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說:“過去圣人憑借陰陽二氣來統(tǒng)御天地萬物。有形的事物是從無形的事物產(chǎn)生出來的,那么有形的天地萬物是從哪里產(chǎn)生的呢?所以說:天地萬物的產(chǎn)生過程有大易階段,有太初階段,有太始階段,有太素階段。所謂太易,是指沒有出現(xiàn)元氣時的狀態(tài);所謂太初,是指元氣開始出現(xiàn)時的狀態(tài);所謂大始,是指形狀開始出現(xiàn)時的狀態(tài);所謂太素,是指質(zhì)量開始出現(xiàn)時的狀態(tài)。元氣、形狀、質(zhì)量具備但卻沒有分離開來,所以叫做渾淪。所謂渾淪,說的是萬物渾然一片而沒有分離開來的狀態(tài)。看它看不見,聽它聽不到,摸它摸不著,所以叫做簡易。易沒有形狀,易變化而成為一,一變化而成為七,七變化而成為九。九是變化的終極,于是反過來又變化而成為一。一是形狀變化的開始,清輕之氣上浮成為天,濁重之氣下沉成為地,中和之氣便成為人,所以天地蘊含著精華,萬物由此變化而生?!?/p>
列子說:“天地沒有完備的功效,圣人沒有完備的能力,萬物沒有完備的用途。所以天的職責在于生長覆蓋,地的職責在于成形載物,圣人的職責在于教育感化,器物的職責在于適合人們使用。這樣看來,天有短缺之功,地有擅長之事,圣人有淤塞之時,器物有通達之用。為什么呢?這是因為生長覆蓋的不能成形負載,成形負載的不能教育感化,教育感化的不能違背它的適當用途,事物適宜的功用已經(jīng)確定了的,便不能再超出它所擔負的職責。所以天地的運行,不是陰便是陽;圣人的教訛,不是仁便是義;萬物的本質(zhì),不是柔便是剛;這些都是按照它所適宜的功用而不能超出它所擔負的職責的。所以有有生死的事物,有使有生之物產(chǎn)生的事物;有有形狀的事物,有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有有聲音的事物,有使有聲之物發(fā)出聲音的事物;有有顏色的事物,有使有色之物表現(xiàn)出顏色的事物;有有滋昧的事物,有使有味之物呈現(xiàn)出滋味的事物。有生死的事物所呈現(xiàn)出的生命死亡了,但使有生之物產(chǎn)生的事物卻沒有終止;有形狀的事物所呈現(xiàn)出的形狀成就了,但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卻沒有出現(xiàn);有聲音的事物所呈現(xiàn)出的聲音已經(jīng)被聽到了,但使有聲之物發(fā)聲的事物卻沒有發(fā)聲;有顏色的事物所呈現(xiàn)出的顏色顯明了,但使有色之物出色的事物卻沒有顯露;有滋味的事物所呈現(xiàn)出的滋味已經(jīng)被嘗到了,但使有味之物出味的事物卻沒有呈現(xiàn):這些都是‘無’所做的事情。無使事物可以表現(xiàn)出陰的特性,也可以表現(xiàn)出陽的特性;可以表現(xiàn)出柔的特性,也可以表現(xiàn)出剛的特性;可以縮短,也可以延長;可以呈現(xiàn)圓的形狀,也可以呈現(xiàn)方的形狀;可以產(chǎn)生,也可以死亡;可以暑熱,也可以涼爽;可以上浮,也可以下沉;可以發(fā)出宮聲,也可以發(fā)出商聲;可以呈現(xiàn),也可以隱沒;可以表現(xiàn)出黑的顏色,也可以表現(xiàn)出黃的顏色;可以呈現(xiàn)出甜的滋味,也可以呈現(xiàn)出苦的滋味;可以發(fā)出羶的氣味,也可以發(fā)出香的氣味。它沒有知覺,沒有能力,卻又無所不知,無所不能?!?/p>
列子到衛(wèi)國去,在路邊吃飯,看見道旁已有百年的死人頭骨。列子拔起一根飛蓬草指著它,回頭對他的學生百豐說:“只有我和他懂得萬物既沒有生,也沒有死的道理。生死果真使人憂愁嗎?生死果真使人歡喜嗎?物種都有出生與復歸的機關:就像青蛙變?yōu)轾g鶉,得到水又繼續(xù)變化。到了水土交會之處,便成為青苔。生長在高土堆上,便成為車前草。車前草得到了糞土,又變?yōu)闉踝悴?。烏足草的根變?yōu)橥列Q,它的葉子則變?yōu)楹?。蝴蝶很快就又變?yōu)橄x子,如果生長在爐灶下,它的形狀就會像蛻了皮一樣,它的名字叫掇。 掇過了一千天,又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和唾沫變成為斯彌蟲,斯彌蟲又變成為酒醋上的頤輅蟲。酒醋上的頤輅蟲生出了酒醋上的黃軦蟲,酒醋上的黃軦蟲又生出了九猷蟲,九猷蟲生出了瞀芮蟲,瞀芮蟲又生出了螢火蟲。羊肝變化為附在地面上的白氣,馬血變成為能轉(zhuǎn)動的磷火,人血變成為在野外流竄的鬼火。鷂鳥變成為晨風鳥,晨風鳥變成為布谷鳥,布谷鳥時間長了又反過來變?yōu)辁_鳥。燕子變成為蛤蜊,田鼠變成為鵪鶉,腐朽的瓜變成為魚,老韮菜變成為莧菜,老母羊變成為猿猴,魚的卵又變成為蟲子。亶愛山上的獸自己懷孕而生崽叫做類,河澤中的鳥互相看著而生子叫做 。全是母的動物的名字叫大腰,全是公的動物的名字叫稚蜂。單相思的男士不娶妻子而受胎,單相思的女子不嫁丈夫而懷孕。后稷生于巨人的腳印,伊尹生于空曠的桑林。蟩昭生在潮濕之處,蠛蠓生在酒醋之中。羊奚草與不長筍子的老竹相比美,不長筍子的老竹生出了青寧蟲,青寧蟲生出了豹子,豹子生出了馬,馬生出了人,人活久了又復歸于像陰戶那樣的機關。萬物都從這個機關生出,又都復于這個機關。
《黃帝書》說:“形體動不產(chǎn)生形體而產(chǎn)生影子,聲音動不產(chǎn)生聲音而產(chǎn)生回響,‘無’動不產(chǎn)生‘無’而產(chǎn)生‘有’?!庇行沃锸且欢〞K結(jié)的。天地會終結(jié)嗎?和我一樣有終結(jié)。終結(jié)有完盡的時候嗎?不知道。道終結(jié)于原來沒有開始的時候,完盡于原來就沒有事物的地方。有生死的事物則回復到?jīng)]有生死的狀態(tài),有形狀的事物則回復到?jīng)]有狀態(tài)的狀態(tài)。沒有生死的狀態(tài),并不是原來就沒有生死;沒有形狀的狀態(tài),并不是原來就沒有形狀。凡是產(chǎn)生出來的事物,按理是必定要終結(jié)的。該終結(jié)的事物不得不終結(jié),就像該產(chǎn)生的事物不能不產(chǎn)生一樣。而要想使它永遠生存,制止它的終結(jié),這是不懂得自然之理??!精神,屬于天;骨骸,屬于地。屬于天的清明而分散,屬于地的混濁而凝聚。精神離開了形骸,各自回到它原來的地方,所以叫它為鬼。鬼,意思是回歸,回歸到它原來的老家。黃帝說:“精神進入天門,骨骸返回原來的地根,我還有什么留存呢?”
人從出生到死亡,大的變化有四個階段:嬰孩,少壯,老耄,死亡。人在嬰孩階段,意氣專一,是最和諧的時候,外物不能傷害它,德不能比這再高了。人在少壯階段,血氣飄浮橫溢,欲望思慮充斥升起,外物便向它進攻,德也就開始衰敗了。人在老耄階段,欲望思慮不斷減弱,身體將要休息,外物也就不和它爭先了。這時的德雖然還不如嬰孩時的完備,但與少壯階段相比,卻有距離了。人在死亡階段,那就到了完全休息的時候,返回到出生之前的極點了。
孔子在泰山游覽,看見榮啟期漫步在郕邑的郊外,穿著粗皮衣,系著粗麻繩,一面彈琴,一面唱歌??鬃訂柕溃骸跋壬@樣快樂,是因為什么呢?”榮啟期回答說:“我快樂的原因很多:大自然生育萬事萬物,只有人最尊貴;而我既然能夠成為人,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一個原因了。人類中有男女的區(qū)別,男人受尊重,女人受鄙視,所以男人最為貴;而我既然能夠成為男人,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二個原因了。人出生到世上,有沒有見到太陽月亮、沒有離開襁褓就夭亡的,而我既然已經(jīng)活到了九十歲,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三個原因了。貧窮是讀書人的普遍狀況,死亡是人的最終結(jié)果,我安心處于一般狀況,等待最終結(jié)果,還有什么可憂愁的呢?”孔子說:“說得好!你是個能夠自己寬慰自己的人。”
林類的年紀將近一百歲了,到了春天還穿著粗皮衣,在田地里拾取收割后遺留下來的谷穗,一面唱歌,一面往前走。孔子到衛(wèi)國去,在田野上看見了他,回頭對學生說:“那位老人是個值得對話的人,試試去問問他?!弊迂曊埱笄巴T谔锕〉囊活^迎面走去,面對著他感嘆道:“先生沒有后悔過嗎?卻邊走邊唱地拾谷穗?”林類不停地往前走,照樣唱歌不止。子貢再三追問,他才仰著頭答復說:“我后悔什么呢?”子貢說:“您少年時懶惰不努力,長大了又不爭取時間,到老了還沒有妻子兒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到臨頭了,又有什么快樂值得拾谷穗時邊走邊唱歌呢?”林類笑著說:“我所以快樂的原因,人人都有,但他們卻反而以此為憂。我少年時懶惰不努力,長大了又不爭取時間,所以才能這樣長壽。到老了還沒有妻子兒女,現(xiàn)在又死到臨頭了,所以才能這樣快樂。”子貢問:“長壽是人人所希望的,死亡是人人所厭惡的。您卻把死亡當作快樂,為什么呢?”林類說:“死亡與出生,不過是一去一回。因此在這兒死去了,怎么知道不在另一個地方重新出生呢?由此,我怎么知道死與生不一樣呢?我又怎么知道力求生存而忙忙碌碌不是頭腦糊涂呢?同時又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的死亡不比過去活著更好些呢?”子貢聽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回來告訴了孔子??鬃诱f:“我知道他是值得對話的,果然如此;可是他懂得自然之理并不完全徹底?!?/p>
子貢對學習有些厭倦,對孔子說:“希望能休息一陣?!笨鬃诱f:“人生沒有什么休息。”子貢問:“那么我也就沒有休息的時候了嗎?”孔子回答說:“有休息的時候。你看那空曠的原野上,有高起來的地方,好像是墓穴,又像是土丘,又像是底朝上的飯鍋,就知道休息的時候了?!弊迂曊f:“死亡真?zhèn)ゴ蟀?!君子在那時休息了,小人在那時被埋葬了?!笨鬃诱f:“賜!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了。人們都知道活著的快樂,卻不知道活著的勞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憊,卻不知道老年的安逸;都知道死亡的可惡,卻不知道死亡是休息。晏子說過:‘真好啊,自古以來就有死亡!仁慈的人在那時休息了,不仁的人在那時被埋葬了?!劳鍪堑滤笕〉氖虑?。古人把死人叫做‘歸人’。說死人是‘歸人’,那么活著的人就是‘行人’了。一直在外面行走而不知道回家,那是拋棄了家庭的人。一個人拋棄了家庭,所有世上的人都反對他;天下的人都拋棄了家庭,卻沒有人知道反對。有人離開了家鄉(xiāng),拋棄了親人,荒廢了家業(yè),到處游蕩而不知道回家,這是怎樣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會說他是放蕩而瘋狂的人。又有人專心致志于盛世之治,自以為聰明能干,于是博取功名,到處夸夸其談而不知道停止,這又是怎樣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會認為他是有智慧謀略的人。這兩種人都是錯誤的,而世上的人卻贊揚一個,反對一個。只有圣人才知道什么該贊揚,什么該反對?!?/p>
有人對列子說:“您為什么以虛無為貴呢?”列子說:“虛無沒有什么可貴的。”列子又說:“不在于事物的名稱。關鍵在于保持靜,最好是虛。清靜與虛無,便得到了事情的真諦;爭取與贊許,反而喪失了事情的精義本性。事物已被破壞,而后出現(xiàn)了舞弄仁義的人,但卻不能修復了。”
鬻熊說:“萬事萬物運動轉(zhuǎn)移永不停止,連天地也在悄悄地移動,誰感覺到了呢?所以事物在那里減損了,卻在這里有了盈余;在這里成長了,卻在那里有了虧缺。減損、盈余、成長、虧缺,隨時發(fā)生,隨時消失。一往一來,頭尾相接,一點間隙也看不出來,誰感覺到了呢?所有的元氣都不是突然增長,所有的形體都不是突然虧損,所以我們也就不覺得它在成長,也不覺得它在虧損。這也像人們從出生到衰老一樣,容貌、膚色、智慧、體態(tài),沒有一夭不發(fā)生變化;皮膚、指甲、毛發(fā),隨時生長,隨時脫落,并不是在嬰孩時就停頓而不變化了。變化一點覺察不到,等到衰老來到了才明白?!?/p>
杞國有個人擔憂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自己的身體無處可藏,因而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又有一個擔憂那個怕天塌地陷之人的人,于是前去向他解釋,說:“天是氣的積聚,無處沒有氣。就像你彎腰挺身、呼氣吸氣,整天在天空中生活,為什么要擔憂它崩塌下來呢?”那人說:“天果真是氣的積聚,那日月星辰不會掉下來嗎?”向他解釋的人說:“日月星辰,也是積聚起來的氣中有光輝的物體,即使掉下來,也不會傷害什么?!蹦侨苏f:“地陷下去怎么辦呢?”解釋的人說:“地是土塊的積聚,充滿了四方空間,無處沒有土塊。就像你停走踩踏,整天在地上生活,為什么要擔憂它陷裂下去呢?”那人放下心來,十分高興;那個為他擔心的人也放下心來。長廬子聽說后笑著說:“虹霓呀,云霧呀,風雨呀,四季呀,這些是氣在天上積聚而形成的。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這些是有形之物在地上積聚而形成的。知道它們是氣的積聚,是土塊的積聚,為什么說它不會毀壞呢?天地是宇宙中的一個小物體,但卻是有形之物中最巨大的東西。難以終結(jié),難以窮究,這是必然的;難以觀測,難以認識,也是必然的。擔憂它會崩陷,確實離正確的認識太遠;說它不會崩陷,也是不正確的。天地不可能不毀壞,最終總會毀壞的。遇到它毀壞時,怎么能不擔憂呢?”列子聽到后,笑著說:“說天地會毀壞的意見是荒謬的,說天地不會毀壞的意見也是荒謬的。毀壞與不毀壞,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即使這樣,毀壞是一種可能,不毀壞也是一種可能,所以出生不知道死亡,死亡不知道出生;來不知道去,去不知道來。毀壞與不毀壞,我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
舜問烝說:“治理天下的道可以獲得并據(jù)為己有嗎?”烝回答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據(jù)有的,你怎么能據(jù)有道呢?”舜問:“我的身體不屬于我所有,是誰據(jù)有它呢?”烝回答說:“是天地把形體托付給你的。生命不屬于你所有,是天地把中和之氣托付給你的。壽天不屬于你所有,是天地把順序密碼托付給你的。子孫也不屬于你所有,是天地把蛻變的功能托付給你的。所以你行走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居住不知道要拿些什么,吃飯不知道要什么味道。天地的運動,也是氣的作用,天地間的萬物又怎么能獲得并據(jù)有呢?”
齊國的國氏非常富有,宋國的向氏非常貧窮。向氏從宋國到齊國,向國氏請教致富的方法。國氏告訴他說:“我善于偷盜。我開始偷盜時,一年就夠自用,二年便很富足,三年就家資豐收了。從此以后,我還施舍州里鄉(xiāng)親?!毕蚴下犃朔浅8吲d。但他只理解了國氏偷盜的話,卻沒有了解國氏偷盜的方法。于是跳墻打洞,凡是手摸到的,眼睛看到的,沒有一件不探取。沒過多久,便以盜竊來的贓物而被問罪,并被沒收了先前積蓄的財產(chǎn)。向氏認為國氏欺騙了自己,便去埋怨國氏。國氏問:“你是怎樣偷盜的?”向氏敘述了他偷盜的情況。國氏說:“唉!你偷盜的方法竟然錯到了這種程度!現(xiàn)在來告訴你吧。我聽說天有季節(jié)性,地有利人處。我偷盜天的季節(jié)和地的利益,如云雨的滋潤,山澤的特產(chǎn),都用來生育我的禾苗,繁殖我的莊稼,夯筑我的圍墻,建造我的房屋。在陸地上偷盜禽獸,在水泊中偷盜魚鱉,沒有不偷盜的。這些禾苗、莊稼、土地、樹木、禽獸、魚鱉,都是天生出來的,難道是我所有的?然而我偷盜天的東西卻沒有災殃。至于金玉珍寶、谷布財物,是別人所積聚,哪里是天給你的呢?你偷盜它們而被問罪,能怨誰呢?”向氏十分迷惑,以為國氏又在欺騙自己了,于是到東郭先生那里去請教。東郭先生說:“你全身的東西難道不都是偷盜來的嗎?偷盜陰陽中和之氣來成就你的生命,充塞你的形體,又何況身外之物,哪一樣不是偷盜來的呢?誠然,天地和萬物都是不能完全分開的,把它們認作己有,都是糊涂的。國氏的偷盜,是公道,所以沒有災殃;你的偷盜,是私心,所以被問罪。其實,分別公私也是偷盜,不分別公私也是偷盜。但把公共的東西視為公共所有,把私人的東西視為私人所有,這是天地的德行。了解天地德行的人,誰是偷盜者呢?誰又不是偷盜者呢?”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住著神人,呼吸空氣,飲用露水,不吃五谷;心靈似深山的泉水,形貌似閨房的少女;不偏心不私愛,仙人和圣人做他的群臣;不威嚴不憤怒,誠實與忠厚的人替他辦事;不施舍不恩惠,外界的事物都自己滿足;不積聚不搜括,自己的用品一點也不缺乏。陰陽二氣永遠調(diào)和,太陽月亮永久明亮,春夏秋冬年年有序,風霜雨雪季季適當,孕育生長時時合節(jié),五谷雜糧歲歲滿倉;而土地未被傷害,人民不會夭殤,萬物沒有殘疾,鬼魅不興風作浪。
列子拜老商氏為師,以伯高子為友,把兩人的所有本領部學到了手,然后乘風而歸。尹生聽說了,便來跟列子學習,并和列子住到一起,好幾個門都下回去看望家人。他趁列子閑暇時,請求學習他的法術,往返十次,列子十次都沒有告訴他。尹生有些生氣,請求離開,列子也不表態(tài)。尹生回家了。幾個月后,尹生心不死,又去跟列子學習。列子問:“你為什么來去這么頻繁呢?”尹生說:“以前我向您請教,您不告訴我,本來有些怨恨您?,F(xiàn)在又不恨您了,所以又來了。”列子說:“過去我以為你通達事理,現(xiàn)在你的無知竟到了如此程度嗎?坐下!我打算把我在老師那里學習的情況告訴你。自從我拜老商氏為師、以伯高子為友,三年之內(nèi),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與害,然后才得到老師斜著眼睛看我一下罷了。又在兩年之內(nèi),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論利與害,然后老師才開始放松臉面對我笑了笑。又在兩年之內(nèi),我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么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論,反而覺得沒有什么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席子上。又在兩年之內(nèi),我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并且也不知道老商氏是我的老師,伯高子是我的朋友;這時身內(nèi)身外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從此以后,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么區(qū)別了。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部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依靠著什么,兩腳踩著什么,隨風飄游四方,就像樹葉與干燥的皮殼一樣。竟然不知道是風駕馭著我呢,還是我駕馭著風啊!現(xiàn)在你在老師的門下,還不到一個時辰,便怨恨了好幾次。你的一片膚體也不會被元氣所接受,你的一根肢節(jié)也不會被大地所容納。腳踏虛空,駕馭風云,又怎么能辦得到呢?”尹生非常慚愧,好長時間不敢大聲出氣,也不敢再說什么。
列子問關尹說:“道術最高的人在深水中游泳不會窒息,站在火中不感到熾熱,在最高的地方行走不至于戰(zhàn)栗。請問他們?yōu)槭裁磿@樣呢?”關尹說:“這是積聚了純真之氣的結(jié)果,而不是聰明、技巧和果敢所能辦到的。坐下!我給你講。凡是有相貌、形狀、聲音和顏色的,都是物。物與物為什么會差別很大呢?是什么使某些物比其它物高出一頭呢?不過是形貌與聲色罷了。而那些高級的物可以達到?jīng)]有聲色形貌的程度,以圭于達到?jīng)]有變化的程度,到了這種程度時你要想考察個透徹,又怎么能獲得完全正確的認識呢?這種物將表現(xiàn)出平常的的狀態(tài),隱藏于無頭無尾的循環(huán)之中,運動在萬事萬物的始終。完善你的性,培養(yǎng)你的氣,深藏你的德,與最高級的物相貫通。如果能這樣,你的天賦的純真之氣就會積聚完整,你的精神就不會有空缺,那外物又怎么能侵入井影響你呢?喝醉酒的人從車上跌落下來,雖然有傷卻不會死亡。骨骼與別人相同,而損傷卻比別人輕,就是因為他的精神完整。坐車沒有知覺,跌落也沒有知覺,死亡、生存、驚恐、懼怕等觀念都侵入不到他的心中,因而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害怕。他因為醉酒而使精神完整尚且如此,又何況積聚了完整的天賦純真之氣呢?圣人把自己隱藏在天賦的純真之氣中,所以沒有任何外物能傷害他。”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表演射箭。他拉滿了弓弦,把裝滿水的杯子放在拿弓的手的肘上,然后射出箭去,一箭連著一箭,前一箭剛射出,后一箭已拉滿弦。在這個時候,他全身貫注,像木偶一樣一動也不動。伯昏無人說:“你這是有心的射箭,而不是無心的射箭。如果我和你登上高山,走在搖晃的巖石上,面臨著萬丈深淵,你還能射嗎?”于是伯昏無人便領他登上高山,走在搖晃的巖石上。當臨近萬丈深淵時,他背對著深淵往后退,雙腳已有三分之二懸空了,才拱手作揖,請列御寇上來。列御寇早已嚇得趴倒在地,汗水流到了腳后跟。伯昏無人說:“道術最高的人,朝上能看到青天,往下能潛入黃泉,他遨游八方,精神和真氣都不會改變,現(xiàn)在你全身發(fā)抖,心中十分恐懼,你的這種心理也太糟糕了!”
