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數(shù)糊涂的茶喝著　喝著人不糊涂!

板橋先生對情路門清得很。雍正十三年，板橋先生到 揚州春游，徜徉山水，漫渴思茶，來到一座土墻茅屋，進 屋索茶，于是一線牽了他這個半老頭與曼妙少女。臨走, 少女給他留了個紙條：“湓江江口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喝茶; 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板橋先生當(dāng)然有閑， 尤其有情，所以，三幾年后，取了進士功名，來與五娘相 約你煮泉來我喝茶，那日子是相當(dāng)?shù)亓_曼蒂克：“為折桃花 屋角枝，紅裙飄惹綠楊絲，無端又坐青莎上，遠遠張機捕 雀兒?！比缁谰欤瑺€漫天真;“樓上佳人架上書，燭光微 冷月來初，偷開繡帳看云鬢，擘斷牙存拂蠹魚?！鼻橐饩d綿， 一片香艷。茶給予的一段姻緣，讓人羨慕死了。

但你覺得板橋先生對愛情清楚得很嗎?錯了。板橋先 生對他女兒篤愛極了，卻不讓她學(xué)習(xí)納鞋底，不讓她學(xué)習(xí)織毛線，取媚于婆婆與男人的女紅一樣也不讓學(xué)，天天跟 著他磨墨做書搦管作畫，如此女孩哪里嫁得出去?板橋先 生有一老友，這老友也是詩當(dāng)茶、畫當(dāng)餅、書法當(dāng)肴的， 此時新鰥，板橋先生喜得打跌，連忙回家，“詭謂其女曰： ‘明日攜汝佳游處，當(dāng)不負也?！庇袀€地方有好茶喝，你去 嗎?當(dāng)然去。一去了，慢喝茶，閑作畫。既然“喝了他家 的茶”，天色晚了，板橋先生說，我回去了，你就在這里吧， 這是你的家：“此汝家也，其安之?！笔裁床识Y，什么媒妁 之言，茶喝了，就可以了，其他都免了，“而所謂問名納采 諸縟禮，概無有焉。”

板橋先生賣畫賣書，那是不含混的，誰來，都是明碼 標(biāo)價，童叟無欺。四百年前，大家對經(jīng)濟都是一筆糊涂賬， 板橋先生卻開辦了書超市、畫超市：“大幅六兩，中幅四兩， 小幅二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 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 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這 現(xiàn)買現(xiàn)賣，“字畫索潤，古人無有?！庇彩前阎袊幕袌?經(jīng)濟前推了四百年，板橋先生腦瓜多聰明!

板橋先生腦瓜子聰明嗎?錯了。他貪一杯苦茶，愛一 口狗肉，如果誰家散發(fā)狗肉香，而兼以苦茶，那他一定茶 令智昏，狗肉令智昏：“販夫牧豎，有烹狗肉以進者，輒作 書畫小幅以報之。富商大賈，雖餌以千金不顧也?！?一日， 板橋先生到得竹林，狗肉香與苦茶香，香滿山林。板橋先 生以鼻子導(dǎo)腳，奔趨而來，問煮肉老頭：“天下美味，我可 嘗一臠? ”老頭說，當(dāng)然可以。兩人邊啖狗肉邊喝茶，相 談甚歡，板橋先生問，貴舍這墻四面皆素，當(dāng)有書畫掛之 增色。板橋不識老頭，老頭卻識得板橋先生，老頭偏說：“聞 此間鄭板橋雖頗有名，然老夫未嘗見其字畫，不知其果佳 否? ”板橋先生英雄自報姓名，當(dāng)場作畫，免費全送。畫 畢，老頭問，可否署某某名?某某者，乃此地鹽商富賈焉， 板橋訝然：“此鹽商之名，汝何以為此名? ”老頭說：“老夫 取此名時，某商尚未出世也。”板橋一笑，即署款而別。不 幾日，鹽商宴請，滿室都是其書畫!老頭是鹽商的托兒。

