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儒,(1558-1639),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明畫家,字仲醇,一字眉公,號糜公,與同郡董其昌齊名。書法蘇軾、米芾,頗有風(fēng)致。善畫山水及水墨梅竹,氣韻清遠。著有《皇明書畫史》、《眉公秘笈》、《書畫金湯》等。
◇作品賞析◇
霜天曉角 陳繼儒
背水臨山,門在松蔭里。茅屋數(shù)間而已,土泥墻,窗糊紙。曲床木幾,四面攤書史。若問主人誰姓,灌園者,陳仲子。
不衫不履,短發(fā)垂雙耳。攜得釣竿筐筥,九寸鱸,一尺鯉。菱香酒美,醉倒芙蓉底。旁有兒童大笑,喚先生,看月起。
是真名士,故能真風(fēng)流??搓惱^儒在這首《霜天曉角》里寫的自己的住所(大約是他中年后隱居小昆山之所),便可悟到這一點。他的住所,“背水臨山”,與山水為伴,確是雅人高致;“門在松蔭里”,也沒什么院門,松樹的綠蔭就是院,門就在綠蔭里,如此以松為院,更可見主人的自然之趣和孤潔之志;“茅屋數(shù)間而已”,平平淡淡的幾間茅屋,正是主人的平常之心的體現(xiàn)。
山、水、松、茅屋,其高雅已如上所說,但是,這還是古人(古之隱士名士)用過的道具,還算不得新鮮,新鮮的在茅屋里。古人雖也住草堂,但外面固然可以樸陋,堂內(nèi)卻須有些顯示名士不凡身份與獨特氣質(zhì)的物事,陶淵明再窮,不也有一張“素琴”嗎?然而,陳繼儒卻沒有?!巴聊鄩Γ昂?,曲床木幾,四面攤書史”,墻是用土泥(“泥”,涂)起來的,窗口是用紙糊上的,床是竹編的(“曲床”,竹床),桌是木制的,一切都是那么“土”,那么與普通農(nóng)家民居無異,除了茅屋里到處攤著的書籍可證明主人是位讀書士子外,全無一點“名士”痕跡。那么,作者為何要津津樂道地列數(shù)這些東西呢?他想藉此說明自己在此環(huán)境下悟到了什么呢?我們可看看他《晚香堂小品·花史題詞》中的一段話:“吾家田舍在十字水外、數(shù)重花外,設(shè)土銼(瓦鍋)、竹床及三教書,除見道人外,皆無益也。”這些文字頗可助我們理解本詞。原來,在這些普通而平樸的東西里,隱含著一種“道”;這個“道”雖然難以確詁,但大約是指一種返樸歸真、寓真趣于平實中的生活哲理,亦即陶淵明《飲酒》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真意”。千百年來,真正的山人、處士,都以追求和體悟此“道”為畢生幸事,一旦得之,更無所求。當(dāng)然,在附庸風(fēng)雅的“名士”們看來,這些土玩意兒是不值一哂的、“無益”的;只有名人書畫題跋在壁、尊爵器物滿架,才是有益的——有益于提高他們的“名士”身價。
作者自是對這種“風(fēng)雅”已了如指掌、不屑一顧,于是,他便以“見道人”的口吻淡淡地自報家門了:“若問主人誰姓,灌園者,陳仲子。”陳仲子是戰(zhàn)國齊的高士,楚王聘他為相,他卻攜妻逃去,為人灌園。看來,作者對這位同姓的先賢景仰已久,此時脫口道出,已隱然以仲子后身自居了。既如此,那么與這位“陳仲子”為伴的,除了曲床木幾,還能是什么呢?“灌園”之人,還要書畫古器之類何用?
于是,在詞的上片,我們便看到了一個人,他所住的環(huán)境,已泯滅了賣弄、矜持、標(biāo)榜,一掃假名士的種種附庸風(fēng)雅的酸氣,純?nèi)皇且环N平樸、古拙、自然的氣象。接著,在詞的下片,我們又看到這個人,他的衣食行跡,與這個環(huán)境是何等的妙合無垠。
“不衫不履”,他的衣衫是不整不齊的;“短發(fā)垂雙耳”,他的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免了每日的洗沐之苦;這副模樣,怎能與“衣冠中人”往來、怎能戴上頭巾去干謁公卿呢?《虬髯客傳》中以“不衫不履”形容李世民,是欲顯其倜儻和豪放;而作者將其移來自擬,則透露出幾分疏野清狂。
“攜得釣竿筐筥(筥,圓竹筐)”,于是,這副模樣他便只能去釣釣魚、采采菱,過著自在、平常、“無益”的日子;但這正是他的所求,所以說來全無怨意,也看不到假名士在山中苦熬著等候征召的焦急相。他只是高高興興地烹好了釣來的“九寸鱸,一尺鯉”,煮好了采來的菱角,“菱香酒美”,在菱的清香中飲起酒來——只可惜,“予不飲酒,即飲未能勝一蕉葉”(陳繼儒《媚幽閣文娛》),一會兒他就醉了,醉倒在芙蓉花下,菱的清香尚未去懷,蓮的清香又悄然入懷了……
“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边@是李白在《襄陽歌》中自述的醉后情景。見了醉鬼又笑又叫,大約是兒童的天性吧?所以,相距千載的李白與作者,都在醉倒花下時給兒童盡情“大笑”了一番。作者只有一個兒童在旁,聲勢是不及李白的;但李白也有遜色于他的,因為他身邊不是無知的“襄陽小兒”,卻是個知他心意的可愛小童。這小童一副憨態(tài),見了醉鬼不免“大笑”,可他又知道先生最愛皎潔的月色,因此先生天黑前醉著,他不去喚,等月亮上來了,他便忘不了“喚先生,看月起”。在此環(huán)境下,只一小兒是解人,悲哀乎?否也??醋髡咴谄┻@興趣盎然的一筆,足見他全無悲哀,只有自得。也許,他也正是只愿讓一兒童了解他的心意,因為兒童最具天趣,非成人俗物可比。
這首詞,比起那些“要眇宜修”之作來,真是“不衫不履”的了,一無辭藻,二無雋語,“土”氣撲人。然而,若使王國維來論此詞,怕也不能不承認詞中有“境界”——一種真名士胸中自然渾成的襟懷氣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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