范家有個叫子華的,喜歡私自蓄養(yǎng)俠客,全國人都佩服他。他很得晉國國君的寵愛,雖然沒有官職,但地位卻在三位公卿之上。誰被他看中,國君就會給誰爵位;他說誰的壞話,國君就會罷免誰。在他廳堂上議事的人同朝廷上的一樣多。子華叫他的俠客中的智者與愚者互攻擊,強者與弱者互相凌辱,雖然受傷流血的人躺在眼前,他也毫不放在心上。整天整夜以此游戲取樂,幾乎成為全國的風俗。禾生和子伯兩人是范家尊貴的俠客,一次出外游玩,經(jīng)過荒遠郊野,住在老農(nóng)商丘開的家里。半夜,禾生與予伯兩人談論子華的名聲與勢力,能使活著的人死去,該死的人活下來;富有的人貧窮,貧窮的人富有。商丘開以前一直為饑寒所困迫,于是悄悄地躲到北邊窗下偷聽他們的談話。然后借了糧食,挑上畚箕到了子華的家門口。子華的門徒都出身于世家大族,身穿綢緞,乘坐高車,邁著四方步,眼睛只朝天看。他們瞧見商丘開年老體弱,面色黎黑,衣冠不整,沒有不小瞧他的。接著又戲弄、侮辱、欺騙他,推摔捶打,無所不為,商丘開卻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俠客們的手段用盡了,戲弄、嘲笑得也十分疲憊。于是同商丘開一起登上高臺,人群中有人隨意說:“有能從臺上跳下去的,獎賞他一百金?!贝蠹叶紶幹憫?。商丘開信以為真,于是首先從臺上跳了下去,形狀像一只飛鳥,飄揚到了地上,肌膚與骨骼都沒有損傷。范家的門徒以為是偶然成功,因而沒有覺得太奇怪。于是又指著河灣的深水處說:“那水里有寶珠,游下去可以摸到?!鄙糖痖_又跳到了水里。游出水面后,果然得到了寶珠。大家這才開始覺得奇怪,子華才讓他加入食肉穿綢的行列。沒多久范家的倉庫發(fā)生大火。子華說:“你們有能鉆進火中取出綢緞的,根據(jù)取出的多少賞賜你們?!鄙糖痖_毫無難色地鉆進了大火中,來去幾次,煙塵沒有沾污臉面,身體也沒有被燒焦。范家的門徒以為他有什么道術,于是一齊向他道歉說:“我們不知道您有道術而欺哄了您,我們不知道您是神人而侮辱了您。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笨蛋,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聾子,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瞎子。我們大膽地向您請教道術?!鄙糖痖_說:“我沒有什么道術。就是我的心里,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雖然這樣,我心中還是有一個感覺,姑且向你們說一說。過去你們中有兩位俠客住在我的家中,我聽到他們贊譽范氏的勢力,能夠使活著的人死去,該死的人活下來;富有的人貧窮,貧窮的人富有。我真誠地相信,沒有一點懷疑,所以不怕路途遙遠而趕來。我來了后,又認為你們的話都是真實可靠的,因而只怕我的誠心不夠,行動得不快,并不知道我的形體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利害在什么地方,只是專心一意罷了。外物也不能改變我的誠心,如此而已。今天才知道你們在欺哄我,于是我心中便隱藏著猜測與疑慮,外面要注意所見所聞,回想過去僥幸沒有被燒焦、淹死,現(xiàn)在還害怕得心中發(fā)燒,恐懼得全身發(fā)抖。哪能再靠近水火呢?”從此以后,范氏的門徒在路上遇到乞丐和馬醫(yī)這些窮人,再不敢侮辱,一定要下車致禮。宰我聽說了這件事,告訴孔子??鬃诱f:“你不知道嗎?最誠心的人,是可以感動萬物的??梢愿袆犹斓兀袆庸砩?,橫行天下而沒有違抗的人,何止身負危險、出入水火而已呢!商丘開相信假話尚且遭不到阻礙,又何況你我都誠心誠意呢!你們要牢牢記?。 ?/p>
周宣王時負責飼養(yǎng)禽獸的官吏手下有個仆役梁鴦,能夠飼養(yǎng)野禽野獸,在園庭中喂養(yǎng)它們,即使是猛虎餓狼、大雕魚鷹之類,沒有不被訓養(yǎng)得柔順的。雌雄禽獸交配繁殖,生育的禽獸成群結(jié)隊;不同類的禽獸混雜居住在一起,也不互相打架傷害。周宣王擔心他的技術沒有傳人,便命令毛丘園向他學習。梁鴦對毛丘園說:“我不過是一個低賤的仆役,有什么技術告訴你?但怕大王說我對你隱瞞,姑且和你談談畜養(yǎng)老虎的方法。大概順著它就高興,逆著它就發(fā)怒,這是有血氣的動物的本性。但高興與憤怒難道是隨便發(fā)泄的嗎?都是違背它的習俗才觸犯起來的。喂養(yǎng)老虎,不能用活的動物喂它,怕它因殺死活物時要發(fā)怒;不能用整個動物喂它,怕它因撕碎動物時要發(fā)怒。要知道它什么時候餓了,什么時候飽了,摸透它為什么會發(fā)怒?;⑴c人不是一類,虎討好喂養(yǎng)它的人,是因為喂養(yǎng)的人順著它的緣故;那么它傷害人,就是因為逆著它的緣故了。我哪里敢逆著它使它發(fā)怒呢?當然也不順著它使它高興。高興以后必然是憤怒,憤怒以后常常是高興,都不是適中的態(tài)度?,F(xiàn)在我的心是既不違逆也不順從,那么鳥獸對待我,就像對待它們的同類一樣了。所以在我的園中游玩的禽獸,不思念高大的樹林和空曠的水澤;在我的庭中睡覺的禽獸,不向往深山和幽谷,這是由事物的規(guī)律所決定的。
顏回問孔子說:“我曾坐船渡過像酒壺一樣陡的深淵,渡船的船夫掌船十分神妙。我問他:‘掌船可以學嗎?’他說:‘可以。能游泳的人可以教會,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學習自己就會。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潛泳的人,即使從未見過船,拿起舵也能掌船?!覇査?,他不告訴我。請問這怎么講呢?”孔子說:“唉!我和你在書本上討論這件事已經(jīng)很久了,卻并沒有明白它的實際內(nèi)容,又何況要了解道術呢?能夠游泳的人可以教會他,是因為他不怕水;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學習自己就會,是因為他忘了那是水。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潛泳的人,即使從未見過船,拿起舵也能掌船,這是因為他把深淵看成是山陵,把翻船看成是車子從山坡上后退了。千萬件翻船、退車一類的事擺在他面前,他也不放心上,干什么事不自由自在呢?用瓦片投擲的人很有技巧,用銀鉤投擲便有些害怕,用黃金投擲就昏昏沉沉了。技巧是一樣的,而有所顧惜,是因為看重身外之物了。凡是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心里的素質(zhì)一定很拙劣?!?/p>
孔子在呂梁山游覽,看見瀑布有幾十丈高,流水的泡沫濺出三十里,黿鼉魚鱉也不能游動,卻看見一個男人在那里游泳,以為他是因痛苦而想自殺的人,便叫弟子順著水流去救他。誰知這個人游了幾百步又出來了,披著頭發(fā)唱著歌,在塘埂下漫步。孔子趕上去問他說:“呂梁瀑布有幾十丈高,流水的泡沫濺出三十里,黿鼉魚鱉也不能游動,剛才我看見你在水里面游,以為是有痛苦而想自殺的人,便叫弟子順著水流去救你。你出來后披著頭發(fā),一面走一面唱歌,我以為你是鬼怪。但仔細看你,仍然是人。請問游泳有道術嗎?”那人說:“沒有,我沒有什么道術。我從這里的水的流勢起步,順著水有本性起伏,不知不覺就成功了。與漩渦一起進入水流的中心,與涌出的流水一起浮出水面,順從水的流動方向而不另出已見,這就是我游泳的方法?!笨鬃訂枺骸笆裁唇袕倪@里的條件起步,順著水的本性成長,不知不覺就成功了?”那人說:“我生在山區(qū)就安心住在山上,這就是從這里的條件起步;長在水邊就安心住在水邊,這就是順著水的本性成長;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成功卻成功了,這就是不知不覺的成功?!?/p>
孔子到楚國去,經(jīng)過一片樹林,看見一位駝背老人在粘蟬,就像撿東西一樣容易??鬃訂枺骸澳媲砂?!有道術嗎?”那人答道:“我有道術。經(jīng)過五六個月的訓練,我把二個泥丸摞在竹竿頭上而不會掉下來,粘蟬失手的次數(shù)就很少了;摞三個而不會掉下來,粘蟬失手的次數(shù)只有十分之一;摞五個而不會掉下來,粘蟬就像撿東西一樣了。我站在地上,像殘斷的樹樁;我伸出手臂,像枯槁的樹枝。雖然天地很大,萬物很多,而我只知道蟬的翅膀。我心無二念,不用任何事物分散我對蟬的翅膀的注意力,為什么會粘不到呢?”孔子回頭對弟子說:“心志專一而不分散,就會達到神妙境界。說的就是這位駝背老人吧!”老人說:“你這個穿長袍大褂的儒者,怎么想起來問這件事呢?好好研究你的仁義之道,然后把這些事記載下來吧。”
海邊有個喜歡鷗鳥的人,每天早上到海上去,跟鷗鳥玩耍,鷗鳥來玩的有成百只以上。他父親說:“我聽說鷗鳥都愛跟你游玩,你抓一只來,我玩玩。”第二天他來到海上,鷗鳥都在空中飛翔而不下來。所以說:“最好的語言是沒有語言,最高的作為是沒有作為。同別人比試智慧的想法,那是很淺陋的。
趙襄子率領仆從十萬人在中山打獵,踐踏雜草,燒毀樹林,烈炎燒及百里之遠。有個人從石壁中走出來,跟隨著煙火忽上忽下,大家以為是鬼?;饎葸^去以后,他慢慢地走出來,像什么也沒有經(jīng)歷過一樣。趙襄子感到奇怪,便留住他。慢慢地觀察他,看他的形貌、膚色與七竅是人,氣息聲音也是人,于是問他:“什么道術使你能住在石壁中?什么道術使你能進入火焰中?”那人說:“什么東西叫做石壁?什么東西叫做火焰?”趙襄子說:“你剛才出來的地方就是石壁,你剛才所踩過的東西就是火焰?!蹦侨苏f:“我不知道。”魏文侯聽說后,問子夏說:“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子夏說:“以我從孔子那里聽來的話說,中和之人與萬物完金混同,因而萬物不能傷害與阻礙他,在金石中游玩,在水火中行走,都是可以的。”魏文侯又問:“你為什么不這樣做呢?”子夏說:“挖掉心肺,拋棄思慮,我不能辦到。即使這樣,姑且說一說還是有可能的。”文侯說:“孔子為什么不這樣做呢?”子夏說:“他老人家能辦得到,但是不愿意這樣做?!蔽暮钍指吲d。
有一個神奇的巫師從齊國來到鄭國居住,名字叫季咸,知道人的生死存亡、禍福夭壽,所預言的年、月、旬、日,準確如神。鄭國人見了他,都避開他走得遠遠的。列子見到他,佩服得如癡如醉,并回來把這事告訴了壺丘子,說:“原來我以為您的道術是最高的了,現(xiàn)在又有了比您更高的人。”壺子說:“我和你在書本上討論過這些事,卻并沒有明白它的實際內(nèi)容,又何況要了解道術呢?只有許多雌性動物而沒有雄性動物,又怎么能生出卵來呢?你卻要以你這點小道術與世上的人周旋,必然要露出真實面目,所以便容易讓人看透而為你相面。你試試把他請來,讓他看看我的相?!钡诙欤凶訋е鞠虂硪妷刈?。季咸出去后對列子說:“唉!您的老師快要死了,不能活了,過不了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異,面如濕灰?!绷凶舆M來后,哭得衣服都濕了,把此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大地的表象,在不動不靜中生存,所以他看見我杜塞了生機。再請他來一趟吧!”第二天,季咸又同列子來見壺子。出去后對列子說:“您的老師遇到我真是太幸運了!有救了。全身都有生氣了,我看見他閉塞的生機在萌動了?!绷凶舆M來把這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天地交接,虛名實利都不入千心,而生機卻已在腳后跟發(fā)動起來,這就是閉塞生機的萌動。所以他看到我好轉(zhuǎn)的生機。再請他來一趟吧!”第二天,季咸又同列子來見壺子。出去后對列子說:“您的老師坐在那里心神恍惚,我無從給他看相,等他心神安定下來,我再給他看相。”列子進來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太虛無跡象可征,所以他看到了我混沌平衡的生機。鯨魚盤旋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停積之處成為深淵,水流運動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涌出之處成為深淵,水流陡落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決口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回攏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入澤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會合之處成為深淵,這是九種深淵。再請他來一趟吧!”第二天,列子又帶季咸來見壺子。還沒有站定,季咸就驚慌失色地逃走了。壺子說:“追上他!”列子追趕不上,回來報告壺子,說:“已經(jīng)不見了,已經(jīng)消失了,我追不上他了?!眽刈诱f:“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并沒有離開我的本來面目。我無所執(zhí)而隨著他變化,他便搞不清我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又像草一樣跟著他顛倒,像水一樣跟著他流動,所以他就逃走了?!绷凶舆@時才明白自己還沒有學到什么,便返回到家中,三年不出門,替他妻子燒火做飯,喂豬像伺候人一樣周到,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偏愛,不事雕琢而復歸真樸,像土塊一樣獨立而不受干擾,在紛繁的瑣事中卻心神一致,如此直到終身。
列子到齊國去,半路上又返了回來,遇到了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問:“怎么又回來了?”列子說:“我感到震驚?!薄盀槭裁凑痼@?”“我在有十家酒店的小鎮(zhèn)吃飯,剛到那里就有五家酒店贈送給我酒菜?!辈桀θ藛枺骸斑@樣,你為什么要感到震驚呢?”列子說:“心中的情欲沒有消融,形態(tài)舉動便有光彩,以這外貌鎮(zhèn)服人心,使人輕易把自己視為老人而尊重,這可能帶來禍患。那酒店老板特地準備些酒菜飯食,為的是得到多余的利潤,他們的盈利很少,他們的權勢也很小,尚且這樣對待我。又何況擁有萬乘兵車的君主,身體勞瘁于國家,而智能耗盡于政事,他一定會任用我去辦事,并希望我取得功效的。所以我感到震驚。”伯昏瞀人說:“你的看法真是太好了!你這樣嚴格要求自己,人們一定會歸附你的?!辈桀θ藳]過多久去列子家,門外的鞋子都已經(jīng)擺滿了。伯昏瞀人面向北站著,豎著拐杖支撐著下巴。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就走了。接待賓客的人告訴了列子。列子提著鞋子光著腳趕了出來,追到大門口,問道:“先生既然來了,還不說幾句啟發(fā)訓導我的話嗎?”瞀人說:“算了吧!我原來就告訴你說,人們將歸附于你,果然歸附你了吧。這不是你有能力使別人歸附于你,而是你沒有能力使別人不歸附于你。你哪里用得著以言行去感動別人呢?你事先就應當知道以言行感動別人的結(jié)果會使自己與眾不同。而且心有所動,必然會動搖你的本性,這就更沒有意義了。同你交往的人,沒有人會告訴你。他們所說的閑言碎語,都是毒害人的話。不幫助別人覺悟,又怎么能稱為好朋友呢?”
楊朱向南到沛地,老聃西游到秦地。楊朱抄郊野的小路,至梁地遇到了老子。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長嘆道:“起初我以為你是可以教導的,現(xiàn)在看來不可教導了?!睏钪鞗]吭聲。到了旅舍,楊朱給老子送上洗臉水、嫩口水、毛巾和梳子,把鞋子脫在門外,跪著走到老子面前,說:“剛才您老人家仰天長嘆道:‘起初我以為你是可以教導的,現(xiàn)在看來不可教導了。’學生想請教您原因,但路上您沒有空,所以不敢問?,F(xiàn)在您有空了,請問我哪里做錯了?!崩献诱f:“你神態(tài)傲慢,誰還愿意和你相處呢?最潔白的東西好像十分黑暗,最道德的人好像有所不足。”楊朱立刻變得十分恭敬地說:“敬聽教誨了?!睏钪焱娴厝?,走到旅舍的時候,主人十分客氣地迎接他進房間,老板安排坐席,老板娘拿來毛巾和梳子,旅舍的客人讓出了坐席,在灶前烤火的人讓出了灶門。當他從沛地回來的時候,旅舍的客人們已不再拘束,同他爭搶坐席了。
楊朱經(jīng)過來國,向東到了旅舍。旅舍主人有兩個小老婆,其中一人美麗,一人丑陋,丑陋的受尊寵而美麗的受冷落。楊子問這是什么緣故。旅舍的伙計回答說:“那美麗的自以為美麗,我并不覺得她美麗;那丑陋的自以為丑陋,我并不覺得她丑陋?!睏钭诱f:“弟子們記??!行為善良而能去掉自我炫耀的心念,到哪里會不受人喜歡呢?”
