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亂世與家族

這是一張將近90年前的老照片，照片中間的那個女孩子，叫李純瑛，后來更多人稱呼她的英文名字 Flora。照片上的 Flora當時只有14歲，正值豆蔻年華。那以后，她經(jīng)歷了和絕大多數(shù)妙齡女子一樣的人生。

嫁為人婦，琴瑟和鳴：

再為人母，其樂融融：

兒女繞膝，同享天倫：

看上去，這是那個年代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溫馨的家庭。要說不一樣，也有不一樣，因為這個女孩子的公爹，也就是她先生的父親，是近現(xiàn)代會上大名鼎鼎的風云人物王云五先生（1888-1979）。

香港中文大學原校長金耀基院士說：

王云五先生出身平凡的學徒，自強不息，以牛馬駱駝之精神，苦斗不懈，終成一代奇人。先生在學術(shù)文化政治教育上獨特之貢獻皆已化為時代共有的資產(chǎn)。惟千百年后，先生仍將被記得他是《萬有文庫》的主編者；四角號碼檢字法的發(fā)明人；現(xiàn)代科學管理之先驅(qū)；云五圖書館之締造人；商務(wù)印書館的偉大斗士與化身。王云五三個字已成為一空無依傍的人，憑一己之努力攀登社會巔峰的象征。

作為王云五的兒媳，她眼中的世事滄桑和家族興衰，又有怎樣一幅鮮為人知的圖景？近日，由李純瑛口述，王云五孫女王泰瑛執(zhí)筆的王云五家族口述史《烽火 · 亂世 · 家》全新出版?？胺Q《巨流河》之后又一部以個人成長、家運變遷反映家國離亂、時代悲愴的口述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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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亂世與家族

王云五家族口述史

01

理所應(yīng)當?shù)囊患抑?/strong>

卻因偏心造成家庭矛盾

Flora在人生的前二十幾年并不認識王云五。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與閨蜜去王云五家做客，閨蜜此時已經(jīng)與王云五的一個兒子訂婚。

而Flora之所以同意去做客，是因為閨蜜告訴她，有位老伯能幫她解決工作問題。她并沒有想到見面后這位老伯對她非常滿意，并且覺得她是非常好的兒媳婦人選。這位老伯就是王云五。

王云五得知Flora是港大的畢業(yè)生，此時Flora也希望王云五能幫他寫一封去英國領(lǐng)事館做翻譯的推薦信的時候，他做了一番測試，F(xiàn)lora應(yīng)該是通過了這次測試。

王云五說，“你寫好拿來我簽名”。一石二鳥，第一不用擔心去說一個他不認識人的好話。第二可以檢測她的英文水平，之后他確定了Flora可以成為他的兒媳婦。他支持兒子王學政去追求，窮苦人家出身的Flora經(jīng)受不住豪門少爺?shù)淖非蠊荩奕肓诉@個復(fù)雜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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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王云五的孫女蔓谷和王云五及兩個奶奶在松山機場的合影

說這是個復(fù)雜的大家庭，一點都不過分，這個家里有兩個女主人，比較特別的是，她倆是親姐妹，各自為王云五生下兒女。

子女之間并不非常和睦，即使是同母的兄弟也常有爭執(zhí)，而王云五與二夫人并不常住大宅，所以家里氣氛并不好經(jīng)常劍拔弩張。

Flora在大宅住的日子里常被這些瑣事所煩，于是請求王云五為王學政在商務(wù)書局謀一份差事，王云五答應(yīng)了，但同時他了解兒子的性格，為了照顧兒子的感受，一直沒有說過兒子謀得的職位是因為自己的原因。

之后王云五也曾為兒子學政安排了一個去美國學習的機會，未成行，但此時的Flora還是能感受到公公對子女照顧愛護之心。

在家中王云五是一家人的核心。他只要一開口說話，每個人都得停下來聽他說。他也有普通人的弱點，喜歡聽人稱贊他，他的秘書就是一個深諳此道的人，周圍人都明白，但無人點破，直到秘書因泄露國家機密被捕。

Flora認為公公是個自大狂，拍馬屁的人怎么樣都不會錯；那些和他意見相左的人，怎么樣都不對。公公的偏心造成了孩子間彼此敵視，同個母親生的兄弟，也互相仇恨，她覺得公公是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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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國民政府外交部訪問英國首相丘吉爾

左一即是王云五，時為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

02

三救商務(wù)印書館

卻深陷金圓券漩渦

在商務(wù)印書館的百年歷程中，除了創(chuàng)始人張元濟，王云五算第二人。

王云五在商務(wù)印書館的幾十年里，定下了“教育普及、學術(shù)獨立”的出版方針，主編了媲美小型圖書館的“萬有文庫”叢書，他的經(jīng)營理念讓商務(wù)賺了大錢，還名列世界三大出版機構(gòu)之一。最重要的是，上世紀商務(wù)印書館有三次瀕臨倒閉，王云五救了三次。

此外，王云五在國民政府任無黨籍高官。這些Flora提到的不多。因為她一輩子的焦點在自己的小家庭上，她知道公公有一家特別大的出版社，也是國民政府高官，但并不關(guān)心，只是在希望能為丈夫謀一份差事的時候。

在為了子女能獲得好的教育的時候，她關(guān)心公公的權(quán)力是否可以為他們謀這些福利。但生活在這樣的家庭，想置身政治之外完全不被影響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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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五與親人合照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國民黨在在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敗退，步步失守，中國主要的大城市都向共產(chǎn)黨繳械投降。1949年1月21日蔣介石辭去國民政府總統(tǒng)的職位。

民心失去，希望破滅。王云五也認為國民黨沒有希望了，他只希望能夠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看看書，寫些文章，出版一些東西。不愿意再回官場。