板橋先生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智力何 其超群!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有何處參悟不透?他在興 化縣里當(dāng)縣長，那般公務(wù)，閉著眼睛也能夠處理得井井有 條：“臥而可理之。”他在濰縣當(dāng)縣長，夜聽風(fēng)雨搖竹，他 一聽就明白：“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 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彼靼?，為官佳處最是人生 清白，若要其污染這一清白，他是連烏紗都扔的：“烏紗擲

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fēng)江上 作魚竿?！卑褳跫喢睌S了，到老家與哥兒們喝茶去：“兄起 掃黃葉，弟起烹秋茶。……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板橋先生費老大的勁入得官場，他是官場明白人嗎? 錯了。板橋先生在衙門里呆了十多年，一點也不懂得衙門 潛規(guī)則。他老是把精力放在民間疾苦聲上，這有用嗎?白 費勁!權(quán)力是誰給你的?老百姓有下任命書的權(quán)力嗎?懂 得這一點，也就應(yīng)該知了使力的著力點，可是呢，板橋先 生不開竅，他使力使在讓百姓滿意而不是使在讓上司滿意 上，力量用錯方向了，結(jié)果真的把烏紗帽弄丟了。板橋先 生長山東濰縣，到省城濟南，諸吏會聚，本是歌功頌德絕 佳良機，他卻當(dāng)面作詩罵領(lǐng)導(dǎo)是貪官：“流到海邊渾是鹵， 更誰人辨識清泉! ”你這貪官吃人民吃得咸哪!

這話痛快!可是，痛快，是痛后之快啊。板橋先生只 能回家賣紅薯去了，只能回家喝粗葉子茶去了。痛而快的 當(dāng)官感覺與苦后香的喝茶感覺何其相似乃爾!

“茅屋一間，新篁數(shù)竿，雪白紙窗，微浸綠色，此時獨 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幾筆折 枝花。朋友來至，風(fēng)聲竹響，愈喧愈靜?！贝朔N生活若何? 板橋先生再歸故里揚州，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閉柴扉， 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心情是：“適適然，自驚為此 日之難得也。”

想要過鐘鳴鼎食的生活是難的，想要過竹伴茶烹的生 活也是難的，而由鐘鳴鼎食轉(zhuǎn)為竹伴茶烹更感怡然，更是 難上加難的。這與“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zhuǎn)人糊涂 更難”是同一味焉。板橋先生聰明不難，天賦那高，聰明 有什么難的?倒是糊涂難啊，人都是難得糊涂，人都削尖 腦殼，用盡腦力，欲據(jù)天下榮華地上富貴全為己有，精明 著啊，誰愿意糊涂?糊涂難這種境界，不是腦殼進水的人 能夠進入的，不是腦滿腸肥的人能夠進人的，不是“一品 當(dāng)朝為宰相，又慕稱王作帝時”的人能夠進人的，那么板 橋先生憑什么進入了?他憑其三絕三真：“板橋大令有三 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 曰真趣?！?/p>

“曲曲溶溶漾漾來，穿沙隱竹破莓苔，此間清味誰分 得?只合高人人茗杯?！辈枋乔宄旱模宄嚎梢姷?，可是， 誰分得?酒是明白的，酒有度數(shù)標(biāo)明著吶，12度，48度， 60度，多么清晰，茶呢?苦度多少?香度多少?清度多少? 呵呵，是一筆糊涂賬!茶已是渾然一體，達到渾真境地。 度數(shù)不糊涂的酒喝著喝著，人糊涂;度數(shù)糊涂的茶，喝著喝著，人不糊涂!頓令超象外，爽豁有天真。

人只知道板橋先生難得糊涂，不知道這話后面緊接著 的一句是：放一著，退一步，當(dāng)下心安!糊涂難在哪里? 難在放一著，退一步，為著心安!茶有別名是心安草，喝 茶喝不到天人渾然天真之境，喝不到真氣真意真趣的心安 之境，那是白喝了，算不上是個懂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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