天下有經(jīng)常取勝的方法,有經(jīng)常不能取勝的方法。經(jīng)常取勝的方法叫做柔弱,經(jīng)常不能取勝的方法叫做剛強。二者容易明白,但人們卻不懂得。所以上古時的話說:剛強可以戰(zhàn)勝力量不如自己的人,柔弱可以戰(zhàn)勝力量超過自己的人??梢詰?zhàn)勝力量不如自己的,一旦碰到力量與自己相當?shù)娜?,那就危險了??梢詰?zhàn)勝力量超過自己的,就沒有危險了。以柔弱戰(zhàn)勝一個人,會像什么也沒有干一樣;以柔弱統(tǒng)治天下人,也會像什么也沒有干一樣。這叫做不想取勝而自然取勝,不想統(tǒng)治而自然統(tǒng)治。鬻子說過:“要想剛硬,必須要堅守柔軟;要想強大,必須要保持虛弱。柔軟積聚多了一定剛硬,虛弱積聚多了一定堅強。看他所積聚的是什么,就可以知道他禍與福的發(fā)展方向。剛強能戰(zhàn)勝力量不如自己的人,一旦碰到力量與自己相當?shù)娜司蜁艽煺?;柔弱能?zhàn)勝力量超過自己的人,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崩像跽f:“剛強的軍隊會被消滅,剛強的樹木會被折斷。柔弱的東西屬于生存的一類,堅強的東西屬于死亡的一類?!?/p>
形狀不一定相同而智慧相同,智慧不一定相同而形狀相同。圣人選取相同的智慧,而不選取相同的形狀。一般人選取相同的形狀而不選取相同的智慧。形狀與自己相同的,便親近而喜愛它;形狀與自己不同的,便疏遠而害怕它。有七尺長的身軀,手與腳不一樣,頭上長頭發(fā),口中生牙齒,能站立并快步行走的,叫做人,而人未必沒有禽獸之心。即使有禽獸之心,也以人的形狀而得到他人的親近。身上長翅,頭上生角,齜著牙齒,張著腳爪,抬著頭飛,低著頭跑,叫做禽獸,而禽獸未必沒有人心。即使有人心,也以禽獸的形狀而被人疏遠。扈犧氏、女蝸氏、神農(nóng)氏、夏后氏,或者是蛇身人面,或者是牛頭虎鼻,他們有不是人的形狀,而有大圣人的道德。夏桀王、殷紂王、魯桓公、楚穆王,他們的形狀面貌與七竅都和人一樣,但卻有禽獸之心,而人們卻堅持以他們有和人一樣的形狀而希望他們有很高的智慧,這是辦不到的。黃帝在阪泉的郊野與炎帝作戰(zhàn)時,曾統(tǒng)帥熊、羆、狼、豹、驅(qū)、虎為前驅(qū),鵰、鹖、鷹、鳶為旗幟,這是用力量役使禽獸的例子。堯使用夔主管音樂,敲擊著磬鐘,各種野獸跟著跳舞;蕭韶樂曲成了套,鳳凰也來朝拜,這是用樂聲吸引禽獸的例子。那么禽獸之心,與人有什么不同呢?形狀聲音與人不同,一般人便不知道與它們交往的方法。圣人沒有什么不知道,沒有什么不通曉,所以能吸引并能役使它們。禽獸的智慧有生來就與人相同的,它們都想保養(yǎng)身體,智慧也不比人低。雌雄互相匹配,母子互相親愛;避開平地,依托險峻;逃離寒冷,尋求溫暖;居住時結(jié)伙成群,出行時依次成列;幼生的住在里面,強壯的住在外面;喝水時互相提攜,吃食時一起叫鳴。上古的時候,它們同人類在一起居住,和人類一同出行。到了有帝王的時候,才開始被驚嚇而散亂了。等到衰敗的亂世,它們更是隱藏逃竄,以避免禍患?,F(xiàn)在東方有個介氏之國,這個國家的人常常懂六畜的語言,大概是有異常智慧的緣故。上古的神圣之人,對萬物的性質(zhì)形態(tài)全都明白,對異類的語言聲音全都了解。把它們會合聚集起來,對它們進行訓練教授,和對待人民一樣。所以先會合鬼神妖怪,然后通達八方人民,最后聚集禽獸昆蟲,說凡是有血有氣的動物,它們的頭腦智慧相差得并不太遠。神圣之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教授訓練所有的動物沒有什么遺漏。
宋國有個飼養(yǎng)猴子的人,很喜歡猴子。他養(yǎng)了一群猴子,能理解猴子的想法,猴子也懂得他的心意。他還減少家里人的生活費用,以滿足猴子的需要。不久家里貧困起來,他打算限制猴子的食物,又怕猴子不聽自己的話,便先欺騙它們說:“喂你們橡子,早上三個,晚上四個,夠嗎?”眾猴子都跳起來發(fā)了怒。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喂你們橡子,早上四個,晚上三個,夠嗎?”猴子們聽了,都趴在地上十分高興。動物之間以智慧與否互相籠絡欺騙,都像這個樣子。圣人用智慧來籠絡欺騙那些愚笨的人,也就像養(yǎng)猴人用智慧籠絡欺騙那些猴子一樣。名義與實際都沒有虧損,卻能使它們時而高興,時而發(fā)怒?。?/p>
紀渻子為周宣王飼養(yǎng)斗雞。周宣王過了十天就問:“雞可以斗了嗎?”回答說:“不行。還沒有真本領,只知依仗驕傲之氣?!边^了十天又問?;卮鹫f:“不行。它看到別的雞的影子、聽到別的雞的聲音就想應戰(zhàn)?!边^了十天又問?;卮鹫f:“不行。還瞪著眼睛,氣勢旺盛?!边^了十天又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即使別的雞大聲鳴叫,它的情緒也不會變動了??瓷先ハ駛€木頭雞了。它的德已經(jīng)完整了。別的雞沒有敢應戰(zhàn)的,只有轉(zhuǎn)身逃跑罷了。”
惠盎拜見宋康王??低跽D著腳咳嗽著,急急地說:“我所喜歡的是勇敢且有力量的人,不喜歡談論仁義道德的人。您打算用什么來教導我呢?”惠盎回答說:“我這里有一種道術,能使別人即使勇敢,也刺不進我的身體;即使有力量,也打不中我。難道大王對此沒有興趣嗎?”宋康王說:“好!這正是我所想要聽到的?!被莅徽f:“刺我不進,打我不中,這還是在受侮辱。我這里還有一種道術,能使人雖然勇敢卻不敢刺我,雖有力量卻不敢打我。不過不敢并不等于不想。我這里還有一種道術,能使人根本就不想打人。不過不想打還沒有愛護幫助你的思想。我這里還有一種道術,能使天下的男人女子沒有不高高興興要愛護幫助你的。這比勇敢、有力量要好得多,是比上述四種道術都好的道術。難道大王對此沒有興趣嗎?”宋康王說:“這正是我所想要得到的。”惠盎說:“孔子、墨子就是這樣。孔丘、墨翟沒有土地卻成為君主,沒有官職卻成為官長,天下的男人女子沒有不伸著脖子、踮著腳盼望他們,希望得到安定和幫助的?,F(xiàn)在大王是一個擁有萬乘兵車的君主,如果真有這樣的志向,那么國境之內(nèi)的百姓,就都會得到好處。那恩惠就會比孔丘、墨翟多得多了?!彼慰低鯚o話可說?;莅豢觳阶吡顺鋈ァK慰低鯇ι磉叺娜苏f:“會說話啊,客人竟然這樣辯說把我說服了。”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學習幻化之術,尹文先生三年都沒有告訴他。老成子請問自己錯在哪里,并要求退學。尹文先生向他作揖,引他進入室內(nèi),叫左右的人離開房間后對他說:“過去老聃往西邊去,回頭告訴我說:一切有生命的氣,一切有形狀的物,都是虛幻的。創(chuàng)造萬物的開始,陰陽之氣的變化,叫做生,叫做死。懂得這個規(guī)律而順應這種變化,根據(jù)具體情形而推移變易的,叫做化,叫做幻。創(chuàng)造萬物的技巧微妙,功夫高深,本來就難以全部了解,難以完全把握。根據(jù)具體情形變易的技巧明顯,功夫低淺,所以隨時發(fā)生,又隨時消滅。懂得了幻化與生死沒有什么不同,才可以學習幻化之術。我和你也在幻化著,為什么一定要再學呢?”老成子回去后,根據(jù)尹先生的話深思了三個月,于是能自由自在地時隱時現(xiàn),又能翻交四季,使冬天打雷,夏天結(jié)冰,使飛鳥在地上走,走獸在天上飛。但終生沒有把這些法術寫成書,因而后世沒有傳下來。列子先生說:“善于幻化的人,他的道術隱秘而平常,他的功績與一般人相同。五帝的德行,三王的功績,不一定都是由智慧和勇力而來,也許是由幻化來完成的,誰能推測到呢?”
醒有八種征兆,夢有六種原因。什么是八種征兆?一是在重復過去的事情,二是在做新的事情,三是有所收獲,四是有所喪失,五是有所悲哀,六是有所喜悅,七是即將新生,八是即將死亡。這八種征兆,都是形體所接觸的事情。什么是六種原因?一是平時自然而然的夢,二是因驚愕而致夢,三是因思慮而致夢,四是因醒悟而致夢,五是因高興而致夢,六是因畏懼而致夢。這六種原因,都是精神所交接的事情。不懂得神感事變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發(fā)生了還不知道是什么回事;懂得神感事變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一發(fā)生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無所畏懼。一個人體魄的充實、空虛、虧損、增強,都與天地相通,與外物相應。所以陰氣過于旺盛,就會夢見過大河而恐懼;陽氣過于旺盛,就會夢見過大火而被燒的;陰陽二氣都過于旺盛,就會夢見生死殘殺。吃是太飽會夢見給別人財物,沒有吃飽會夢見奪取別人財物。所以以元氣浮虛為病癥的,就會夢見身體飛揚;以元氣沉實力病癥的就會夢見身體被淹埋。枕著帶子睡覺會夢見蛇,飛鳥銜住頭發(fā)會夢見飛升。天氣將陰會夢見大火,身體將病會夢見吃飯。喝了酒以后會在夢中憂愁,唱歌跳舞以后會在夢中哭泣。列子說:“精神與事物相遇便成為夢,形體與事物接觸便成為事。所以白天思慮與夜間做夢,都是精神與形體遇到某些事物的緣故。因此精神凝結(jié)在一點上的人,白天不會思慮,夜間也不會做夢。真正清醒的人不用語言,真在做夢的人并不通達,只是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往來。古代的真人,醒著的時候連自己也忘記了,睡眠的時候不會做夢,難道是虛假的話嗎?”
最西方的南角有個國家,不知道與哪些國家接壤,名叫古莽之國。陰氣和陽氣不相交接,因而冬天與夏天沒有分別;太陽與月亮的光芒照耀不到,因而白天與黑夜沒有分別。那里的百姓不吃飯、不穿衣,睡眠很多。五十天一醒,以夢中的所作所 93 為為真實,以醒時的所見所聞力虛妄。四海的中央叫中國,橫跨大河南北,超越岱岳東西,有一萬余里見方。這里的陰陽二氣的比例分明,因而一個時期寒冷,一個時期炎熱;昏暗與明亮的職分明確,因而一段時間是白天,一段時間是黑夜。這里的百姓有的聰明,有的愚昧。萬物滋養(yǎng)繁殖,才藝多種多樣。有君主與臣民的互相抉助,用禮儀與法律來共同維持,他們的言論與作為不可以數(shù)字統(tǒng)計。一段時間醒著,一段時間睡著,認為醒時的所作所為為真實,以夢中的所見所聞為虛妄。最東方的北角有個國家叫阜落之國。那里的土地之氣非常寒冷,只能照到一點太陽與月亮的余光。那里的土地不長莊稼,老百姓只能吃草根與樹木的果實,并且不知道用火燒了以后再吃,性情剛強兇悍,強大的欺凌弱小的,崇尚勝利而不崇尚禮儀,跑步與走路的時間多,休息的時間少,經(jīng)常醒著而不睡眠。
周朝有個姓尹的人大力添置家產(chǎn),在他手下服役的人從清晨到黃昏都不得休息。有個老役夫的筋力已經(jīng)消耗干凈了,仍然不停地被使喚,白天呻吟呼喊著干活,黑夜昏沉疲憊地熟睡。由于精神恍惚散漫,每天夜里都夢見自己當了國君,地位在百姓之上,總攬一國大事,在宮殿花園中游玩飲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快樂無比。醒來后繼續(xù)服役。有人安慰他過于勤苦,老役夫說:“人一生活一百年,白天與黑夜各有一半。我白天做奴仆,苦是苦了,但黑夜做國君,則快樂無比。有什么可怨恨的呢?”姓尹的一心經(jīng)營世間俗事,思慮集中在家業(yè)上,心靈與形體都很疲勞,黑夜也昏沉疲憊而睡,每天夜里夢見自己當了奴仆,奔走服役,什么活都干,挨罵挨打,什么罪都受。睡眠中呻吟呼喊,一直到天亮才停止。姓尹的以此為苦,便去詢問他的朋友。朋友說:“你的地位足以使你榮耀,你的財產(chǎn)用也用不完,超過別人很多很多了。黑夜夢見做了奴仆,這一苦一樂的循環(huán)往復,是一般的自然規(guī)律。你想在醒時與夢中都很快樂,怎么能得到呢?”姓尹的聽了他朋友的話,便放寬了役夫所做的工程的期限,減少了自己苦心思慮的事情,他和役夫的苦也就都減輕了。
鄭國有個人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只受了驚的鹿,便迎上去把它打死了。他怕別人看見,便急急忙忙把鹿藏在沒有水的池塘里,并用砍下的柴覆蓋好,高興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兒,他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為剛才是做了個夢,一路上念叨這件事。路旁有個人聽說此事,便按照他的話把鹿取走了?;厝ヒ院?,告訴妻子說:“剛才有個砍柴人夢見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現(xiàn)在得到了,他做的夢簡直和真的一樣?!逼拮诱f:“是 97 不是你夢見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難道真有那個砍柴人嗎?現(xiàn)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夢成了真嗎?”丈夫說:“我真的得到了鹿,哪里用得著搞清楚是他做夢還是我做夢呢?”砍柴人回去后,不甘心丟失了鹿。夜里真的夢到了藏鹿的地方,并且夢見了得到鹿的人。天一亮,他就按照夢中的線索找到了取鹿的人的家里。于是兩人為爭這只鹿而吵起來,告到了法官那里。法官說:“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卻胡說是夢;明明是在夢中得到了鹿,又胡說是真實的。他是真的取走了你的鹿,你要和他爭這只鹿。他妻子又說他是在夢中認為鹿是別人的,并沒有什么人得到過這只鹿?,F(xiàn)在只有這只鹿,請你們平分了吧!”這事被鄭國的國君知道了。國君說:“唉!這法官也是在夢中讓他們分鹿的吧?”為此他詢問宰相。宰相說:“是夢不是夢,這是我無法分辨的事情。如果要分辨是醒還是夢,只有黃帝和孔丘才行?,F(xiàn)在沒有黃帝與孔丘,誰還能分辨呢?姑且聽信法官的裁決算了?!?/p>
宋國陽里的華子中年時得了健忘癥,早晨拿的東西到晚上就忘了,晚上放下的東西到早晨就忘了;在路上忘記走路,在家里忘記坐下;不知道先后,不知道今古。全家都為他苦惱。請史官來占卜,不能靈驗;請巫師來祈禱,沒有效果;請醫(yī)生來診治,也不見好轉(zhuǎn)。魯國有個儒生自我推薦說能治好他的病,華子的妻子和兒女以家產(chǎn)的一半作為報酬,請他開藥方。儒生 99 說:“這種病本來就不是算卦龜卜所能占驗,不是祈禱請求所能生效,不是藥物針灸所能診治的。我試試變化他的心靈,改換他的思慮,也許能夠治好?!庇谑窃囍摰羲囊路?,他便去尋找衣服;不給他吃飯,他便去尋找食物;把他關在黑暗處,他便去尋找光明。儒生高興地告訴他的兒子說:“病可以治好了。但我的方法秘密,只傳子孫不告訴旁人。請其他人回避一下,讓我單獨和他在室內(nèi)待七天?!贝蠹野此囊筠k了。沒有人知道儒生干了些什么,而華子多年積累起來的病突然全都除去了。華子清醒以后,便大發(fā)雷霆,廢黜妻子,懲罰兒子,并拿起戈矛驅(qū)逐儒生。宋國人把他捉住并問他為什么這樣做。華子說:“過去我健忘,腦子里空空蕩蕩不知道天地是有還是無?,F(xiàn)在突然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數(shù)十年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千頭萬緒紛紛擾擾全部出現(xiàn)了。我害怕將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還像這樣擾亂我的心,再求片刻的淡忘,還能得到嗎?”子貢聽說后感到奇怪,把這事告訴了孔子??鬃诱f:“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回頭叫顏回把此事記錄下來。
秦國的逢氏有個小孩,小時候很聰明,長大以后卻得了迷糊的病癥。聽到唱歌以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為是黑色,聞到香氣以為是臭氣,嘗到甜昧以為是苦味,做錯了事卻以為是正確。意識所到的地方,無論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沒有不顛倒錯亂的。一個姓楊的告訴這個孩子的父親說:“魯國的君子多才多藝,可能能治好吧!你為么不去拜訪呢?”孩子的父親去了魯國,當路過陳國時,碰到了老聃,便告訴他兒子的病癥。老聃說:“你的愚昧哪里能知道你兒子的迷糊?現(xiàn)在天下的人對什么為是、什么為非搞不清楚,對什么是利、什么是害糊里糊涂,害這種病的人很多,本來就沒有清醒的人。而且一個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家傾覆,一家人迷糊并不能使一鄉(xiāng)傾覆,一鄉(xiāng)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國傾覆,一國人迷糊并不能使天下傾覆。天下人都迷糊,誰能糾正呢?如果使天下人的心都像你兒子的話,那么你就反而是迷糊的人了,那哀樂、聲色、氣味、是非,又有誰能糾正呢?我這些話未必不是迷糊的表現(xiàn),更何況魯國的君子們都是迷糊得最厲害的人,又怎么能解開別人的迷糊呢?不如擔著你的糧食,趕快回去吧!”
燕國有個人出生在燕國,生長在楚國,到老年才回本國去。路過晉國時,同行的人欺騙他,指著城墻說:“這是燕國的城墻?!蹦侨似鄲淼馗淖兞嗣嫒?。同行的人指著土地廟說:“這是你那個地方的土地廟?!蹦侨碎L嘆了一聲。同行的人指著房屋說:“這是你的先人的房屋?!蹦侨肆髦蹨I哭了起來。同行的人指著墳墓說:“這是你先人的墓地。”那人禁不住大哭起來。同行的人失聲大笑說:“我剛才是在欺騙你,這是晉國??!”那人大為慚愧。等到了燕國,真的見到了燕國的城墻和土地廟,真的見到先人的房屋和墓地時,悲傷的心情便少了。
陳國的一名大夫被派到魯國去訪問,以私人身份會見了叔孫氏?!笔鍖O氏:“我國有一位圣人。”陳國大夫問:“不就是孔丘嗎?”叔孫氏說:“是的。”陳國大夫問:“怎么知道他是圣人呢?”叔孫氏說:“我經(jīng)常聽顏回說:‘孔丘能放棄心靈而只用形體?!标悋蠓蛘f:“我國也有一位圣人,您不知道嗎?”叔孫氏問:“圣人是誰?”陳國大夫說:“老聃的弟子中有個叫亢倉子的人,學到了老聃的道術,能用耳朵看東西,用眼睛聽聲音?!濒敽盥牭酱耸麓鬄轶@異,派大官用豐厚的禮物去請他??簜}子應邀來到魯國。魯侯謙虛地向他請教??簜}子說:“傳說的話不真實。我能不用耳朵聽,不用眼睛看,但并不能改變耳目的作用?!濒敽钫f:“這就更奇怪了。那么你的道術是什么樣的呢?我很想聽聽。”亢倉子說:“我的形體與心相合,心與氣相合,氣與神相合,神與無相合,如果有極隱微的東西,極弱小的聲音,即使遠在八方荒遠之地以外,或近在眉睫以內(nèi),來干擾我的,我一定都能知道。我也不曉得是我的七竅四肢所感覺到的,還是心腹六臟所知道的,它自然而然就知道罷了?!濒敽钍指吲d。過了些天把這事告訴了仲尼,仲尼笑了笑,沒有回答。
宋國的太宰去見孔子,問:“你是圣人嗎?”孔子說:“我哪敢當圣人,我不過是學問廣博知識豐富就是了?!彼螄讍枺骸叭跏鞘ト藛??”孔子說:“三王是善于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不知道?!庇謫枺骸拔宓凼鞘ト藛幔俊笨鬃诱f:“五帝是善于推行仁義道德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也不知道?!庇謫枺骸叭适鞘ト藛??”孔子說:“三皇是善于順應時勢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不知道。”宋國太宰大為驚駭,說:“那么誰是圣人呢?”孔子的臉色一時有些變化,然后說:“西方的人中有一位圣人,不治理國家而國家不亂,不說話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實行,偉大而寬廣啊,百姓不知怎么稱贊他才好。我懷疑他是圣人,不知道真的是圣人呢?真的不是圣人呢?”宋國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計議說:“孔子在欺哄我?。 ?/p>
子夏問孔子說:“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說:“顏回的仁慈之心比我強?!庇謫枺骸白迂暤臑槿嗽鯓樱俊笨鬃诱f:“端木賜的辯說能力比我強。”又問:“子路的為人怎樣?”孔子說:“仲由的勇敢程度比我強?!庇謫枺骸白訌埖臑槿嗽趺礃??”孔子說:“顓孫師的莊重嚴肅比我強?!弊酉碾x開座位問道:“那么這四個人為什么要來做您的學生呢?”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顏回能仁慈卻不能狠心,端木賜能辯論卻不能沉默,仲由能勇敢卻不能怯弱,顓孫師能莊重卻不能隨和。把四人的長處合起來交換我的長處,我也是不干的。這就是他們拜我為師而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列子拜壺丘子林為師,以伯昏瞀人為友,然后居住在城南邊上,跟列子相交往的,以百計數(shù)也不夠。即使這樣,列子也不夸耀自大。他們天天地一起討論問題,遠近沒有不知道的。而與南郭子隔墻為鄰二十年,卻從不互相拜訪來往。在路上相遇時,眼睛像不認識一樣。門下的弟子和仆役都以為列子與南郭子有仇,一點不懷疑。有一個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說:“先生與南郭子為什么互相敵視?”列子說:“南郭子形貌充實而心靈空虛,耳朵不聽,眼睛不看,口不說話,心靈沒有知覺,形體沒有變動,去拜訪他干什么呢?即使這樣,我姑且和你一起去一趟看看吧?!庇谑橇凶舆x了四十個弟子同行。見到南郭子,果然和土偶一樣,不能同他交談。回頭看看列子,精神與形體已不在一起,也不能同他談論了。沒有一會兒,南郭子指著列子弟子末行一人,和他談話,一副好勝的神氣,好像抓住了真理,是一位勝利者。列子的弟子大為驚駭?;氐阶√?,都帶著疑問的面色。列子說:“懂得真意的人不再說話,什么都懂的人也不再說話。以無言為言也是一種言,以無知為知也是一種知。應當以無言為不言,以無知為不知。這樣,也說了,也知了,也是無所不說,也是無所不知,也是什么都沒有說,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像這樣就行了,你們?yōu)槭裁匆鷣y驚訝呢?”
