)心沒有多少積累，喝醉酒了最多罵兩句粗話，沒有了。青藤肯定是一個內(nèi)心也很豐富的人，他突然找到這樣一個表現(xiàn)形式，他開始什么都不管，放誕無忌的時候，就做出這些東西。

明 徐渭 榴實圖

所以一個人社會地位低，有時候反而聰明。毛澤東講的，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在一定情況下是有道理的。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比如，中國人自己判定哪張畫好，哪張畫不好的時候，有很多其他的因素?fù)竭M(jìn)來，說這個人有沒有地位啊，這個人有沒有名氣啊，皇帝怎么說啊，等等，反而弄得沒有眼光，不純粹。而到了日本人那里，他不太知道這些事，也沒有必要關(guān)心這些，反而會讓他的判定更加直接和準(zhǔn)確一些。

明 徐渭 水墨牡丹圖

人不在利害中間，頭腦就清醒一些。所以日本人當(dāng)時看得比中國人清楚，這種可能性完全有。因為當(dāng)時在中國，比如皇帝畫的是工筆畫，可能大家就認(rèn)為畫得越細(xì)越好，你畫這么粗枝大葉的，人家覺得不好。但日本人不管，日本人覺得這個也好。牧溪的畫到了日本以后，對日本的畫影響非常大。在中國，是青藤把牧溪開創(chuàng)的大寫意的境界又傳遞了下去。

清 朱耷 荷花翠鳥圖軸 182×98 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

青藤以后又出現(xiàn)了八大，八大的那種鳥，其實筆法差不多，就是從牧溪的鳥過來的，但之前沒有人這么畫鳥，就是身子一團(tuán)墨，頭一團(tuán)墨。明清兩個最著名的寫意花鳥畫家，對后人產(chǎn)生巨大影響，一個青藤、一個八大，全部在非常大的程度上吸收、繼承了牧溪的傳統(tǒng)，所以牧溪真的是開山之祖。話又說回來，一個趙佶、一個牧溪，兩個人真是把中國畫的半壁江山撐下來了，一個是寫意畫的開山鼻祖，一個是工筆畫的終極皇帝，到最后都沒有人超過他們，這兩個人太厲害了。假如沒有這兩個人，中國畫是不可以想象的，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就因為有了這兩個人，中國畫到最后完成到明清這種面目。

清 朱耷 湖石雙鳥圖軸 136×48.7 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

中國花鳥畫遠(yuǎn)遠(yuǎn)不只是畫了一朵花、兩只鳥這種東西，它只是拿這個題材做一個借口，其實表達(dá)的完全是一個宇宙觀，就是一個人對世界、對宇宙的一種理解。所以佛教里面有一句話叫作：「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挂欢浠ň褪且粋€世界，一片葉子就是一尊如來，在青藤和八大身上非常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了。像八大后來畫的一些鳥，真的就是一個世界。從八大的鳥你能看出來，八大有那種憤怒、清高、孤傲，因為八大也是皇室后人，跟石濤、趙孟頫一樣，所以他有對江山失去的那種憤怒。而牧溪身上沒有這種東西，牧溪無所謂的，他有的是那種高遠(yuǎn)，對世界的寬容，牧溪非常厲害。牧溪的作品有那種古遠(yuǎn)，那種高妙。八大就是憤怒，開玩笑說，一個很有文化的人、水平很高的人憤怒起來肯定是有水平的嘛，表現(xiàn)內(nèi)心的孤憤，表現(xiàn)得很強烈，筆墨里邊有一股怒氣。這個怒氣也不低檔，是很高級的一種表達(dá)，就是筆墨畫得很有個性，很渾然，就像喝一口烈性酒那樣。而你看牧溪的作品不只是在喝烈酒，牧溪的作品就像是在深山里邊，突然聽到高山流水那種聲音，靈魂為之一振，非常高妙，是天籟之音。

清 朱耷書畫冊 上海博物館藏

趙佶的工筆花鳥能畫得這么清高，這么靈透，是他借這種形在表達(dá)一種思想，表達(dá)一種境界。比如他畫一只八哥在洗澡，這只他畫出來的八哥，其實含量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大于一只真的八哥，真的八哥也不過如此。但是他怎么能畫得就是比一只真的八哥還要豐富、還要細(xì)膩？像西畫里面，凡·高畫一朵向日葵，實際這朵向日葵已經(jīng)比一朵真的向日葵要復(fù)雜、豐富多了。這朵向日葵把他內(nèi)心一種審美的感覺觸動了，他就不停畫下去，畫到最后，比一朵真的向日葵都豐富，一朵真的向日葵沒有多少東西。你去看宋人的花鳥，經(jīng)常會有這種體會。趙佶畫過一只鸚鵡，比真的鸚鵡好看多了，里面的內(nèi)涵要比真鸚鵡多很多，有一種富貴氣，一種很好看又富麗堂皇、很孤傲、很清高的氣質(zhì)。你去看一只真的鸚鵡，真的鸚鵡好像有點偷工減料，被他畫出來的鸚鵡好像才是真正的鸚鵡，所以這個東西是很神奇的。