Flora對丈夫說，他以為公公一生從政，會希望能夠名留青史。丈夫回答她，這得看誰在寫歷史。“如果是國民黨里的某些人，爸爸大概會遺臭萬年。他們把金圓券政策的失敗完全怪到他身上，他們甚至還怪他讓國家淪落到共產(chǎn)黨的手里，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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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 · 亂世 · 家》書影

Flora終于開始關(guān)心使公公身敗名裂的金圓券政策了。丈夫?qū)W政說：“這個原則一開始就是有問題的，這個改革是蔣經(jīng)國想出來的。你也知道爸爸對蔣經(jīng)國的智慧是什么個看法。”

學政說，爸爸一直對蔣經(jīng)國的意見很多，這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他喜歡告訴別人，有一次小蔣來看他，他穿著睡衣出去迎接這位貴客。

金圓券政策實行的時候，王云五并不在家，他在美國華盛頓主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會議，但小蔣要王云五接受政策失敗的責任。

Flora認為，學政說的是事實，但公公并非毫無責任。因為貨幣改革政策開始之前，風聲泄露導致有人在股票市場上大賣股票，而放風聲的那個人就是一直擅長拍馬屁的秘書。

王云五退出政壇搬到香港后，希望做一介平民，國共兩黨都來拉攏，但他下定決心，不再重返政壇，要回到出版事業(yè)。他在香港又開了一家出版公司，但從來沒有賺過錢，靠著Flora二哥的資助才勉強維持不至于關(guān)門倒店。

因為一次子彈警告，王云五改變了主意，決定結(jié)束他在香港的出版事業(yè)，飛到臺北，加入了國民黨的政府，在經(jīng)歷了幾個不同的官職后，王云五擢升到了“行政院副院長”，以他非國民黨籍的身份而言，這已經(jīng)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職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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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王云五九十大壽，在臺北住所接受采訪

03

背上偶像包袱

“犧牲他人，名譽最大”

丈夫?qū)W政工作并不順利，希望能搬到臺灣接受父親的庇佑。于是1963年在不情愿中，F(xiàn)lora留下一個孩子在香港，帶著其他四個子女飛到臺灣。

那個時候王云五已經(jīng)75歲了，他仍是“行政院副院長”，閑暇時也還在寫作教學。他的聲音依然中氣十足，他很自豪自己一顆牙都沒有掉過，他還表示自己從來沒有看過醫(yī)生，這點大家都相信，因為他認為生病就表示懦弱，而他是絕對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承認的。

Flora希望公公能為孩子們介紹進一所好學校，但公公對她說，每個人都要憑他們自己的本事。這讓學政很不滿意。

當女兒在學校被老師打手心后，F(xiàn)lora很生氣，希望公公能插手此事，但是她了解公公，她知道公公一定會說：“這是對你女兒好，老師是鼓勵她凡事要做到完美。這就是為什么臺灣的水準是全世界最高的?！?/p>

當Flora抱怨兒子在學校要清理廁所時，公公告訴他，“蔣總統(tǒng)”視察軍隊也會看廁所，他認為“國家的總統(tǒng)”愿意把手弄臟，你有什么權(quán)力抱怨，種種事情讓Flora清楚的知道，她已經(jīng)不再是公公最喜歡的兒媳婦了，公公也不會為了任何人影響自己的清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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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ra和王學政結(jié)婚六十周年紀念

此時Flora87歲，王88歲，攝于2006年

而對兒子學政，學政原以為爸爸是高官，自己所在的面粉廠要營業(yè)是非常簡單的事情，而王云五因為不愿落人口實，面粉廠的申請書被一再擱置。Flora告訴他，公公只在乎自己的清譽，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譽，可以犧牲任何事情，任何人。

為了女兒能去美國受更好的教育，但一直被拒簽，F(xiàn)lora不得已再去求公公，希望他能看在孫女的面子上幫忙解決此事。公公再次拒絕了他，他認為臺灣是世界的中心，人類文明的最高點，孫女應(yīng)該留在臺灣接受教育。

王云五在臺灣當高官的日子里，F(xiàn)lora認為他們唯一沾的一點光，就是在機場的時候允許家人陪伴至飛機門口。然而Flora知道，公公雖然“愛國”，卻把大部分的兒子都送到美國去了，一家里有五個美國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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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ra與子女在香港海灘，1955年

Flora堅持己見，為了子女的教育，毅然想盡辦法移民美國，很多年后公公稱贊她，（全家移民美國）的決定是明智的。

號稱王老虎的國民黨空軍上將王叔銘在給Flora的信中寫到，成長的態(tài)度，坦白的心地，優(yōu)美的天性，愛國的熱忱，刻苦耐勞，自動工作，以上諸美，你兼有之，是現(xiàn)代青年女子中最有希望的，一個女界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王云五是Flora的公公，是Flora五個孩子的爺爺，雖然Flora的一生幾乎都是靠自己的奮斗，所有重大的事情都是自己做決定，但絕不能說人生中沒有王云五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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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 · 亂世 · 家》書影

作為民國時期不可回避的重要人物，王云五的一生也頗受關(guān)注，1979年7月25日，王云五安然離世，他一生中著述無數(shù)，成名于出版，在金圓券事件中遭遇政治滑鐵盧。

在家庭中，他是舊式大家長，兒女成群，一生不納妾，卻娶了姐妹倆。這些都是大家所知道的，但是大家不知道的是，王云五也曾在出版事業(yè)上舉步維艱，靠兒媳娘家資助勉強維持，金圓券事件中，他并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問題。

家庭表面看似和睦，實則暗流涌動，因為娶姐妹倆事情各種隱情，導致子女間互相爭斗。這都是其他的地方根本看不到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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