列子在學習道術的時候,三年之內(nèi),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與害,然后才得到老商斜著眼睛看一下罷了。又在兩年之內(nèi),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論利與害,然后老商才開始放松臉面笑了笑。又在兩年之內(nèi),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么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論,反而覺得沒有什么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席子上。又在兩年之內(nèi),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身外身內(nèi)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從此以后,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么區(qū)別了。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都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倚靠著什么,兩腳踩著什么,心靈想著什么,言論包藏著什么。如此而已,那一切道理也就沒有什么可隱藏的了。
列子原來喜歡游覽。壺丘子說:“御寇喜歡游覽,游覽有什么可喜歡的呢?”列子說:“游覽的快樂,是因為所欣賞的東西沒有陳舊的。別人游覽,欣賞的是所見到的東西;我游覽,欣賞的是事物的變化。游覽啊游覽啊!沒有人能分辨不同的游覽方法?!眽厍鹱诱f:“御寇的游覽本來與別人相同嘛,他還要說本來與別人不同呢!凡是見到的東西,必然會同時見到這些東西的變化。欣賞外物的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不停地變化之中。只知道欣賞外物,卻不知道欣賞自己。欣賞外物的,希望把外物都看遍;欣賞自己的,也應把自身都看遍。把自身都看遍,這是最高的游覽;把外物都看遍,并不是最高的游覽?!睆拇肆凶咏K身不再外出,自己認為不懂得游覽。壺丘子說:“這是最高的游覽??!最高的游覽不知道到了哪里,最高的欣賞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任何地方都游覽了,任何事物都欣賞了,這是我所說的游覽,是我所說的欣賞。所以我說:這是最高的游覽?。∵@是最高的游覽?。 ?/p>
龍叔對文摯說:“您的醫(yī)術十分精湛了。我有病,您能治好嗎?”文摯說:“一切聽從您的命令。但應先說出您的病癥?!饼埵逭f:“全鄉(xiāng)人贊譽我,我不以為光榮,全國人毀謗我,我不以為恥辱;得到了并不喜歡,喪失了并不憂愁;看活著像是死亡,看富貴像是貧窮;看人像是豬,看自己像是別人。住在自己家中,像是住在旅館;看自己的家鄉(xiāng),像是西戎南蠻之國。所有這些病,爵位賞賜不能勸慰,嚴刑懲罰不能威脅,盛衰利害不能改變,悲哀快樂不能動搖,我這樣做自然不能輔佐國君,交結(jié)親友,管教妻子兒女,控制奴仆臣隸,這是什么病呢?什么藥方能治好它呢?”文摯于是叫龍叔背著光線站著,文摯從暗處向明處看他。過了一會兒說:“唉!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里已經(jīng)空虛了,幾乎是圣人了!你的心已有六個孔流通了,只有一個孔還沒有通達?,F(xiàn)在人把圣明智慧當作疾病的,可能這樣的吧!這不是我淺陋的醫(yī)術所能治好的?!?/p>
無所作為而一直活著的,是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活著,因而雖然年老卻不死亡的,是正?,F(xiàn)象。順應常生之道而死亡的,是一種不幸。有所作為而經(jīng)常死亡的,也是自然之道。順著常死之道而死亡,因而雖然年未老卻自行死亡的,也是正常現(xiàn)象。順著常死之道而活下來的,是一種僥幸。所以無所作為而活著叫做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得壽終叫做正?,F(xiàn)象;有所作為而死亡也叫做自然之道,順著常死之道而得夭亡也叫做正?,F(xiàn)象。季梁死了,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死了,楊朱撫摩著他的尸體哭泣。普通人出生了,大家便唱歌,普通人死亡了,大家便哭泣。眼睛將要瞎的人,先看到秋天的毫毛;耳朵將要聾的人,先聽到蚊子亂飛的聲音;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先辨出淄澠兩水滋味的差別;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先聞到燒焦的氣味;身體將要僵硬的人,先喜歡奔跑;心靈將要糊涂的人,先識別是非:所以事物不發(fā)展到極點,是不會走向反面的。
鄭國的圃澤有很多賢能之人,東里有很多才智之士。圃澤有個學者叫伯豐子的,路過東里,碰到了鄧析。鄧析回頭對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說:“我為你們戲弄他一下,看那個過來的人怎么辦?”鄧析的弟子們說:“我們希望能看到?!编囄鰧ΣS子說:“你知道被養(yǎng)育與養(yǎng)育的區(qū)別嗎?被別人養(yǎng)活而不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是狗與豬一類的動物;養(yǎng)育萬物而使萬物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上衣服并得到休息的,都是我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的功勞。而你們只會男女老少群居聚集在一起,為的是吃到牛牢豬圈和廚房里的食物,這與狗豬一類動物有什么區(qū)別?”伯豐子不加理會。伯豐子的隨從從后面上來插話說:“大夫沒有聽說過齊國和魯國有許多很有才能的人嗎?有的擅長于蓋房子,有的檀長于五金皮革制品,有的擅長于彈奏樂器,有的擅長于讀書計數(shù),有的擅長于帶兵作戰(zhàn),有的擅長于宗廟祭祀活動,各種各樣的人才都具備了。但卻沒有宰相,沒有能管理和使用他們的人。管理他們的不需要專門的知識,使用他們的人不需要專門的技能,而有專門知識和技能的只能被管理和使用。你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都是我們所管理和使用的,你有什么值得傲慢的呢?”鄧析沒有話可說,示意他的弟子離開。
公儀伯以力氣大而聞名于各諸侯國,堂谿公把這事報告了周宣王。周宣王準備了聘禮去請他。公儀伯來了后,宣王看他的樣子,像個懦夫。宣王心中疑惑,問道:“你的力氣怎樣?”公儀伯說:“我的力氣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毙踝兞四樕?,說:“我的力氣能撕開犀兕牛的皮革,拖住九頭牛的尾巴,我還嫌力氣太小。你只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卻以力氣大而聞名于天下,這是為什么呢?”公儀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坐席,說:“大王問得好?。∥掖竽懙匕褜嶋H情況告訴您。我的老師中有個叫商丘子的,力氣大得天下沒有對手,而他的至親密友卻不知道,這是他從來沒有用過他的力氣的緣故。我死心塌地去侍候他,他才告訴我說:‘人們都想見自己所見不到的,看別人所看不見的,想得到自己所得不到的,干別人所不干的。所以練習眼神的總是先看裝滿車子的木柴,練習聽聲音的總是先聽撞鐘的聲音。在心里覺得容易,做起來便不會困難。做起來沒有困難,因而名聲也就出不了家庭?!F(xiàn)在我的名聲傳遍了各諸侯國,是我違背了老師的教導,顯示了自己能力的緣故。那就是說,我的名聲不是由我倚仗自己的力氣得到的,而是由我運用自己的力氣得到的,這不是比倚仗自己力氣的人更好一些嗎?”
中山公子牟這個人,是魏國賢能的公子。喜歡與賢人交游,不過問國家事務,而欣賞趙國人公孫龍。樂正子輿這班人為此而笑話他。公子牟說:“你為什么要笑話我欣賞公孫龍呢?”子輿說:“公孫龍的為人,言行沒有師承,為學沒有朋友,好猾善辯卻沒有道理,知識雜亂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歡奇談怪論而胡說八道,企圖迷惑別人的心,折服別人的口,與韓檀研習的那一套一樣。”公子牟變了臉色,說:“你憑什么這樣指責公孫龍的過錯呢?請說出具體事實。”子輿說:“我笑公孫龍欺哄孔穿,他說:‘很會射箭的人能使后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一箭挨著一箭,一箭連著一箭,前面一箭對準目標尚未射到,后面一箭的箭尾已經(jīng)放上了弓弦,看上去好像連成了一根箭?!状┐鬄轶@駭。公孫龍說:‘這還不是最妙的。逢蒙的弟子叫鴻超,因?qū)ζ拮哟蟀l(fā)脾氣,要嚇唬她,便用烏號的弓,綦衛(wèi)的箭,射她的眼睛。箭頭碰到了眼珠子,她卻沒有眨一下眼睛,箭掉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塵土飛揚?!@難道是聰明人所說的話嗎?”公子牟說:“聰明人說的話本來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后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是因為后一根箭的用力與方向和前一根箭完全相同。箭碰到眼珠子而沒有眨一下眼睛,是因為箭的力量到了眼睛那里時已經(jīng)用盡了。你又懷疑什么呢?”樂正子輿說:“你和公孫龍是同一類人,哪能不掩飾他的錯誤呢?我再說說他更荒謬的言論。公孫龍欺哄魏王說:‘有意念產(chǎn)生,但心的本體卻沒有活動。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有具體事物,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影子是不會移動的。頭發(fā)可以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白馬不是馬。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他那些與人們的看法相違背、與常理相反的言論,說也說不完。”公子牟說:“你不懂得這些至理名言,反而認為是謬論,其實錯誤的是你。沒有意念,心的作用與本體才能同一。沒有具體概念,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能包括所有事物的,只能是永恒的‘存在’。說影子不會移動,是因為人移動后,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chǎn)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并不是舊影子的移動。頭發(fā)能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白馬不是馬,是把馬的形狀與馬的概念分離開來而言的。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是因為母親健在的時候,它還不能稱作孤牛犢。”樂正子輿說:“你認為公孫龍的言論都是有道理的。假如他放個屁,你也會把他吃掉?!惫幽渤聊撕镁?,告辭說:“請過些時候,再邀你來辯論?!?/p>
堯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還是沒有治理好?不知廣大百姓愿意擁戴自己呢,還是不愿意擁戴自己?回頭問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問宮外朝廷上的百官,他們也不知道。問不做官的長者,他們又不知道。堯于是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達的大路上游覽打聽,聽到有兒童唱的歌謠說:“您養(yǎng)育我們百姓,沒有不合您的準則。大家全都不知不覺,遵循著天帝的法則?!眻蚋吲d地問道:“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兒童答道:“我們是從大夫那里聽來的。”又問大夫。大夫說,“這是一首古詩?!眻蚧氐綄m中,召見舜,便把帝位讓給了他。舜沒有推辭便接受了。
關尹喜說:“只要自己不執(zhí)著,一切有形之物就會自然顯著。這時事物的運動就會像水一樣流暢,事物的靜止就會像鏡子一樣平凈,事物的反應就會像回聲一樣迅速,所以事物的道本來是順應事物的變化的。只有事物違背道,道不會違背事物。善于順應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體力,也不用心思;想去順應道卻又使用眼睛、耳朵、形體與心智去尋求,就不得當了。道看上去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后面;使用它能充滿上下四方,不用它又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是有心人能使它遠離,也不是無心人能使它靠近,只有能以沉默去取得、順應本性去成就的人才能得到它。懂得了而不去用情,有能力而不去作為,這才是真正的知、真正的能。發(fā)用無知,怎么會有情?發(fā)用無能,怎么會有為?不過是聚集起來的土塊,積累起來的塵埃罷了。僅僅是無為,還不是自然的理。
商湯又問:“萬物有大小嗎?有長短嗎?有同異嗎?”夏革說:“在渤海的東面不知幾億萬里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溝壑,實際上是一個沒有底的山谷,那下面沒有底,名字叫歸墟。地面八極、天空八方中央的流水,以及銀河的流水,沒有不流到那里的,而那里的水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那里有五座山:第一座叫岱輿山,第二座叫員嶠山,第三座叫方壺山,第四座叫瀛洲山,第五座叫蓬萊山。每座山高低延伸周長達三萬里,山頂上的平坦處也有九千里。山與山之間距離達七萬里,卻互相認為是鄰居。山上的樓臺宮殿都由金銀珠王建成,山上的飛禽走獸卻是一樣的純白色。珠玉寶石之樹長得密密麻麻,花朵與果實的味道都很鮮美,吃了它可以永遠不老,永不死亡。住在那里的人都是神仙圣人一類,一天一夜就能飛過去又飛回來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但五座山的根部并不相連,經(jīng)常跟隨潮水的波浪上下移動,不能有一刻穩(wěn)定。神仙和圣人們都討厭此事,便報告了天帝。天帝擔心這五座山流到最西邊去,使眾多的神仙與圣人失去居住的地方,于是命令禹強指揮十五只大鰲抬起腦袋把這五座山頂住。分為三班,六萬年一換。這五座山才開始穩(wěn)定下來不再流動,但是龍伯之國有個巨人,抬起腳沒走幾步就到了這五座山所在的地方,一鉤就釣上了六只大鰲,合起來背上就回到了他們國家,然后燒的大鰲的骨頭來占卜吉兇。于是岱輿和員嶠二山便流到了最北邊,沉入了大海,神仙和圣人流離遷徙的多得要用億數(shù)來計算。天帝大發(fā)脾氣,于是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國土使它越來越狹,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人民使他們越來越矮。到伏羲、神農(nóng)時,那個國家的人還有幾十丈高。從中國往西四十萬里有一個僬僥國,人高只有一尺五寸。最東北邊有人名叫凈人,身高只有九寸。荊州南面有一種冥靈樹,生一次葉的時間需五百年,落一次葉的時間也達五百年。上古時有一種大椿樹,生一次葉需八千年,落一次葉也達八千年。腐爛的土壤上有一種叫菌芝的植物,早上長出來,到晚上就死去了。春天和夏天有一種叫蠓蚋的小飛蟲,下雨時出生,一見太陽就死了。終北國以北有個溟海,又叫天池,其中有一種魚,寬達數(shù)千里,它的長度和寬度相稱,魚的名字叫做鯤。又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做鵬,翅膀像垂在天上的云,它的身體和翅膀相稱。世上的人哪里知道有這些東西呢?大禹治水出行時見到了,伯益知道后給它們起了名字,夷堅聽說后把它們記錄了下來。江浦之間生有一種極細小的蟲子,它的名字叫焦螟,成群地飛起來聚集在蚊子的眼睫毛上,它們互相之間還碰不到。在睫毛上休息、住宿,飛來飛去,蚊子一點也不覺察。離朱、子羽在大白天擦了眼睛去觀看,也看不到它們的形體;俞、師曠在夜深入靜時掏空耳朵低著腦袋去傾聽,也聽不到它們的聲音。只有黃、帝和容成子居住在崆峒山上,一同齋戒三個月,心念死寂,形體廢棄,然后慢慢地用神念去觀察,才能看得土塊一樣的東西,像是嵩山的山丘;慢慢地用氣去傾聽,才能聽得砰砰的聲音,像是雷霆的聲音。吳國和楚國有一種大樹,它的名字叫做柚,綠色的樹葉到冬天還是青青的,果實是紅的,味道是酸的。吃它的皮和汁,可以治愈氣逆的疾病。中原人珍愛它,但移植到淮河以北便成了枳。八哥不能渡過濟水,狗獾渡過汶水就死了,這些都是地氣造成的。縱然如此,形狀和氣質(zhì)不同,但本性是一樣的,不必互相交換,天性就很完備,天分也很充足。我怎么能辨別它們的大小,怎么能辨別它們的長短,怎么能辨別它們的同異呢?”
太行、王屋兩座山,方圓七百里,高八千丈,原來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山北面有位愚公,年紀將近九十歲了,面對著大山居住??嘤诖笊蕉氯松奖蓖侥系娜ヂ?,出入都要繞著山走,于是召集全家商議,說:“我和你們用畢生精力削平險峻,使道路直通豫州之南,到達漢水之陰,行嗎?”全家異口同聲地表示贊成。他的老伴提出了疑問,說:“憑你的力氣,連一個小小的土丘也動不了,又能對太行山、玉屋山怎樣呢?而且挖出來的土塊石頭又安放到哪里呢?”大家紛紛說:“倒到渤海的海邊,隱土的北邊?!庇薰谑蔷蛶ьI兒孫中能挑擔子的三個人,敲石挖土,用簸箕運到渤海的海邊。鄰居京城氏的寡婦有個男孩,剛到換牙齒的年齡,蹦蹦跳跳地也跑來幫忙。冬夏季節(jié)變換一次,才能往返一趟。河曲一位叫智叟的人笑著勸阻他們,說:“你愚蠢得也太厲害了!以你快要死的年紀,剩下的一點力氣,連山上的一根毫毛也毀不掉,又能對土塊和石頭怎樣呢?”北山愚公長嘆道:“你的思想太頑固,頑固得無法說通,連寡婦和小孩都不如。即使我死了,有兒子在。兒子又生孫子,孫子又生兒子,兒子又有兒子,兒子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沒有窮盡,而山卻不會再增高,為什么要擔心挖不平呢?”河曲智叟無話回答。操蛇的山神聽說了,怕他們真的挖個不停,便報告了天帝。天帝被他們的誠心所感動,命令夸娥氏的兩個兒子背起這兩座山,一座放到了朔州的東面,一座放到了雍州的南面。從此,冀州之南、漢水之陰再沒有山丘阻塞了。
夸父自不量力,要追趕太陽的影子。追到太陽隱沒的隅谷的邊上,口渴了想喝水,便跑到黃河與渭水邊喝水,黃河、渭水不夠喝,準備到北方大澤去喝。還沒有走到,就渴死在半道上了。他扔掉的手杖,由于尸體中血肉的浸潤,生長成了一片樹林,叫鄧林。鄧林寬廣,方圓達數(shù)千里。
大禹說:“上下四方之間,四海之內(nèi),日月照耀著它,星辰圍繞著它,四季使它有規(guī)則,太歲使它有綱要。由神靈所產(chǎn)生,形狀各不相同,有的早夭,有的長壽,只有圣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毕母镎f:“但是也有不需要神靈就能產(chǎn)生,不需要陰陽二氣就有形體,不需要日月就有光明,不需要殺戳就會死亡,不需要保養(yǎng)就會長壽,不需要五谷就有飯吃,不需要絲綢就有衣穿,不需要車船就能行路,它的方法是自然而然,這就不是圣人所能明白的了?!?/p>
大禹治理洪水,迷失了道路,錯到了一個國家,在北海北邊的海濱,不知離中國有幾千萬里。那個國家名叫終北,不知它的邊界到哪里為止。沒有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這些東西。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很平坦,四周則有三重山脈圍繞。國家的正當中有座山,山名叫做壺領,形狀像個瓦甕。山頂上有個口,形狀像個圓環(huán),名叫滋穴。有水從中涌出,名叫神瀵,香味勝過蘭椒,甘美勝過甜酒。從這一個水源分出四條支流,流注到山腳下,經(jīng)過全國,沒有浸潤不到的地方。土氣中和,沒有因疫養(yǎng)成癘而早夭的人。人性柔弱,順其自然,不競逐,不爭奪;心地善良,筋骨軟弱,不驕傲,不嫉妒;年長和年幼的都平等地居住在一起,沒有國君,沒有大臣;男女混雜游耍,沒有媒的,沒有聘嫁;靠著水居住,不種田,不收割;土氣溫和適宜,不織布帛,不穿衣服;活一百歲才死,不早夭,不生病。那里的人民繁衍無數(shù),有喜有樂,沒有衰老、悲哀和痛苦。那里的風俗喜歡音樂,手拉手輪流唱歌,歌聲整天不停。饑餓疲倦了就喝神泉的水,力氣和心志便又恢復中和與平靜。喝多了便醉,十幾天才能醒。用神泉的水洗澡,膚色柔滑而有光澤,香氣十幾天才消散。周穆王北游時曾經(jīng)過那個國家,三年忘記回家?;氐街車鴮m殿以后,仍然思慕那個國家,覺得十分失意,不想吃酒肉,也不見嬪妃,好幾個月以后才恢復正常。管仲聽說后勸齊桓公游遼口,一同到那個國家去,幾乎要動身了。隰朋勸阻說:“您丟棄齊國廣闊的土地,眾多的人民,可觀的山川,豐富的物產(chǎn),隆盛的禮義,華麗的穿戴,妖艷嬪妃充滿后宮,文武忠良充滿朝廷,叱咤一聲就能聚集徒卒百萬,號令一下就能使諸侯聽命,又為什么要羨慕別的國家而拋棄齊國的祖宗和土地,去野蠻落后的國家呢?這是仲父的糊涂,為什么要聽他的?”桓公于是停止了出游的準備,把隰朋的話告訴了管仲。管仲說:“這本來不是隰朋所能明白的。我只怕那個國家去不了,齊國的富饒有什么可留戀的?隰朋的話有什么可顧及的?”