清 金農(nóng) 墨戲圖冊 大都會美術(shù)館藏

中國在畫花鳥的時候，西方人的花鳥還只是一個皮相，畫得像標(biāo)本一樣。你看那個時代的西畫，一點神氣都沒有，中國畫的這種神氣是西方人遠(yuǎn)遠(yuǎn)做不到的。就是中國人通常說的「詩情畫意」，我要的畫不是像標(biāo)本一樣，我要你有意境在里面。中國人那時候的詩歌也是這種要求。而到明代工筆花鳥就差一些，明以后的成就主要是在寫意上。宋以后的院體工筆就有點一蹶不振，只能淪為空寫皮相的東西，靈魂的東西沒太出來。所以我覺得，講到中國的花鳥，到了明以后，就只能談寫意了。后來又有個石濤，石濤差不多是一半山水，一半花鳥，花鳥和山水都比較多，但是我覺得他的山水成就可能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的花鳥。到了揚州八怪，講起來他們在學(xué)石濤，其實他們一大半還是在學(xué)青藤，因為揚州八怪還是畫花鳥的多。揚州八怪的花鳥，可能比青藤要差一些，只是比青藤在表面上好看一些。

清 金農(nóng) 墨戲圖冊 大都會美術(shù)館藏

但是揚州八怪有一個代表是金農(nóng)。日本人出過一套畫集叫 《中國文人畫》，他是這么編的，一個時期選一個人，揚州八怪這個時期他就選了一個金農(nóng)。這本畫冊就叫《金農(nóng)》，然后跟金農(nóng)前前后后有些關(guān)系的畫家，都收幾張在里面，主要介紹金農(nóng)，這是一種編法。《金農(nóng)》之后下一本就叫《齊白石》，我覺得這種編輯思想比較有意思，他把海派全部歸在齊白石這兒。不是說海派在學(xué)齊白石，海派比齊白石早，而是他覺得這么一段歷史時期是以齊白石為代表，海派只是給齊白石的出現(xiàn)做了一個鋪墊。我同意這種編輯思想，金農(nóng)下來花鳥畫最狠的當(dāng)然就是齊白石了。

清 金農(nóng) 墨戲圖冊 大都會美術(shù)館藏

吳昌碩按道理講是近代寫意花鳥的一個所謂大家了，但我個人認(rèn)為吳昌碩表達(dá)出來的這種人文境界是很差的。吳昌碩也算比較倒霉，假如沒有齊白石，他可能聊備一格，因為突然出了個齊白石，他的作品就變得整個沒有意義了。吳昌碩花鳥的畫法，就好比是一件外衣，穿在吳昌碩身上是俗不可耐，不能看，同樣的外衣突然到了齊白石身上以后，非常好看。其實齊的外形學(xué)的是吳昌碩，但是齊白石天生氣力太大，對審美的感覺太好，審美的素質(zhì)太好。齊白石身上有更多那種農(nóng)村木匠身上的東西，他只知道要好看，就完了，他倒沒有太多筆墨上的追求。

吳昌碩 沈香亭牡丹圖

我覺得齊白石在文脈上深度是不夠的，他跟石濤有點像。當(dāng)然齊白石是因為后來被陳師曾點撥了一下，起點作用，陳師曾加強了他的自信。齊白石因為出身比較低微，種種地、做做木匠什么的，他在文化上不可能很自信。他跟當(dāng)?shù)氐男≡娙藢W(xué)寫詩，跟當(dāng)?shù)氐男‘嫾覍W(xué)畫畫，后來他碰到陳師曾，陳師曾拼命地表揚他，拼命地肯定他，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以促成他所謂的五十八歲以后變法。他變法以后，我覺得畫的形式變成什么樣倒不重要，他內(nèi)心開始出現(xiàn)真正的自信，自我開始非常頑強地表現(xiàn)出來，這時候的畫確實更加完整。但是這時候你仔細(xì)看，他的技法實際也沒有超出吳昌碩多少，他那點技法吳昌碩早就用過。其實這個技法根本不算問題，他用這個技法在表達(dá)什么東西，這個很重要。表達(dá)出來的東西，表達(dá)出來的人文深度，表達(dá)出來的對生命的感受深度，吳昌碩不能和齊白石同日而語。所以我覺得齊白石是離我們最近的最后一個花鳥畫大師。

齊白石 多壽

齊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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