南方國家的人截斷頭發(fā)而裸露身體,北方國家的人頭札布中而身穿皮裘,中州國家的人頭戴禮帽而身穿衣裳。依據(jù)九州條件的不同,有的種地有的經(jīng)商,有的打獵有的捕魚,就像冬天穿皮襖、夏天穿絲綢,水行坐船、陸行乘車一樣。不用說話自然明白,順應本性自然成功。越國的東方有個輒沐國,第一個兒子生下來后,就解剝并吃掉他,說是對下面的弟弟有好處。他們的祖父去世了,要把祖母背出去扔掉,說:‘死鬼的妻子不能與我們住在一起。’楚國的南方有個炎人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身上的肉剔下來扔掉,然后把骨頭埋到土里,才算是孝子。秦國的西方有個儀渠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柴火堆起來放在尸體下焚燒,燒的尸體的煙氣直往上跑,叫:做升天,這樣才算是孝子。在上面的人以此為政事,在下面的人以此為風俗,而沒有覺得有什么奇怪的。
孔子到東方游覽,看見兩個小孩在爭辯,便問他們?yōu)槭裁礌庌q。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近,而中午時離我們遠。”另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遠,而中午時離我們近?!币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像車蓋那么大,到了中午,就像小盤子那么大了,這不正是離人遠的看來小,而離人近的看起來大嗎?”另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又寒又冷,到中午像手伸進熱水里一樣,這不正是離人近時熱而離人遠時涼嗎?”孔子不能裁決。兩個小孩笑著說:“誰說你知識豐富???”
均是天下最高的準則,涉及到有形的物體也是這樣。均勻的頭發(fā)能懸掛均勻的物體,有輕有重而頭發(fā)斷絕,就是因為不均勻的緣故。力量均勻,本來應該斷的也不會斷。一般人認為不是這樣,但自然會有懂得這個道理的人。詹何用一根蠶絲做魚線,用稻麥的芒針做魚鉤,用荊條和嫩竹做魚竿,用剖開來的米粒做魚餌,在八十丈深的深淵和湍急的急流中釣到能裝滿一輛車子的大魚,魚線不斷,魚鉤不直,魚竿不彎。楚王聽說后感到奇怪,便召他來問其中的道理。詹何說:“我聽我已故的父親說,蒲且子射鳥,用柔弱的弓和纖細的絲線,趁著風勢射出去,能把一雙黃鸝從青云之上射下來,就是因為用心專一,動手均勻。我沿用他的方法,摸仿著去學習釣魚,用了五年時間才完全掌握了這種技術。當我在河邊拿著魚竿的時候,心中沒有雜念,只想著鉤魚,扔出魚線,沉下魚鉤,手不輕不重,任何事物不能擾亂。魚看見我的釣餌,認為是沉淀下來的塵埃和聚集在一起的泡沫,毫不懷疑地吞了下去。這就是我所以能以柔弱制服剛強,以輕物得到重物的道理。大王治理國家如果也能這樣,那天下就可以在你的手掌上運轉(zhuǎn),還會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呢?”楚王說:“說得好!”
魯公扈和趙齊嬰兩人有病,一同到扁鵲那里請求醫(yī)治。扁鵲為他們看了病,不久就一起治愈了。扁鵲對公扈和齊嬰說:“你們以前所害的病,是從外面侵入腑藏的,用藥草和針砭就能治好。現(xiàn)在你們有生下來就有的病,和身體一同增長,現(xiàn)在為你們治療,怎么樣?”他二人說:“希望先說說我們病的癥狀?!北怡o對公扈說:“你的心志剛強但氣魄柔弱,所以計謀太多而缺乏果斷。齊嬰心志柔弱但氣魄剛強,所以計謀太少而十分專橫。如果把你們的心交換一下,那就都會很好了。”扁鵲于是叫兩人喝了毒酒,讓他們昏迷了三天,剖開胸膛,取出心臟,交換以后又放了進去,給他們吃了神藥,醒來以后一切和原來一樣。兩人告辭回家。于是公扈回到了齊嬰的家,并擁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卻不認識他。齊嬰也回到了公扈的家,占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也不認識他。兩家人因此打起了官司,求扁鵲來分辨緣由。扁鵲說明了此事發(fā)生的原因,官司才解決。
匏巴彈琴,能使鳥兒飛舞、魚兒跳躍。鄭國的師文聽說后,便離開了家,跟隨師襄游學,按指調(diào)弦,但三年也彈不好一支樂曲。師襄說:“你可以回家了?!睅熚姆畔滤那伲瑖@了口氣說:“我并不是不能調(diào)弦,也并不是彈不好樂曲,而是我心中所存在的不是琴弦,腦子所想的不是樂聲,心內(nèi)不能專注,心外便不能與樂器相應,所以不敢放開手去撥動琴弦。姑且少給我一些時日,看看我以后怎樣?!睕]多久,又去見師襄。師襄問:“你的琴怎樣了?”師文說:“行了。請讓我試試吧。”于是在春天里撥動了商弦,奏出了南呂樂律,涼爽的風忽然吹來,草木隨之成熟并結(jié)出了果實。到了秋天,又撥動角弦,奏出了夾鐘樂律,溫暖的風慢慢回旋,草木隨之發(fā)芽并開出了花朵。到了夏天,又撥動羽弦,奏出了黃鐘樂律,霜雪交相降落,江河池塘突然凍結(jié)成冰。到了冬天,又撥動徵弦,奏出了蕤賓樂律,陽光熾熱強烈,堅固的冰塊立刻融化。彈奏將要結(jié)束,又撥動宮弦,奏出了四季調(diào)和樂律,于是和暖的南風回翔,吉祥的彩云飄蕩,甘甜的雨露普降,清美的泉水流淌。師襄便撫摸著心房蹦了起來,說:“你彈奏得太微妙了!即使是師曠彈奏的清角,鄒衍吹奏的聲律,也不能超過你,他們將挾著琴弦、拿著蕭管跟在你后面向你請教了?!?/p>
薛譚向秦青學習唱歌,還沒有把秦青的本領完全學到手,自以為沒有什么可學的了,于是告辭回家。秦青也不制止,還在郊外的大路口為他餞行,并打著節(jié)拍唱著悲傷的歌曲,聲音振動了樹林,回響擋住了行云。薛譚這才認錯并請求返回繼續(xù)學習,終身不敢再提起回家的事。秦青曾對他的朋友說:“過去韓娥往東到齊國去,糧食吃完了,經(jīng)過雍門時;便依靠賣唱來維持生活。她走了以后,留下來的聲音還在屋梁間回蕩,三天沒有停止,周圍的人還以為她沒有離開。韓娥經(jīng)過旅館時,旅館里的人侮辱了她。于是韓娥拖長了聲音悲哀地哭泣,周圍一里以內(nèi)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隨之悲哀憂愁,相對流淚,三天沒有吃飯。旅館里的人急忙追趕她,向她賠情道歉,韓娥回來后,又拖長了聲音長時間地唱歌,周圍一里之內(nèi)的老人和小孩也都歡喜雀躍地拍著手跳起舞來,誰也不能自己停下來,都忘記了剛才的悲哀。然后給她很多錢財送她回家去。所以雍門附近的人直到現(xiàn)在還喜歡唱歌和悲哭,那是在模仿韓蛾留下來的聲音??!”
伯牙善于彈琴,鐘子期善于聽音。伯牙彈琴時,心里想著高山,鐘子期說:“好?。「叽笄f嚴地像泰山!”心里想著流水,鐘子期說:“好啊!浩浩蕩蕩地像江河!”伯牙想到什么,鐘子期一定能領會到。伯牙在泰山北面游覽,突然遇到暴雨,停留在巖石下,心中悲哀,于是拿起琴彈了起來。先彈《霖雨之操》,又彈《崩山之音》,每彈一曲,鐘子期都能領會它的旨趣。于是伯牙放下琴嘆道:“你聽琴的本領真是太高了,太高了!你心中想的簡直和我想的一樣,我哪里逃得掉你對聲音的識別能力呢?”
周穆王到西部視察,越過昆侖山,到達弇茲山。然后返回來,尚未到達中原地區(qū),路上有人自愿奉獻技藝給穆王,名叫偃師,穆王召見他,問道:“你有什么才能?”偃師說:“我能按你的任何想法去做。但我已經(jīng)造出了一件東西,希望大王先看一看。”穆王說:“過幾天你把它帶來,我們一塊兒看看?!边^了一天,偃師又來拜見穆王,穆王召見了他,說:“和你一道來的是什么人?。俊辟葞熁卮鹫f:“是我所造的能唱歌跳舞的人。”穆王驚奇地看著它,行走俯仰,和真人一樣。那個巧木匠搖它的頭,便唱出了符合樂律的歌;捧它的手,便跳起了符合節(jié)拍的舞。千變?nèi)f化,你想叫它干什么它就能干什么。穆王以為是個真人,便叫盛姬及宮內(nèi)待御一起來觀看。表演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那個會唱歌跳舞的人眨了眨眼睛,向穆王的左右嬪妃招手。穆王大怒,立刻要殺偃師。偃師十分害怕,連忙剖開那唱歌跳舞的人讓穆王看,原來都是用皮革、木料、膠水、油漆、白粉、黑粉、紅粉、青粉等材料湊合起來的,穆王仔細察看,體內(nèi)的肝、膽、心、肺、脾、腎、腸、胃,體外的筋骨、四肢、骨節(jié)、皮膚、汗毛、牙齒、頭發(fā)等,全是假的,但卻沒有不具備的,聚合起來又和一開始見到的一樣。穆王試探著拿走它的心,它的嘴便不能再說話;拿走它的肝,它的眼睛便不能再看東西;拿走它的腎,它的腳便不能再走路。穆王這才高興地贊嘆道:“人的技巧竟然可以與創(chuàng)造萬物的天帝具有相同的功能嗎?”命令偃師坐上副車回到中原。班輸?shù)脑铺荩缘娘w鳶,自稱是最高的技能了。弟子東門賈、禽滑厘聽到了偃師的技巧,便告訴了兩位老師,這兩位終身再也不敢談論自己的技藝,卻時時拿著規(guī)矩在研究。
甘蠅是古代很會射箭的人,一張開弓,走獸便趴下,飛鳥便落地。有個弟子叫飛衛(wèi),向甘蠅學習射箭,技巧超過了他的老師。又有一個叫紀昌的人,向飛衛(wèi)學習射箭。飛衛(wèi)說:“你先學習不眨眼的本領,然后才可以談射箭的事。”紀昌回家后,仰臥在他妻子的織布機下,眼睛對著上下不停移動的踏板。兩年以后,即使錐尖碰著眼眶,也不眨一眨眼。他把這個本領告訴了飛衛(wèi),飛衛(wèi)說:“不行,還必須學會看東西,然后才可以學射箭,看小東西能像看大東西一樣,看細微的東西能像看顯著的東西一樣,然后再來告訴我?!庇谑羌o昌用一根長毛系住一只虱子掛在窗子上,面朝南望這只虱子。十天之中,他所看到的虱子逐漸變大;到三年之后,就像看車輪那么大了。再看別的東西,就都成了丘陵和高山。于是他用燕國的牛角裝飾的弓、楚國的蓬草做的箭去射那只虱子,正好穿透了虱子的心臟,而掛虱子的長毛卻沒有斷。他又把這個本領報告了飛衛(wèi),飛衛(wèi)高高地跳起來拍著胸脯說:“你已經(jīng)得到本領了!”紀昌完全學到了飛衛(wèi)的技藝之后,心想天下能夠和自己相敵的,只有飛衛(wèi)一個人了,于是陰謀殺害飛衛(wèi),有一次在野外碰到了,兩人互相射箭,箭頭在半道相撞,墜落到地上,連塵土也沒有被揚起來。飛衛(wèi)的箭先射完了,紀昌不還留下一支,他射出這支箭后,飛衛(wèi)用一根草刺的尖端去抵擋,一點不差地擋住了箭。于是兩人流著眼淚扔掉了弓,在路上互相跪拜,請求結(jié)為父子,并割臂發(fā)誓,不得把技巧傳給他人。
造父的老師叫泰豆氏,造父一開始跟隨他學習駕車時,所持禮儀十分謙卑,但泰豆三年也沒有教他。造父持禮更加謹慎,泰豆才告訴他說:“古詩說:‘優(yōu)秀弓匠的弟子,一定要先學習做簸箕;優(yōu)秀冶匠的弟子,一定要先學習做皮衣?!阆瓤次铱觳叫凶摺H绻芎臀乙粯拥乜觳叫凶?,然后才可以掌握韁繩,駕馭馬匹?!痹旄刚f:“一切聽您的命令?!碧┒褂谑前涯竟髁⑵饋碜鞯缆?,木樁上只能放一只腳,根據(jù)步伐大小放置,然后踩在木樁上行走,來回快跑,也沒有跌落下來。造父學習這個技巧,三天就完全學到手了。泰豆贊嘆說:“你怎么這么靈敏呀?掌握得真快??!凡是要駕御馬車的,也要像這樣子。剛才你在木樁上走路時,踩得穩(wěn)的是腳,指揮者是心。把這推廣到駕車上,在協(xié)調(diào)韁繩和銜鐵的時候,快慢與口令相和諧,正確的指揮發(fā)于心胸之內(nèi),而掌握節(jié)拍在于手臂之間。體內(nèi)有了適中的思慮,身外符合馬匹的情性,所以能進退遵循繩墨,旋曲符合規(guī)矩,選擇道路,長途奔馳,氣力綽綽有余,這才是真正掌握了駕車的技巧。在銜鐵上得到信號,馬上就能在韁繩上有所回應;在韁繩上得到信號,馬上就能在乎上有所回應。在手上得到信號,馬上就在心上有所回應。這樣就用不著眼睛看,用不著鞭子趕,心情閑適,身體正直,六匹馬的韁繩不亂,二十四只馬蹄的步伐沒有誤差,回轉(zhuǎn)與進退,沒有不符合節(jié)拍的。然后,可以使車輪之外沒有其它痕跡,可以使馬蹄之外沒有其它地面也照樣能行走,并沒有覺得山谷的艱險和原野的平坦,看上去完全一樣。我的技巧沒有了,你好好記住吧!”
魏黑卵因私怨殺死了丘邴章,丘邴章的兒子來丹準備為父親報仇。來丹的氣勢非常勇猛,但形體卻十分羸弱,數(shù)著米粒兒吃飯,順著風才能走路。雖然憤怒,卻不能舉起武器去報復。又不愿意借用別人的力量,發(fā)誓要親手用劍殺死黑卵。魏黑卵志氣強悍超過了所有的人,力量也能抗擊一百個敵手,筋骨皮肉,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抵擋的。他伸長頸項迎接刀砍,敞開胸脯接受箭擊,刀劍的鋒刃被損壞彎曲,他的身體卻沒有一點被擊過的痕跡。依仗著自己的本領和力氣,把來丹看作是一只剛出殼的小鳥,來丹的朋友申他說:“你怨恨黑卵到了極點,黑卵小瞧你也太過分了,你打算怎么辦呢?”來丹流著眼淚說:“希望你替我想想辦法?!鄙晁f:“我聽說衛(wèi)國孔周的祖先得到了殷代天子的寶劍,一個小孩佩帶著它,打退了三軍的官兵,為什么不去求他呢?”于是來丹去了衛(wèi)國,見到了孔周,行奴仆的大禮,請求把妻子兒女抵押給他,再談要求什么。孔周說:“我有三把劍,任由你去選擇,但都殺不死人。姑且先說說它們的情況。一把劍叫含光,看它看不見,用它不覺得它存在。它觸碰到物體,你完全感覺不到物體有實體,它從體內(nèi)經(jīng)過也沒有感覺。另一把劍叫承影,在清晨天將亮的時候,或傍晚天將暗的時候,面向北觀察它,淡淡地似乎有件東西存在著,但看不清它的形狀。它觸碰到物體,清清楚楚有點聲音,它從體內(nèi)經(jīng)過,卻不覺得疼痛。再一把劍叫宵練,白天能看見它的影子但看不到亮光,夜間能看見它的亮光,但看不見它的形狀。它觸碰到身體,咔嚓一下就過去了,一過去就又合起來,雖然能感覺到疼痛,但刀刃上卻沒有沾上一絲血跡。這三把寶劍,已經(jīng)傳了十三代了,也沒有使用過,放在匣子里珍藏著,從未打開?!眮淼ふf:“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要借用最次的一把?!庇谑强字馨阉钠拮觾号€給了他,同他一起齋戒七天,在一個半晴半陰的天氣,跪著拿給他最次的劍,來丹兩次拜謝后接受了劍返回家中。從此來丹便拿著劍跟蹤黑卵,一天黑卵喝醉了酒躺在窗下,來丹從頸項到腰間斬了黑卵三刀,黑卵也沒有覺察。來丹以為黑卵死了,急忙離開,在門口卻碰上了黑卵的兒子,于是又用劍砍了他三下,好像是砍到了虛空一樣。黑卵的兒子這才笑著說:“你傻乎乎地向我三次招手干什么?”來丹明白這劍真的殺不死人了,哀嘆著回了家。黑卵醒來后,向他妻子發(fā)火說:“你趁我喝醉時脫光了我的衣服,使我咽喉堵塞,腰也疼痛了?!彼麅鹤诱f:“剛才來丹來過,在門口碰上了我,三次向我招手,也使我身體疼痛,四肢麻木。他難道是用什么法術來制服我們嗎?”
周穆王大舉征伐西方民族時,西方民族曾貢獻錕铻劍和火洗布。那劍長一尺八寸,鋼質(zhì)純熟,刀刃赤色,用它來切斷玉石像切斷泥土一樣?;鹣床迹此臅r候必須投入火中,布即成為火的顏色,而污垢則成為布的顏色,從火中把布取出抖動幾下,布就白得像雪花一般。皇太子認為世上沒有這種東西,傳說的是虛妄之事。蕭叔說:“皇太子真的太自信了,也真的誣蔑了事物之理?。 ?/p>
北宮子對西門子說:“我和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而別人卻使你顯達;一樣的世家大族,而別人卻尊敬你;相貌也差不多,而別人卻喜歡你;一樣地說話,而別人卻采納你的意見;一樣的做事,而別人卻信任你;一樣的做官,而別人卻重用你;一樣的種田,而別人卻使你富裕;一樣的經(jīng)商,而別人卻使你發(fā)財。我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粗糙的飯菜,住的是茅草屋,外出便步行。你穿的是繡著花紋的絲綢衣服,吃的是精美的飯菜,住的是高大華麗的房屋,外出則車馬成群。在家庭中,你嬉戲歡笑有不理我的念頭;在朝廷上,你夸夸其談有輕視我的臉色。請客問候沒有我的份,外出游玩不和我同行;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你自以為仁德超過了我嗎?”西門子說:“我無法知道真實原因。你做事老碰釘子,我做事總是順利,這不就是厚薄不同的證明嗎?你卻說和我都一樣,你的臉皮也太厚了?!北睂m子無法回答,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半路上碰到了東郭先生。東郭先生問:“你是從哪里回來,獨自行走,且面帶深深的慚愧臉色呢?”北宮子說了上述情況。東郭先生說:“我可以消除你的慚愧,和你再到西門氏家去問問他。”東郭先生問西門子說:“你為什么要那么厲害地侮辱北宮子呢?姑且說說原因吧?!蔽鏖T子說:“北宮子講他的時代、家族、年齡、相貌、言論、做事都與我相同,而低賤與尊貴、貧苦與富有卻與我不一樣。我對他說:我無法知道真實原因。你做事老碰釘子,我做事總是順利,這恐怕是厚薄不同的證明吧?你卻說你跟我都一樣,你的臉皮也太厚了?!睎|郭先生說:“你所講的厚薄不過是說才能和仁德的差別,我所講的厚薄與此不同。北宮子的仁德厚,命運薄,你的命運厚,仁德薄。你的顯達,不是憑智慧得到的;北宮子的窮困,不是冒昧的過失。都是天命,而不是人力。而你卻以德薄命厚自以為了不起,北宮子又以德厚命薄自覺慚愧,都不懂得本來的道理?!蔽鏖T子說:“先生不要講了。我不敢再說了?!北睂m子回去以后,穿他的粗布衣服,覺得有狐貉裘毛那樣的溫暖;吃他的粗糧大豆,覺得有精美飯菜的味道;住他的茅草屋,像是住在寬廣的大廈中;乘坐他的柴車,像是有華麗雕飾的高大車馬。終身舒適自得,不知道榮辱在他們那里還是在自己這里。東郭先生聽到后說:“北宮子已經(jīng)糊涂很久了,一句話便能醒悟,也是容易醒悟??!”
管夷吾、鮑叔牙兩人交朋友十分親近,都在齊國做事,管夷吾幫助公子糾,鮑叔牙幫助公子小白。當時齊國公族的公子被寵幸的很多,嫡子和庶子沒有區(qū)別。大家害怕發(fā)生動亂,管仲與召忽幫助公子糾逃到了魯國,鮑叔牙幫助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國。后來公孫無知發(fā)動兵亂,齊國沒有君主,兩位公子搶著回國。管夷吾與公子小白在莒國境內(nèi)作戰(zhàn),路上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帶鉤。公子小白立為齊君以后,威脅魯國殺死公子糾,召忽也被迫自殺,管夷吾被囚禁。鮑叔牙對桓公說:“管夷吾很能干,可以治理國家?!被腹f:“他是我的仇人,希望能殺了他?!滨U叔牙說:“我聽說賢明的君主沒有個人怨恨,而且一個人能盡力為主人做事,也一定能盡力為國君做事,您如果想稱霸為王,非管夷吾不可。請您一定赦免他!”桓公于是召管仲回國。魯國把他送了回來,齊國鮑叔牙到郊外迎接,釋放了他的囚禁?;腹煤穸Y對待他,地位在高氏與國氏之上,鮑叔牙也把自己置于管仲之下。桓公把國政交給管仲,稱他為“仲父”?;腹K于稱霸于諸侯。管仲曾感嘆說:“我年輕窮困的時候,曾經(jīng)與鮑叔一道做買賣,分配錢財時總是多給自己,鮑叔不認為是我貪婪,知道我貧窮。我曾替鮑叔出主意而非常失敗,鮑叔不認為是我愚笨,知道時機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我曾三次做官,三次被國君驅(qū)逐,鮑叔不認為是我不好,知道我沒有碰到機會。我曾三次作戰(zhàn)三次敗逃,鮑叔不認為是我膽小,知道我有老母要人照顧。公子糾失敗了,召忽自殺了,我也被囚禁而受恥辱,鮑叔不認為是我無恥,知道我不在乎小節(jié)而以不能揚名于天下為恥辱。生我的人是父母,了解我的人是鮑叔?!边@是人們稱道的管、鮑善于結(jié)交朋友的事,小白善于任用能人的事。然而實際上無所謂善于結(jié)交朋友、實際上無所謂任用能人。說他們實際上無所謂善于結(jié)交朋友、實際上無所謂任用能人,并不是說世上有比他們更善于結(jié)交朋友、更善于任用能人的事,而是說召忽不是能夠自殺,而是不得不自殺;鮑叔不是能夠推舉賢能,而是不能不推舉賢能;小白不是能夠任用仇人,而是不得不任用仇人。到管夷吾生了重病的時候,小白問他,說:“仲父的病已經(jīng)很重,不能再瞞著你了,如果你的病治不好,那我把國家政事交給誰呢?”管夷吾問:“您想交給誰呢?”小白說:“鮑叔牙可以?!惫苤僬f:“不行,他的為人,是一個廉潔的好人,但他不把比自己差的人當人看待,一聽到別人的過錯,終身也不會忘記。用他來治理國家,在上面會困擾國君,在下面會違背民意。他得罪于您,也就不會太久了?!毙“讍枺骸澳敲凑l行呢?”管仲回答說:“不得已的話,隰朋可以。他的為人,在上面能忘掉自己,在下面能使下屬不卑不亢,對于自己不如黃帝而感到慚愧,對于別人不如自己表示同情。把仁德分給別人的叫做圣人,把錢財分給別人的叫做賢人。以為自己賢能而瞧不起別人的人,沒有能得到別人擁護的;自己雖賢能而能尊重別人的人,沒有得不到別人擁護的。他對于國事有所不聞,對于家事也有所不見。不得已的話,隰朋還可以。”可見管夷吾并不是要輕視鮑叔,而是不得不輕視他;并不是要重視隰朋,而是不得不重視他。開始時重視,有可能后來要輕視;開始時輕視,有可能后來要重視,重視與輕視的變化,并不由我自己。
鄧析持模棱兩可的論題,創(chuàng)設沒有結(jié)果的詭辯,在子產(chǎn)執(zhí)政的時候,作了一部寫在竹簡上的法律《竹刑》。鄭國使用它,多次使子產(chǎn)的政事發(fā)生困難,子產(chǎn)只能屈服。于是子產(chǎn)便把鄧析抓了起來,并當眾羞辱他,不久就殺了他??梢娮赢a(chǎn)并不是能夠使用《竹刑》,而是不得不用它;鄧析并不是能夠使子產(chǎn)屈服,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子產(chǎn)并不是能夠誅殺鄧析,而是不得不誅殺他。
應該出生便出生了,這是天的福佑;應該死亡的便死亡了,這也是天的福佑。應該出生卻沒有出生,這是天的懲罰;應該死亡卻沒有死亡的,這也是天的懲罰。應該出生的出生了,應該死亡的死亡了,這是有的;應該出生的卻死亡了,應該死亡的卻出生了,這也是有的。但是出生也好,死亡也好,既不是外物的作用,也不是自己的力量,都是命運決定的。人們的智慧對它是無可奈何的。所以說,深遠沒有邊際,天道是自然會聚的;寂靜沒有界限,天道是自然運動的。天地不能侵犯它,圣明智慧不能干擾它,鬼魅不能欺騙它,自然的意思是無聲無息就成就了,平常而安寧,時而消失,時而出現(xiàn)。
楊朱的一個朋友叫季梁。季梁生病,至第七日已病危。他的兒子們圍繞著他哭泣,請醫(yī)生醫(yī)治。季梁對楊朱說:“我兒子不懂事到了這樣厲害的程度,你為什么不替我唱個歌使他們明白過來呢?”楊朱唱道:“天尚且不認識,人又怎么能明白?并不是由于天的保佑,也不是由于人的罪孽。我呀你呀,都不知道?。♂t(yī)呀巫呀,難道知道嗎?”他的兒子還是不明白,最后請來了三位醫(yī)生。一位叫矯氏,一位叫俞氏,一位叫盧氏,診治他所害的病。矯氏對季梁說:“你體內(nèi)的寒氣與熱氣不調(diào)和,虛與實越過了限度,病由于時饑時飽和色欲過度,使精神思慮煩雜散漫,不是天的原因,也不是鬼的原因。雖然危重,仍然可以治療?!奔玖赫f:“這是庸醫(yī),快叫他出去!”俞氏說:“你在娘肚子里就胎氣不足,生下來后奶水就吃不了,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它是逐漸加劇的,已經(jīng)治不好了。”季梁說:“這是一位好醫(yī)生,暫且請他吃頓飯吧!”盧氏說:“你的病不是由于天,也不是由于人,也不是由于鬼,從你稟受生命之氣而成形的那一天起,就既有控制你命運的,又有知道你命運的。藥物針砭能對你怎樣呢?”季梁說:“這是一位神醫(yī),重重地賞賜他!”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又好了。
生命不是因為尊貴它就能長久存在,身體不是因為愛惜它就能壯實;生命也不是因為輕賤它就能夭折,身體也不是因為輕視它就能孱弱。所以尊貴它也許不能生存,輕賤它也許不會死亡;愛惜它也許不能壯實,輕視它也許不會孱弱。這似乎是反常的,其實并不反常,因為它們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壯實、自己孱弱的。也許尊貴它能夠生存,也許輕賤它會導致死亡;也許愛惜它能夠壯實,也許輕視它會導致孱弱。這好像是正常的,其實并不正常,它們也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壯實,自己孱弱的。鬻熊對周文王說:“自己長壽不是人所能增加的,自己短命不是人所減損的,智慧對于生命無可奈何。”老聃對關尹說:“天所厭惡的,誰知道是什么緣故?”說的是迎合天意,揣摩利害,不如停止。
楊布問楊朱說:“這里有些人,年齡差不多,資歷差不多,才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而長壽與早夭大不相同,尊貴與低賤大不相同,名份與榮譽大不相同,喜愛與憎惡大不相同。我很不理解?!睏钪煺f:“古時候的人有句話,我曾把它記了下來,現(xiàn)在告訴你: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而這樣的,這是命運?,F(xiàn)有的一切都糊里糊涂,紛雜混亂,有的去做了,有的沒有去做,一天天過去,一天天到來,誰能知道其中的緣故?都是命運啊!相信命運的,無所謂長壽與夭亡;相信自然之理的,無所謂是與非;相信心靈的,無所謂困難與順利;相信自然本性的,無所謂安全與危險。這就叫做都沒有什么可相信的,都沒有什么可不相信的。真實呀,誠信呀,去了哪里,又回到了哪里?悲哀什么,高興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黃帝之書》說:‘德性最高的人坐下來像死了一樣,動起來像機械一樣?!膊恢罏槭裁醋膊恢罏槭裁床蛔?;也不知道為什么動,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動。也不因為大家都來觀看而改變情態(tài)與形貌,也不因為大家都不來觀看而下改變他的情態(tài)與形貌。獨自去,獨自來,獨自出,獨自入,誰能阻礙他?”
墨杘、單至、啴咺、憋懯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通報情況,自以為智慧十分深湛。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告訴道木,自以為技巧十分精微。狡犽、情露、瀽極、凌誶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啟迪開悟,自以為一切本領部獲得了。眠娗、諈諉、勇敢、怯疑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批評啟發(fā),自以為行為沒有一點差錯。多偶、自專、乘權、只立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檢查回顧,自以為一切都適合時宜。這許多情態(tài),它們的表現(xiàn)雖然不一樣,卻都走向了自然之道,這是命運的歸宿。
因偶然而成功的,好像是成功了,實際上并沒有成功。因偶然而失敗的,好像是失敗了,實際上并沒有失敗。所以迷惑發(fā)生在相似上,近似的時候最容易糊涂。在近似的時候而不糊涂,就不懼怕外來的災禍,不慶幸內(nèi)在的幸福;順應時勢而行動,順應時勢而停止,靠聰明才智是無法明白的。相信命運的人對于成功與失敗沒有不同的心情。對于成功與失敗有不同心情的人,比不上捂住眼睛、塞住耳朵、背對著城墻、面朝城壕也不會墜落下來的人。所以說:死亡與生存來自命運,貧苦與窮困來自時勢。埋怨短命的,是不懂得命運的人;埋怨貧窮的,是不懂得時勢的人,碰上死亡不懼怕,身居貧窮不悲傷,這是懂得命運、安于時勢的人。如果叫足智多謀的人計算利害,估量虛實,揣度人情,他所得到的有一半,失去的也有一半。那些缺智少謀的人不計算利害,不估量虛實,不揣度人情,他所得到的有一半,所失去的也有一半。這樣看來,計算與不計算,估量與不估量,揣度與不揣度,有什么不同呢?只有無所計算,才是無所不計算,才能完全成功而沒有喪失。并不是心中知道要完全成功,也不是心中知道要喪失。一切都是自己完成,自己消亡,自己喪失。
齊景公在牛山游覽,向北觀望他的國都臨淄城而流著眼淚說:“真美啊,我的國都!草木濃密茂盛,我為什么還要隨著時光的流逝離開這個國都而去死亡呢?假使古代沒有死亡的人,那我將離開此地到哪里去呢?”史孔和梁丘據(jù)都跟著垂淚說:“我們依靠國君的恩賜,一般的飯菜可以吃得到,一般的車馬可以乘坐,尚且還不想死,又何況我的國君呢!”晏子一個人在旁邊發(fā)笑。景公揩干眼淚面向晏子說:“我今天游覽覺得悲傷,史孔和梁丘據(jù)都跟著我流淚,你卻一個人發(fā)笑,為什么呢?”晏子回答說:“假使賢明的君主能夠長久地擁有自己的國家,那么太公、桓公就會長久地擁有這個國家了;假使勇敢的君主能夠長久地擁有自己的國家,那么莊公、靈公就會長久地擁有這個國家了。這么多君主都將擁有這個國家,那您現(xiàn)在就只能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站在田地之中,一心只考慮農(nóng)活了,哪有閑暇想到死呢?您又怎么能得到國君的位置而成為國君呢?就是因為他們一個個成為國君,又一個個相繼死去,才輪到了您,您卻偏要為此而流淚,這是不仁義的。我看到了不仁不義的君主,又看到了阿諛奉承的大臣??吹搅诉@兩種人,我所以一個人私下發(fā)笑?!本肮X得慚愧,舉起杯子自己罰自己喝酒,又罰了史孔、梁丘據(jù)各兩杯酒。
魏國有個叫東門吳的人,他兒子死了卻不憂愁。他的管家說:“您對兒子的憐愛程度,天下是找不到的?,F(xiàn)在兒子死了卻不憂愁,為什么呢?”東門吳說:“我過去沒有兒子,沒有兒子的時候并不憂愁?,F(xiàn)在兒子死了,就和過去沒有兒子的時候一樣,我有什么可憂愁的呢?”
農(nóng)民趕赴時令,商人趨求利潤,工人講究技術,仕人追逐權勢,這是時勢使他們這樣的。但農(nóng)民有水旱之災,商人有得失之時,工人有成功與失敗之別,仕人有順利與挫折之殊,這是命運使他們這樣的。
楊朱說:“一百歲,是壽命的極限。能活到一百歲的,一千人中難有一人。即使有一人,他在孩童與衰老糊涂的時間,幾乎占去了一半時間。再去掉夜間睡眠的時間,去掉白天休息的時間,又幾乎占去了一半。加上疾病痛苦、失意優(yōu)愁,又幾乎占去了一半。估計剩下的十多年中,舒適自得,沒有絲毫顧慮的時間,也沒有其中的一半。那么人生在世又為了什么呢?有什么快樂呢?為了味美豐富的食物吧,為了悅耳的音樂與悅目的女色吧,可是味美豐富的食物并不能經(jīng)常得到滿足,悅耳的音樂與悅目的女色也不能經(jīng)常聽得到與玩得到。再加上要被刑罰所禁止,被賞賜所規(guī)勸,被名譽所推進,被法網(wǎng)所阻遏,惶恐不安地去競爭一時的虛偽聲譽,以圖死后所留下的榮耀,孤獨謹慎地去選擇耳朵可以聽的東西與眼睛可以看的東西,愛惜身體與意念的是與非,白白地喪失了當時最高的快樂,不能自由自在地活一段時間,這與罪惡深重的囚犯所關押的一層又一層的牢籠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上古的人懂得出生是暫時的到來,懂得死亡是暫時的離去,因而隨心所欲地行動,不違背自然的喜好,不減少今生的娛樂,所以不被名譽所規(guī)勸,順從自然本性去游玩,不違背萬物的喜好,不博取死后的名譽,所以不被刑罰所牽連。名譽的先后,壽命的長短,都不是他們所考慮的?!?/p>
楊朱說:“萬物所不同的是生存,所相同的是死亡。生存就有賢有愚、有貴有賤,這是不同的;死亡就有腐爛發(fā)臭、消失滅亡,這是相同的。即使是這樣,賢愚與貴賤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腐臭、消滅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所以生不是人所能生,死不是人所能死,賢不是人所能賢,愚不是人所能愚,貴不是人所能貴,賤也不是人所能賤,然而萬物的生與死是一樣的,賢與愚是一樣的,貴與賤也是一樣的。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圣人也是死,兇人愚人也是死。活著是堯舜,死了便是腐骨;活著是桀紂,死了也是腐骨。腐骨是一樣的,誰知道它們的差異呢?姑且追求今生,哪有工夫顧及死后?”
楊朱說:“伯夷不是沒有欲望,但過于顧惜清白的名聲,以至于餓死了。展季不是沒有人情,但過于顧惜正直的名聲,以至于宗人稀少。清白與正直的失誤就像他們兩人這樣?!?/p>
楊朱說:“原憲在魯國十分貧窮,子貢在衛(wèi)國經(jīng)商掙錢。原憲的貧窮損害了生命,子貢的經(jīng)商累壞了身體?!薄澳敲簇毟F也不行,經(jīng)商也不行,怎樣才行呢?”答:“正確的辦法在于使生活快樂,正確的辦法在于使身體安逸。所以善于使生活快樂的人不會貧窮,善于使身體安逸的人不去經(jīng)商?!?/p>
楊朱說:“古代有句話說:‘活著的時候互相憐愛,死了便互相拋棄?!@句話說到底了?;ハ鄳z愛的方法,不僅僅在于感情,過于勤苦的,能使他安逸,饑餓了能使他吃飽,寒冷了能使他溫暖,窮困了能使他順利?;ハ鄴仐壍姆椒?,并不是不互相悲哀,而是口中不含珍珠美玉,身上不穿文彩繡衣,祭奠不設犧牲食品,埋葬不擺冥間器具。
晏嬰向管仲詢問養(yǎng)生之道。管仲說:‘放縱罷了,不要壅塞,不要阻擋。’晏嬰問:‘具體事項是什么?’管仲說:‘耳朵想聽什么就聽什么,眼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鼻子想聞什么就聞什么,嘴巴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身體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意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耳朵所想聽的是悅耳的聲音,卻聽不到,就叫做阻塞耳聰;眼睛所想見的是漂亮的顏色,卻看不到,就叫做阻塞目明;鼻子所想聞的是花椒與蘭草,卻聞不到,就叫做阻塞嗅覺;嘴巴所想說的是誰是誰非,卻不能說,就叫做阻塞智慧;身體所想舒服的是美麗與厚實,卻得不到,就叫做抑制舒適;意念所想做的是放縱安逸,卻做不到,就叫做抑制本性。凡此種種阻塞,都是殘毀自己的根源,清除殘毀自己的根源,放縱情欲一直到死,即使只有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這就是我所說的養(yǎng)生。留住殘毀自己的根源,檢束而不放棄,憂懼煩惱一直到老,即使有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是我所說的養(yǎng)生。’管仲又說:‘我已經(jīng)告訴你怎樣養(yǎng)生了,送死又該怎樣呢?’晏嬰說:‘送死就簡單了,我怎么跟你說呢?’管仲說:‘我就是想聽聽?!虌胝f:‘已經(jīng)死了,難道能由我嗎?燒成灰也行,沉下水也行,埋入土中也行,露在外面也行,包上柴草扔到溝壑里也行,穿上禮服繡衣放入棺槨里也行,碰上什么都行?!苤倩仡^對鮑叔黃子說:‘養(yǎng)生與送死的方法,我們兩人已經(jīng)說盡了?!?/p>
子產(chǎn)任鄭國的宰相,掌握了國家的政權。三年之后,好人服從他的教化,壞人害怕他的禁令,鄭國得到了治理,各國諸侯都害怕鄭國。他有個哥哥叫公孫朝,有個弟弟叫公孫穆。公孫朝嗜好飲酒,公孫穆嗜好女色。公孫朝的家里,收藏的酒達一千壇,積蓄的酒曲堆成山,離他家大門還有一百步遠,酒糟的氣味便撲鼻而來。在他被酒菜荒廢的日子里,不知道時局的安危,人理的悔恨,家業(yè)的有無,親族的遠近,生死的哀樂,即使是水火兵刃一齊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公孫穆的后院并列著幾十個房間,里面都放著挑選來的年輕美貌的女子。在他沉湎于女色的日子里,排除一切親戚,斷絕所有的朋友,躲到了后院里,日以繼夜,三個月才出來一次,還覺得不愜意。發(fā)現(xiàn)鄉(xiāng)間有美貌的處女,一定要用錢財把她弄來,托人做媒并引誘她,必須到了手才罷休。子產(chǎn)日夜為他倆憂愁,悄悄地到鄧析那里討論辦法,說:“我聽說修養(yǎng)好自身然后推及家庭,治理好家庭然后推及國家,這是說從近處開始,然后推廣到遠處。我治理鄭國已經(jīng)成功了,而家庭卻混亂了。是我的方法錯了嗎?有什么辦法挽救我這兩個兄弟呢?請你告訴我。”鄧析說:“我已經(jīng)奇怪很久了,沒敢先說出來,你為何不在他們清醒的時候,用性命的重要去曉喻他們,用禮義的尊貴去誘導他們呢?”子產(chǎn)采用了鄧析的話,找了個機會去見他的兩位兄弟,告訴他們說:“人比禽獸尊貴的地方,在于人有智慧思慮。智慧思慮所依據(jù)的是禮義。成就了禮義,那么名譽和地位也就來了。你們放縱情欲去做事,沉溺于嗜欲,那么性命就危險了。你們聽我的話,早上悔改,晚上就會得到俸祿了?!惫珜O朝和公孫穆說:“我懂得這些已經(jīng)很久了,做這樣的選擇也已經(jīng)很久了,難道要等你講了以后我們才懂得嗎?生存難得碰上,死亡卻容易到來。以難得的生存去等待容易到來的死亡,還有什么可考慮的呢?你想尊重禮義以便向人夸耀,抑制本性以招來名譽,我以為這還不如死了好。為了要享盡一生的歡娛,受盡人生的樂趣,只怕肚子破了不能放肆地去喝酒,精力疲憊了不能放肆地去淫樂,沒有工夫去擔憂名聲的丑惡和性命的危險。而且你以治理國家的才能向我們夸耀,想用漂亮的詞句來擾亂我們的心念,用榮華富貴來引誘我們改變意志,不也鄙陋而可憐嗎?我們又要和你辨別一下。善于治理身外之物的,外物未必能治好,而自身卻有許多辛苦;善于治理身內(nèi)心性的,外物未必混亂,而本性卻十分安逸。以你對身外之物的治理,那些方法可以暫時在一個國家實行,但并不符合人的本心;以我們對身內(nèi)心性的治理,這些方法可以推廣到天下,君臣之道也就用不著了。我們經(jīng)常想用這種辦法去開導你,你卻反而要用你那辦法來教育我們嗎?”子產(chǎn)茫然無話可說。過了些天,他把這事告訴了鄧析。鄧析說:“你同真人住在一起卻不知道他們,誰說你是聰明人???鄭國的治理不過是偶然的,并不是你的功勞?!?/p>
衛(wèi)國的端木叔,是子貢的后代。依靠他祖先的產(chǎn)業(yè),家產(chǎn)達萬金。不再從事世俗雜務,放縱意念去追求享受。凡是活著的人所想做的,人們心中所想玩的,他沒有不去做,沒有不去玩的。高墻大院,歌臺舞榭,花園獸囿,魚池草沼,甘飲美食,華車麗服,美聲妙樂,嬌妻艷妾,可以與齊國和楚國的國君相比擬。至于他的情欲所喜好的,耳朵所想聽的,眼睛所想看的,嘴巴所想嘗的,即使在遙遠的地方、偏僻的國家,不是中原所生產(chǎn)養(yǎng)育的,沒有搞不到手的東西,就像拿自己圍墻內(nèi)的東西一樣。至于他出去游覽,即使山河阻險,路途遙遠,沒有走不到的地方,就像一般人走幾步路一樣。庭院中的賓客每天以百計,廚房里的煙火一直不斷,廳堂里的音樂一直不絕。自奉自養(yǎng)之后剩下來的東西,先施舍給本宗族的人,施舍本宗族剩下來的東西,再施舍給本邑里的人,施舍本邑里剩下來的東西,才施舍給全國的人。到了六十歲的時候,血氣軀干都將衰弱了,于是拋棄家內(nèi)雜事,把他的全部庫藏及珍珠寶玉、車馬衣物、少婦美女,在一年之中全部散盡,沒有給子孫留一點錢財。等到他生病的時候,家中沒有一點藥物;等到他死亡的時候,家中沒有一點埋葬用的錢財。一國之中受過他施舍的人,共同出錢埋葬了他,并把錢財都還給了他的子孫。禽骨厘聽到了這件事,說:“端木叔是個瘋狂的人,侮辱了他的祖先了?!倍胃缮牭搅诉@件事,說:“端木叔是個通達的人,德行超過他的祖先了。他的行動,他的作為,一般人覺得驚訝,卻符合真實的情理。衛(wèi)國的君子們多以禮教自我約束,本來就是不可理解端木叔這個人的本心的?!?/p>
孟孫陽問楊朱說:“這里有個人,尊貴生命,愛惜身體,以求不死,可以嗎?”楊朱說:“沒有不死的道理。”孟孫陽又問:“以求長壽,可以嗎?”楊朱說:“沒有長壽的道理。生命并不因為尊貴它就能存在,身體并不因為愛惜它就能壯實。而且長久活著干什么呢?人的情欲好惡,古代與現(xiàn)在一樣;身體四肢的安危,古代與現(xiàn)在一樣;人間雜事的苦樂,古代與現(xiàn)代一樣;朝代的變遷治亂,古代與現(xiàn)在一樣。已經(jīng)聽到了,已經(jīng)看到了,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活一百年還嫌太多,又何況長久活著的苦惱呢?”孟孫陽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早點死亡就比長久活著更好,那么踩劍鋒刀刃,入沸水大火,就是滿足愿望了。”楊子說:“不是這樣的。已經(jīng)出生了,就應當聽之任之,心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直到死亡。將要死亡了,就應當聽之任之,尸體該放到哪里就到哪里,一直到消失。一切都放棄努力,一切都聽之任之,何必在人間考慮早死與晚死呢?”
楊朱說:“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毫毛去為他人謀利益,拋棄了國家,隱居種田去了。大禹不愿意以自己的身體為自己謀利益,結(jié)果全身殘疾。古時候的人要損害一根毫毛去為天下謀利益,他不肯給;把天下的財物都用來奉養(yǎng)自己的身體,他也不愿要。人人都不損害自己的一根毫毛,入人都不為天下人謀利益,天下就太平了?!鼻葑訂枟钪煺f:“取你身上一根汗毛以救濟天下,你干嗎?”楊子說:“天下本來不是一根汗毛所能救濟的?!鼻葑诱f:“假使能救濟的話,干嗎?”楊子不吭聲。禽子出來告訴了盂孫陽。孟孫陽說:“你不明白先生的心,請讓我來說說吧。有人侵犯你的肌肉皮膚便可得到一萬金,你干嗎?”禽子說:“干?!泵蠈O陽說:“有人砍斷你的一節(jié)身體便可得到一個國家,你干嗎?”禽子沉默了很久。孟孫陽說:“一根汗毛比肌肉皮膚小得多,肌肉皮膚比一節(jié)身體小得多,這十分明白。然而把一根根汗毛積累起來便成為肌肉皮膚,把一塊塊肌肉皮膚積累起來便成為一節(jié)身體。一根汗毛本是整個身體中的萬分之一部分,為什么要輕視它呢?”禽子說:“我不能用更多的道理來說服你。但是用你的話去問老聃、關尹,那你的話就是對的了;用我話去問大禹、墨翟,那我的話就是對的了?!泵蠈O陽于是回頭同他的學生說別的事去了。
楊朱說:“天的美名歸于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惡名歸于夏桀、商紂。但是舜在河陽種莊稼,在雷澤燒陶器,四肢得不到片刻休息,口腹得不到美味飯菜,父母不喜歡他,弟妹不親近他,年齡到了三十歲,才不得不先報告父母就娶妻。等到接受堯的禪讓時,年齡已經(jīng)太大了,智力也衰弱了。兒子商鈞又無能,只好把帝位讓給禹,憂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窮困苦毒的人。鯀治理水土,沒有取得成績,被殺死在羽山。禹繼承他的事業(yè),給殺父的仇人做事,只怕荒廢了治理水土的時間,兒子出生后沒有時間給他起名字,路過家門也不能進去,身體惟悴,手腳都生了繭子。等到他接受舜讓給他的帝位時,把宮室蓋得十分簡陋,卻把祭祀的禮眼做得很講究,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憂愁辛苦的人。武王已經(jīng)去世,成王還很年幼,周公行使天子的權力。邵公不高興,幾個國家流傳著謠言。周公到東方居住了三年,殺死了哥哥,流放了弟弟,自己才保住了生命,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危險恐懼的人??鬃佣玫弁踔螄姆椒ǎ邮墚敃r各國國君的邀請,在宋國時曾休息過的大樹被人砍伐,在衛(wèi)國時一度做官卻又被冷落,在商周時被拘留監(jiān)禁,在陳國與蔡國之間被包圍絕糧,又被季氏輕視,被陽虎侮辱,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有道賢人中驚懼慌張的人。所有這四位圣人,活著的時候沒有享受一天的歡樂,死了后卻有流傳萬代的名聲。死后的名聲本來不是實際生活所需要的,即使稱贊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獎賞自己也不知道,與樹樁土塊沒有什么差別了。夏粱憑借歷代祖先的資本,占據(jù)著天子的尊貴地位,智慧足以抗拒眾臣,威勢足以震動海內(nèi);放縱耳國所想要的娛樂,做盡意念想做的事情,高高興興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安逸放蕩的人。商紂也憑借歷代祖先的資本,占據(jù)著天子的尊貴地位,威勢沒有任何地方行不通,意志沒有任何人不服從,在所有的宮殿中肆意yín亂,在整個黑夜里放縱情欲,不用禮義來使自己困苦,高高興興地一直到被殺。這是天子中放肆縱欲的人。這二個兇惡的人,活著時有放縱欲望的歡樂,死了后蒙上了愚頑暴虐的壞名聲。實際生活本來不是死后的名聲所能相比的,即使毀謗他也不知道,即使懲罰他也不知道,這與樹樁土塊有什么不同呢?那四位圣人雖然都得到了美名,但辛辛苦苦一直到最后,都歸于死亡了。那兩個兇惡的人雖然都得到了惡名,但高高興興一直到最后,也都歸于死亡了。”
楊朱進見梁王,說治理天下就同在手掌上玩東西一樣容易。梁王說:“先生有一妻一妾都管不好,三畝大的菜園都除不凈草,卻說治理天下就同在手掌上玩東西一樣容易,為什么呢?”楊朱答道:“您見到過那牧羊的人嗎?成百只羊合為一群,讓一個五尺高的小孩拿著鞭子跟著羊群,想叫羊向東羊就向東,想叫羊向西羊就向西。如果堯牽著一只羊,舜拿著鞭子踉著羊,羊就不容易往前走了。而且我聽說過:能吞沒船只的大魚不到支流中游玩,鴻鵲在高空飛翔不落在池塘上。為什么?它們的志向極其遠大。黃鐘大呂這樣的音樂不能給煩雜湊合起來的舞蹈伴奏。為什么?它們的音律很有條理。準備做大事的不做小事,要成就大事的不成就小事,說的就是這個意思?!?/p>
楊朱說:“太古的事情已經(jīng)完全消滅了,誰把它記載下來的呢?三皇的事跡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五帝的事跡好像明白,又好像在夢中;三王的事跡有的隱藏了,有的顯示出來,一憶件事中未必知道一件。當世的事情有的聽說了,有的看見了,一萬件中未必明了一件。眼前的事情有的存在著,有的過去了,一千件中未必明了一件。從太古直到今天,年數(shù)固然計算不清,但自伏羲以來三十多萬年,賢人與愚人,好人與壞人,成功的事情與失敗的事情,對的事情與錯的事情,沒有不消滅的,只是早晚快慢不同罷了。顧惜一時的毀謗與贊譽,使自己的精神與形體焦的痛苦,求得死后幾百年中留下的名聲,怎么能潤澤枯槁的尸骨?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樂趣呢?”
楊朱說:“人與天地近似一類,懷有木火土金水五行的本性,是生物中最有靈性的。但是人啊,指甲牙齒不能很好地守衛(wèi)自己,肌肉皮膚不能很好地捍御自己,快步奔跑不能很好地得到利益與逃避禍害,沒有羽毛來抵抗寒冷與暑熱,一定要利用外物來養(yǎng)活自己,運用智慧而不依仗力量,所以智慧之所以可貴,以能保存自己為貴;力量之所以低賤,以能侵害外物為賤。然而身體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出生了,便不能不保全它;外物也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存在著,便不能拋棄它。身體固然是生命的主要因素,但外物也是保養(yǎng)身體的主要因素。雖然要保全生命,卻不可以占有自己的身體;雖然不能拋棄外物,卻不可以占有那些外物。占有那些外物,占有自己的身體,就是蠻橫地把天下的身體屬于己有,蠻橫地把天下之物屬于己有。不蠻橫地把天下的身體屬于己有,不蠻橫地把天下之物屬于己有的,大概只有圣人吧!把天下的身體歸公共所有,把天下的外物歸公共所有,大概只有至人吧!這就叫做最崇高最偉大的人?!?/p>
楊朱說:“百姓們得不到休息,是為了四件事的緣故:一是為了長壽,二是為了名聲,三是為了地位,四是為了財貨。有了這四件事,便害怕鬼神,害怕別人,害怕威勢,害怕刑罰,這叫做逃避自然的人。這種人可以被殺死,可以活下去,控制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外。不違背天命,為什么要羨慕長壽?不重視尊貴,為什么要羨慕名聲?不求取權勢,為什么要羨慕地位?不貪求富裕,為什么要羨慕財貨?這叫做順應自然的人。這種人天下沒有敵手,控制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內(nèi)。所以俗話說:‘人不結(jié)婚做官,情欲便丟掉一半;人不穿衣吃飯,君臣之道便會消失?!芏嫉闹V語說:‘老衣可以叫做坐在那里死去?!绯客獬?,夜晚回家,自己認為這是正常的本性;喝豆汁吃豆葉,自己認為這是最好的飲食;肌肉又粗又壯,筋骨關節(jié)緊縮彎曲,一旦讓他穿上柔軟的毛裘和光潤的綢綈,吃上細糧魚肉與香美的水果,就會心憂體煩,內(nèi)熱生病了。如果宋國和魯國的國君與老農(nóng)同樣種地,那不到一會兒也就疲憊了。所以田野里的人覺得安逸的,田野里的人覺得香美的,便說是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過去宋國有個農(nóng)夫,經(jīng)常穿亂麻絮的衣服,并只用它來過冬。到了春天耕種的時候,自己在太陽下曝曬,不知道天下還有大廈深宮,絲棉與狐貉皮裘?;仡^對他的妻子說:‘曬太陽的暖和,準也不知道,把它告訴我的國君,一定會得到重賞。’鄉(xiāng)里的富人告訴他說:‘過去有以胡豆、麻桿、水芹與蒿子為甘美食物的人,對本鄉(xiāng)富豪稱贊它們,本鄉(xiāng)富豪拿來嘗了嘗,就像毒蟲叮刺了嘴巴,肚子也疼痛起來,大家都譏笑并埋怨那個人,那人也大為慚愧。你呀,就是這樣一類人。’”
楊朱說:“高大的房屋,華麗的衣服,甘美的食物,漂亮的女子,有了這四樣,又何必再追求另外的東西?有了這些還要另外追求的,是貪得無厭的人性。貪得無厭的人性,是陰陽之氣的蛀蟲。忠并不能使君主安逸,恰恰能使他的身體遭受危險;義并不能使別人得到利益,恰恰能使他的生命遭到損害。使君上安逸不來源于忠,那么忠的概念就消失了;使別人得利不來源于義,那么義的概念就斷絕了。君主與臣下都十分安逸,別人與自己都得到利益,這是古代的行為準則。鬻子說:‘不要名聲的人沒有憂愁?!献诱f:‘名聲是實際的賓客?!切n愁的人總是追求名聲而不曾停止,難道名聲本來就不能不要,名聲本來就不能作賓客嗎?現(xiàn)在有名聲的人就尊貴榮耀,沒有名聲的人就卑賤屈辱。尊貴榮耀便安逸快樂,卑賤屈辱便憂愁苦惱。憂愁苦惱是違反本性的,安逸快樂是順應本性的。這些與實際又緊密相關。名聲怎么能不要?名聲怎么能作賓客?只是擔心為了堅守名聲而損害了實際啊!堅守名聲而損害了實際,所擔憂的是連危險滅亡都挽救不了,難道僅僅是在安逸快樂與優(yōu)愁苦惱這二者之間嗎?”
關尹對列子說:“說話聲音好聽,回響也就好聽;說話聲音難聽,回響也就難聽。身體高大,影子就高大;身體矮小,影子就矮小。名聲就像回響,行為就像影子。所以說:謹慎你的言語,就會有人附和;謹慎你的行為,就會有人跟隨。所以圣人看見外表就可以知道內(nèi)里,看見過去就可以知道未來,這就是為什么能事先知道的原因。法度在于自身,稽考在于別人。別人喜愛我,我一定喜愛他;別人厭惡我,我一定厭惡他。商湯王、周武王愛護天下,所以統(tǒng)一了天下;夏桀王、商紂王厭惡天下,所以喪失了天下,這就是稽考的結(jié)果?;寂c法度都很明白卻不照著去做,就好比外出不通過大門,行走不順道路一樣。用這種方法去追求利益,不是很困難嗎?我曾經(jīng)了解過神農(nóng)、有炎的德行,稽考過虞、夏、商、周的書籍,研究過許多禮法之士和賢能之人的言論,知存亡廢興的原因不是由于這個道理的,從來沒有過?!?/p>
嚴恢說:“所以要學習道義的目的在于求得財富?,F(xiàn)在得到了珠寶也就富了,還要道義干什么呢?”列子說:“夏桀、商紂就是由于重視利益而輕視道義才滅亡的。幸運啊!我沒有告訴你。人如果沒有道義,只有吃飯而已,這是雞狗。搶著吃飯,用角力相斗,勝利的就是宰制者,這是禽獸。已經(jīng)成為雞狗禽獸了,卻想要別人尊敬自己,是不可能得到的。別人不尊敬自己,那危險侮辱就會來到了?!?/p>
列子學習射箭能射中目標了,便向關尹子請教。關尹子問:“你知道你為什么能射中嗎?”列子回答說:“不知道?!标P尹子說:“還不行。”列子回去繼續(xù)練習。三年以后,又把練習情況報告了關尹子。關尹子問:“你知道你為什么能射中嗎?”列子說:“知道了?!标P尹子說:“可以了,記住,不要忘掉它。不僅射箭如此,治理國家與修養(yǎng)身心也都是這樣。所以圣人不考察存亡現(xiàn)象而考察為什么存亡的原因?!?/p>
列子說:“氣色強盛的人驕傲,力量強盛的人奮勇,不可以和他談論道的真諦。所以頭發(fā)沒有花白就談論道,必然出毛病,又何況行道呢?所以自己奮勇,便沒有人再教他。沒有人教他,那就孤獨沒有幫助了。賢明的人任用別人,因而年紀老了也不衰弱,智力盡了也不昏亂。所以治理國家的困難在于認識賢人而不在于自己賢能?!?/p>
宋國有個人給他的國君用玉做成楮樹葉子,三年做成了。葉子的肥瘦、葉莖和樹枝、毫毛與小刺、顏色與光澤,亂放在真的楮樹葉子中便分辨不出來。這個人于是憑著他的技巧在宋國生活。列子聽說這事,說:“假使天地間生長的萬物,三年才長成一片葉子,那樹木有枝葉的就太少了。所以圣人依靠自然的生化而不依靠智慧技巧。”
列子窮困,容貌有饑餓之色。有人對鄭國宰相子陽說:“列御寇是個有道德學問的人,住在您的國家里而受到窮困,您難道不喜歡有道之士嗎?”鄭子陽立即命令官吏給列子送去糧食。列子出來接見使者,兩次拜謝并拒絕接受,使者只好走了。列子進屋后,他的妻子拍著胸脯埋怨說:“我聽說做有道德學問的人的妻子都能得到安佚快樂?,F(xiàn)在我們挨餓,君王派人來給你送糧食,你卻不接受,難道不是我們的命嗎?”列子笑著對她說:“君王不是自己知道我的,而是根據(jù)別人的話才送給我糧食的;等到他要加罪于我時,又會根據(jù)別人的話去辦,這就是我所以不接受的原因?!焙髞?,百姓們果然作亂殺掉了子陽。
魯國的施氏有兩個兒子,一個愛好學問,一個愛好打仗。愛好學問的用仁義學術去勸齊侯,齊侯接納了他,用他做各位公子的老師。愛好打仗的到了楚國,用作戰(zhàn)方法去勸楚王,楚王很高興,用他做軍正的官。俸祿使全家富裕起來,爵位使親人榮耀起來。施氏的鄰居孟氏同樣有兩個兒子,所學的東西也相同,卻被貧困所窘迫。羨慕施氏的富有,便去請教上進的方法。這兩人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孟氏。于是孟氏的一個兒子到了秦國,用仁義學說勸秦王。秦王說:“現(xiàn)在各國諸侯用武力競爭,所做的不過是征集兵士與糧食罷了。如果用仁義來治理我的國家,便是滅亡的道路。”于是施以宮刑并驅(qū)逐了他。另一個兒子到了衛(wèi)國,用作戰(zhàn)方法去勸衛(wèi)侯。衛(wèi)侯說:“我國是個弱小的國家,卻夾在大國之中。對大國我順服,對小國我安撫,這是求得平安的方法。如果依靠兵權,滅亡也就很快了。如果讓你保全身體回去,到了別的國家,那么我國的禍患就不輕了?!庇谑强硵嗨哪_,送回到了魯國?;丶乙院?,孟氏的父子捶胸頓足責罵施氏。施氏說:“凡是適合時宜的人便昌盛,違背時宜的人便滅亡。你們的道理與我們相同,而結(jié)果卻與我們不同,是違背時宜的緣故,不是行為的錯誤。而且天下的道理沒有長久是對的,事情沒有長久是錯的。以前所用的方法,今天有可能拋棄;今天所拋棄的方法,以后有可能使用。這種用與不用,沒有一定的是非。抓住機會,適應時宜,處理事情不用固定的方法,這要依靠智慧。如果智慧不夠,即使博學像孔丘,計謀如呂尚,到什么地方而不窮困呢?”孟氏父子一下子明白了,不再怨恨,說:“我明白了,你不要再說了。”
晉文公出去參加盟會,要討代衛(wèi)國。公子鋤抬頭大笑。文公問他笑什么。他說:“我笑我的鄰居有個人送他的妻子到別人家,路上見到一個采摘桑葉的婦女,高興地和她攀談起來。但回頭看看他的妻子,也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我偷笑的就是這件事?!蔽墓靼琢怂脑?,于是停止了行動。率領軍隊回國,還沒到國都,已經(jīng)有人在攻伐晉國北部邊境地區(qū)了。
晉國苦于強盜太多。有一個叫郄雍的人,能看出強盜的相貌,看他們的眉目之間,就可以得到他們的真情。晉侯叫他去查看強盜,千百人中不會遺漏一個。晉侯大為高興。告訴趙文子說:“我得到一個人,全國的強盜都沒有了,何必用那么多人呢?”文子說:“您依仗窺伺觀察而抓到強盜,強盜不但清除不盡,而且郄雍一定不得好死?!辈痪靡蝗簭姳I商量說:“我們所以窮困的原因,就是這個郄雍?!庇谑枪餐カ@并殘殺了他。晉侯聽說后大為驚駭,立刻召見文子,告訴他說:“果然像你所說的那樣,郄雍死了。但收拾強盜用什么方法呢?”文子說:“周時有俗話說:‘眼睛能看到深淵中游魚的人不吉祥,心靈能估料到隱藏著的東西的人有災殃。’況且您要想沒有強盜,最好的辦法是選拔賢能的人并重用他們,使上面的政教清明,下面的好風氣流行,老百姓有羞恥之心,那還有誰去做強盜呢?”于是任用隨會主持政事,而所有的強盜都跑到秦國去了。
孔子從衛(wèi)國到魯國去,在河堤上停住馬車觀覽。那里有瀑布高二三十丈,旋渦達九十里遠,魚鱉不能游動,黿鼉不能居住,卻有一個男人正準備渡過去??鬃优扇搜刂呥^去制止他,說:“這里的瀑布高二三十丈,旋渦達九十里遠,魚鱉不能游動,黿鼉不能居住。想來很難渡過去吧?”那男人毫不在乎,于是渡過河去,從水中鉆了出來??鬃訂査f:“真巧妙啊!有道術嗎?所以能鉆入水中又能鉆出來,憑的是什么呢?”那男人回答說:“我開始進入水中時,事先具有忠信之心;到我鉆出水面的時候,又跟著使用忠信之心。忠信把我的身軀安放在波濤中,我不敢有一點私心,我所以能鉆進去又鉆出來的原因,就是這個。”孔子對弟子們說:“你們記?。核伎梢砸灾倚耪\心而用身體去親近它,又何況人呢!”
白公問孔子說:“人可以和別人密謀嗎?”孔子不回答。白公又問道:“如果把石頭投入水中,怎么樣?”孔子說:“吳國善于潛水的人能把它取出來?!卑坠謫枺骸叭绻阉度胨?,怎么樣?”孔子說:“淄水與澠水合在一起,易牙嘗一嘗就能辨出來?!卑坠f:“人本來就不可以和別人密謀嗎?”孔子說:“為什么不可以?但只有懂得語言的人才能這樣說吧!所謂懂得語言的人,是指不用語言來表達意思的人。爭搶魚蝦的沾濕一身,追逐野獸的跑痛雙腿,并不是樂意這樣干的。所以最高的語言是不用語言,最高的作為是沒有作為。那些知識淺薄的人所爭論的都是些枝微未節(jié)?!卑坠荒茏柚棺约号褋y的念頭。終于死在浴室中。
趙襄子派新稚穆子攻打翟人,打敗了他們,奪取了左人、中人兩個城邑,派信使回來報捷。襄子正在吃飯,聽到后面帶愁容。旁邊的人問:“一個早晨就攻下了兩個城邑,這是大家都高興的事,現(xiàn)在您卻有愁容,為什么呢?”襄子說:“江河的潮水再大也不過三天便退,暴風驟雨不到一個早晨便停,太陽正中不一會兒便斜。現(xiàn)在趙家的德行沒有積累什么恩澤,一個早晨就有兩個城邑被攻下,敗亡大概要到我這里了吧!”孔子聽到后說:“趙氏大概要昌盛了吧!憂愁所以能昌盛,高興所以會敗亡。勝利并不是艱難的事情,保持勝利才是艱難的事情。賢明的君主以憂愁來保持勝利,因而他的幸福傳到了后代。齊、楚、吳、越都曾取得過勝利,但最終卻滅亡了,就是因為不懂得保持勝利的緣故。只有有道德的君主才能保持勝利?!笨鬃拥牧饽軌蚺e起國都城門的門閂,卻不愿意以力氣去出名。墨子進行防守與進攻,連公輸班都佩服,卻不愿意以用兵去出名。所以善于保持勝利的人,總是以強大表現(xiàn)為弱小。
宋國有個好行仁義的人,三代都不懈怠。家中的黑牛無緣無故地生下了白牛犢,便去詢問孔子??鬃诱f:“這是好的預兆,可以用它來祭祀上帝?!边^了一年,他父親的眼睛無緣無故地瞎了,家中的黑牛又生下了白牛犢,他父親又叫兒子去詢問孔子。兒子說:“上次問了他以后你的眼睛瞎了,再問他干什么呢?”父親說:“圣人的話先相反后吻合,這事還沒有最后結(jié)果,姑且再問問他?!眱鹤佑秩ピ儐柨鬃???鬃诱f:“這是好的預兆?!庇纸兴漓肷系?。兒子回家告訴了父親,父親說:“按孔子的話去做。”過了一年,兒子的眼睛也無緣無故地瞎了。后來楚國攻打宋國,包圍了宋國的都城,老百姓交換兒子殺了當飯吃,剔下骨頭當柴燒,青壯年都上城作戰(zhàn),死亡的人超過了一半。這父子兩人因眼瞎都逃避了作戰(zhàn)。等到包圍解除后,眼睛又都恢復正常。
宋國有個會雜耍技藝的人,用雜技求見宋元君。宋元君召見了他。他的技藝是用兩根有身長兩倍的木杖捆綁在小腿上。時而快走,時而奔跑,又用七把劍迭相拋出,有五把劍常在空中。元君大為驚喜,立即賞賜給他金銀布帛。又有一個會雜耍技藝的人,能夠像燕子一樣輕捷如飛,聽說了這件事后,又用他的枝藝來求見元君。元君大怒說:“前不久有個用奇異的技藝來求見我的人,那技藝毫無實用價值,恰好碰上我高興,所以賞賜了金銀布帛。他一定是聽說了這件事以后來的,也希望得到我的賞賜?!庇谑前涯莻€人抓了起來準備殺掉,過了幾個月才釋放。
秦穆公對伯樂說:“你的年紀大了,你們家族中有可以用來相馬的嗎?”伯樂回答說:“良馬可以從形狀、容貌、筋骨看出來;至于天下之馬,好像滅絕了,好像隱沒了,好像消亡了,好像丟失了,像這樣的馬,跑起來沒有塵土,沒有車轍。我的兒子都是下等人才,可以教給他們怎樣相良馬,卻不可以教給他們怎樣相天下之馬。我有一個一道挑擔予賣柴草的伙伴,叫九方皋,這個人對于相馬下在我之下,請您接見他?!蹦鹿右娏怂?,派他巡行求馬,三個月以后回來報告說:“已經(jīng)找到了,在沙丘那兒?!蹦鹿珕枺骸笆裁礃拥鸟R?”九方皋回答道:“母馬,黃色的?!蹦鹿扇巳ト∵@匹馬,卻是一匹公馬,純黑色的,穆公不高興,召見伯樂并對他說:“你派去找馬的人太差了,顏色、公母都不能知道,又怎么能知道馬的好壞呢?”伯樂長嘆了一口氣說:“竟然到了這種程度嗎?這就是他比我強千萬無數(shù)倍的原因?。∠窬欧礁匏^察的,是馬的天機,得到了馬的精華而忘掉了馬的粗相,進入了馬的內(nèi)核而忘掉了馬的外表;見到了他所要見的,沒有見到他所不要見的;看到了他所要看的,遺棄了他所不要看的。像九方皋這樣看相的人,則有比相馬更寶貴的東西?!蹦瞧ヱR到了,果然是一匹天下少有的好馬。
楚莊王問詹何說:“治理國家應該怎樣?”詹何回答說:“我知道修養(yǎng)身心,不知道治理國家?!背f王說:“我能成為祀奉宗廟社稷的人,希望學到怎樣保持它的辦法?!闭埠位卮鹫f:“我沒有聽說過身心修養(yǎng)好了而國家反而混亂的事,又沒有聽說過身心煩亂而能把國家治理好的事。所以根本在于自身,不敢用末節(jié)來答復?!背跽f:“說得好?!?/p>
狐丘丈人對孫叔敖說:“一個人有三種被人怨恨的事,你知道嗎?”孫叔敖問:“說的是什么呢?”狐丘丈人回答說:“爵位高的,別人妒嫉他;官職大的,君主厭惡他;俸祿厚的,怨恨包圍著他?!睂O叔敖說:“我的爵位越高,我的志向越低;我的官職越大,我的雄心越??;我的俸祿越厚,我施舍得越廣。用這種方法來避免三種怨恨,可以嗎?”
孫叔敖病了,快要死的時候,告戒他兒子說:“大王多次封我食邑,我都沒有接受。如果我死了,大王就會封給你。你一定不要接受好地方。楚國和越國之間有個叫寢丘的地方,那里土地不肥沃,名聲很不好,楚人相信鬼神,越人相信祈禱,可以長久保持的只有這個地方?!睂O叔敖去世后,楚王果然用好地方封他兒子。兒子推辭不接受,請求換成寢丘,楚王給了他,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失去這個地方。
牛缺是上地的一位大儒,往南到邯鄲去,在耦沙遇到了強盜,把他的衣物車馬全部搶走了。牛缺步行而去,看上去還是高高興興的樣子,沒有一點憂愁吝惜的面容。強盜追上去問他是什么緣故,他說:“君子不因為養(yǎng)身的財物而損害了身體?!睆姳I說:“唉!真是賢明??!”過了一會兒強盜們又互相議論說:“以這個人的賢明,前去進見趙君,假使說了我們搶劫的事,一定要來圍困我們,不如殺了他?!庇谑且坏雷飞先⒘怂?。一個燕國人聽到這事,集合族人互相告戒說:“碰到了強盜,不能再像上地的牛缺那樣了?!贝蠹叶冀邮芰私逃?。不久,這個燕國人的弟弟到秦國去,到了函谷關下,果然遇上了強盜,想起了他哥哥的告戒,便和強盜盡力爭奪。強盜不給,又追上去低聲下氣地請求還他財物。強盜發(fā)火說:“我讓你活下來已經(jīng)夠?qū)捄甏罅康牧?,你卻追我不止,痕跡已經(jīng)快要暴露出來了。既然做了強盜,哪里還要什么仁義?”于是殺了他,又牽連殺害了他的同伴四五個人。
虞氏是梁國的富人,家產(chǎn)充盈豐盛,金錢布帛無法計算,資財貨物無法估量。他與朋友登上高樓,面臨大路,設置樂隊,擺上酒席,在樓上賭博。一幫俠客相隨從樓下走過,正值樓上賭博的人在投骰子,骰子擲出五個白眼,于是翻了兩條魚,眾人大笑起來。恰好這時天上一只老鷹張嘴掉下了嘴里銜著的死老鼠,打中了從樓下路過的俠客。俠客聽見笑聲,以為是從樓上扔下來的,便共同議論說:“虞氏富足快樂的日子過得太久了,經(jīng)常有看不起人的意思。我們現(xiàn)在沒有侵犯他,他卻用死老鼠來侮辱我們。對這樣的事還不報復,便無法在天下樹立我們勇敢的名聲了。希望大家合力同心,率領徒弟們一定消滅他全家,才算是我們的同伍。”大家都表示同意。到了約定的那天夜里,聚集了眾人,會攏了武器,攻打虞氏,把他全家消滅得一干二凈。
東方有個人叫爰旌目,到別的地方去,餓倒在道路上。狐父城的強盜名字叫丘,看見后便把自己壺里裝的飯倒出來喂他。爰族目吃了三口以后便睜開了眼睛,問:“你是干什么的?”強盜說:“我是狐父城的人丘?!彪检耗空f:“呀!你不是那強盜嗎?為什么要喂我飯呢?我寧死也不吃你的飯?!庇谑莾芍皇峙涝诘厣蠂I吐,吐不出來,喀喀地咳了兩聲,便趴在地上死了。狐父城的那個人雖然是個強盜,但飯卻不是強盜。因為人是強盜就說他的飯也是強盜而不敢吃,是沒有搞清楚名與實的區(qū)別啊。
柱厲叔服事莒敖公,自己認為莒敖公不了解自己,便離開了他,住到了海邊。夏天吃菱角雞頭,冬天則吃橡子板栗。莒敖公有了災難,柱厲叔辭別他的朋友,要用性命去援救莒敖公。他的朋友說:“你自己認為莒敖公不了解你才離開他的,現(xiàn)在又要用性命去援救他,這樣,了解你與不了解你沒有分別了?!敝鶇柺逭f:“不對。我自己認為他不了解我,所以離開了他?,F(xiàn)在為他而死,是用事實去證明他確實是不了解我。我去為他而死,是為了諷刺后代君主中那些不了解他臣下的人。”一般說來,能視為知己的便為他而死,不能視為知己的便不為他而死,這是直來直去的辦法。柱厲叔可以稱得上是因為怨恨而忘記自己身體的人。
楊朱說:“把利益給出去,就會有實惠返回來;把怨恨給出去,就會有禍害返回來。從這里散發(fā)出去,在外面能得到響應的,只有人情,所以賢明的人對于應把什么散發(fā)出去十分謹慎?!?/p>
楊朱的鄰居走失一只羊,鄰居既率領他一家人去追,又請楊朱的仆人去追。楊子說:“唉!走失一只羊,為什么要那么多人去追呢?”鄰居說:“岔路太多。”追羊的人回來以后,楊朱問:“找到羊了嗎?”回答說:“跑掉了。”楊朱問:“為什么跑掉了?”回答說:“岔路之中又有岔路,我們不知道往哪里去追,所以回來了。”楊子憂愁地變了臉色,好久不說話,整天也不笑。門人覺得奇怪,請問說:“羊是不值錢的牲畜,又不是先生所有,您卻不言不笑,為什么呢?”楊子不回答,門人沒有得到老師的答復。弟子孟孫陽出來告訴了心都子。心都子于幾天后與孟孫陽一道進去,問道:“從前有兄弟三人,在齊國與魯國之間游歷,同向一位老師求學,把仁義之道全部學到了才回去。他們的父親問:‘仁義之道怎么樣?’老大說:‘仁義使我愛惜身體而把名譽放在后面。’老二說:‘仁義使我不惜犧牲性命去獲取名譽?!先f:‘仁義使我的身體與名譽兩全其美?!麄?nèi)齻€人所說的仁義之道恰恰相反,但都是從儒學中來的,哪一個對,哪一個不對呢?”楊子說:“有個住在河邊的人,熟習水性,泅水勇敢,劃船擺渡,獲利可以供養(yǎng)百人。背著糧食前來學習的人一批又一批,而被水淹死的人幾乎達到了一半。本來是學習泅水而不是學習淹死的,但利與害卻成了這個樣子。你認為哪一種對,哪一種不對呢?”心都子不聲不響地走了出來。孟孫陽責備他說:“為什么您間得那么迂腐,先生回答得那么隱僻?我迷惑得更厲害了。”心都子說:“大路因為岔道多而走失了羊,學習的人因為方法多而喪失了性命。學習并不是根源不同,不是根源不一樣,而結(jié)果的差異卻像這樣大。只有回歸到相同,返回到一致,才沒有得與失。你在先生的弟子中是位長者,學習先生的學說,卻不懂得先生的譬喻,可悲啊!”
楊朱的弟弟叫楊布,穿著白布衣服外出,天下雨了,脫下了白布衣服,換上了黑布衣服回家。他的狗不知道,迎上去汪汪叫。楊布很惱火,準備打它。楊朱說:“你不要打了。你也是一樣。如果讓你的狗白顏色出去,黑顏色回來,你難道不奇怪嗎?”
楊朱說:“做好事不是為了名聲,而名聲卻跟著來了;有名聲不是希望獲得利益,而利益也跟著來了;有利益并不希望同別人爭奪,而爭奪也跟著來了。所以君子對于做好事必須謹慎?!?/p>
過去有個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燕國國君派人去迎接他,沒有接到,而那個人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卻死了。燕國國君很惱火,要把那個去迎接的人殺掉。一個被燕君寵幸的人勸道:“人們所憂慮的沒有比死亡更著急的了,自己所重視的沒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了。他自己都喪失了生命,怎么能叫您長生不死呢?”于是不再殺那使者。有一個叫齊子的人也想學那人的長生不死方法,聽說那個說自己知道長生不死方法的人死了,于是捶著胸脯悔恨不已。一個叫富子的人聽說后,笑話他說:“想要學的是長生不死的方法,可是那人已經(jīng)死了,還要悔恨不已,真是不明白為什么要學。”一個叫胡子的人說:“富子的話不對。一般說來,懂得道術而自己不能實行的人是有的,能夠去實行而不知道那些道術的人也是有的。衛(wèi)國有個懂得術數(shù)的人,臨死的時候;把口訣告訴了他兒子。他兒子記錄下他的話,卻不能實行,別人問他,他便把他父親所說的話告訴了他。問話的人用他的話照著去做,和他父親簡直沒有差別。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會死亡的人為什么不能講長生的方法呢?”
邯鄲的百姓在正月初一日向趙簡子敬獻斑鳩,簡子十分高興,重重地賞賜了他們??腿藛査裁淳壒?,簡子說:“大年初一放生,表示我有恩德?!笨腿苏f:“老百姓知道您要釋放它,因而互相爭著捕捉它,被殺死的斑鳩就更多了。您如果想要它們生存,不如禁止老百姓去捕捉。捕捉了又釋放,恩惠和過錯并不能互相彌補?!焙喿诱f:“是這樣的?!?/p>
齊國的田氏在廳堂中為人餞行,來吃飯的客人有千把人。座位中有人獻上魚和鵝,田氏看著這些菜,便嘆道:“天對于人類太豐厚了,生殖五谷,又生出魚類和鳥類供人食用。”客人們像回聲一樣附和他,鮑氏的兒子只有十二歲,也在座位中,走上前說:“事實并不像你所說的那樣。天地萬物與人共同生存,都是同類的生物。同類中沒有貴賤之分,僅僅以身體的大小、智慧和力量互相宰制,依次互相吞食,并不是誰為誰而生存。人類獲取可以吃的東西去吃它,難道是上天本來為人而生的?而且蚊子蚋蟲叮咬人的皮膚,老虎豺狼吃食人的骨肉,難道是上天本來為蚊子蚋蟲而生人、為老虎豺狼而生肉的嗎?”
齊國有個窮人,經(jīng)常在城中討飯。城中的人討厭他經(jīng)常來討,沒有人再給他了。于是他到了田氏的馬廄,跟著馬醫(yī)干活而得到一些食物。城外的人戲弄他說:“跟著馬醫(yī)吃飯,不覺得恥辱嗎?”要飯的人說:“天下的恥辱沒有比討飯更大的了。我討飯還不覺得恥辱,難道跟著馬醫(yī)吃飯會覺得恥辱嗎?”
宋國有個人在路上行走時撿到了一個別人遺失的契據(jù),拿回家收藏了起來,秘密地數(shù)了數(shù)那契據(jù)上的齒。告訴鄰居說:“我發(fā)財?shù)娜兆泳鸵獊淼搅??!?/p>
一個人家有棵枯死了的梧桐樹,他鄰居家的老人說枯死了的梧桐樹不吉祥,那個人惶恐地把梧桐樹砍倒了。鄰居家的老人于是請求要這棵樹當柴燒。那個人很不高興,說:“鄰居家的老人原來僅僅是想要我這棵樹當柴燒才教我砍倒樹的。他和我是鄰居,卻這樣陰險,難道可以嗎?”
有個人丟失了一把斧子,懷疑是他鄰居家的孩子偷了,看那個孩子的走路,像偷斧子的;臉色,像偷斧子的;說話,像偷斧子的;動作態(tài)度無論干什么沒有不像偷斧子的。不久他在山谷里掘地,找到了那把斧子。過了幾天又見到他鄰居家的孩子,動作態(tài)度便沒有一點像偷斧子的人了。
白公勝恩謀作亂,散朝回家后站在那里,倒拄著馬棰,棰針向上穿透了下巴,血流到地上也不知道。鄭國人聽到這事后說:“連下巴都忘了,還會有什么不忘掉呢?”意念明顯地傾注于某一點時,他走路碰到了樹樁或地坑,腦袋撞到了樹干,自己也覺察不到。
過去齊國有個想得到金子的人,清早穿上衣服戴好帽子到了集市上,走到了賣金子的地方,趁機拿了金子就走。官吏抓到了他,問道:“人都在那兒,你為什么要拿別人的金子呢?”回答說:“‘我拿金子的時候,看不見人,只看見了金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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