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三周年，他的作品還在等待“關(guān)鍵一躍”|同讀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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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典性需要作家去世后兩代人左右才能證實。

——哈羅德·布魯姆

文 / 六神磊磊

轉(zhuǎn)眼，金庸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3年了。

我們緬懷先生，也緬懷先生的作品。如果說近幾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哪位金庸作品的解讀大神，那么非六神磊磊莫屬了。作為金庸的骨灰級粉絲，他說：“行俠仗義的本質(zhì)是什么？本質(zhì)是同情：“武俠”二字，“武”也許和我們漸行漸遠，但“俠”永遠不會過時。看到了別人的苦難，能夠感同身受，這是金庸武俠的核心。經(jīng)典是一代人共同的秘密，我們相遇在江湖，別的時代的人無法理解，金庸小說是一代人的密碼?！?/p>

在今天這個紀念金庸先生的特殊日子，讓我們從六神磊磊的文字中去尋找舊時的武俠夢想、江湖豪情。

01

這幾天簽售，我被問到最多的一個問題是：

現(xiàn)在年輕人讀金庸少了，那么金庸武俠在不久的將來會不會被遺忘？

一個鮮明的對比是，幾年前我上一次發(fā)書時，這個問題還沒有這么頻繁地出現(xiàn)。然而現(xiàn)在，幾乎每一次采訪都會被問到這個問題。

提問，有時候恰恰就能說明一些事情。

前幾天，嚴鋒教授就和我說了一個體會，他擔(dān)心古龍正在淡出人們的記憶。

嚴老師開玩笑說，十多年前，倘若他說了什么關(guān)于古龍“不好”的話，馬上會有一批擁躉來駁斥。但這些年情況變了，你說古龍點什么，人們更多的情形是不甚關(guān)心。

他于是就很難過。這也許是所謂“遺忘”的先兆。

一些情況似乎也印證了這一說法。據(jù)我了解，《古龍全集》的銷售現(xiàn)在就不很好，出版方花工夫?qū)掖沃匦略O(shè)計包裝，市場反饋都不太佳。

古龍真是被遺忘了嗎？那么金庸呢？

02

說一下我的看法。首先，遺忘，是不可能的。

很簡單的例子，不要說金庸了，即便是上個世紀民國時候的武俠，還珠樓主、王度廬等“五大家”之類，也并沒有被人遺忘。否則《蜀山》《臥虎藏龍》也不會被影視改編，衍生新品。

也許過一些年，人們?nèi)惫适铝?，又會把這些一百年前的東西翻出來。

水平再次一些的確實被遺忘了。張恨水也寫武俠，如今知道的人寥寥。他自己所承認的兩部武俠，我耐心讀過一部，《劍膽琴心》，確實平平。但這與其說是時間的問題，不如說是水準(zhǔn)的問題。

所以說，完全意義上的“遺忘”，那是不可能的。你以為中國能有多少作家，已經(jīng)奢侈到可以遺忘金庸、古龍了？

古龍（左一）和金庸（右二）

我想真正值得討論的是，“武俠”會不會不再大眾流行，然后金庸也不再被人頻繁提起了？

就像張恨水的言情小說一樣，當(dāng)年風(fēng)行一時，連魯迅都被迫要去買給老媽看，否則老媽就要發(fā)脾氣。但如今，它卻再不會成為大眾流行讀物了，只有感興趣的人才會專門搜尋來。

03

金庸的情況，和任何流行作家都不一樣，是非常特殊的。你把他對比成哪一個中國作家都不合適，需要單說。

在主流輿論上，眼下倒是金庸小說誕生以來最好的時候。挺有趣。

二十年前，金庸小說在主流話語里的形象是偏中灰色的，當(dāng)然不是毒草，但也絕對不算什么香花，屬于隨時可以被批判兩下的存在。

然而等到金庸逝世時，評價的口徑已然大異，金庸得到了主流眾口一辭的高度評價和高規(guī)格悼念，這在我少年時候是不可想像的。我那個時候，哪個稍微有點官方身份的人好評幾句金庸，我都高興得不得了。

金庸作品如今得到這種待遇，主要原因是兩點。第一點乃是前提，就是他的立場和主流沒有大的背反，也從沒有結(jié)下什么大的嫌隙。他小說的內(nèi)容也和八十年代之后統(tǒng)統(tǒng)無涉。況且老先生既已去世，當(dāng)然也就不可能再寫出什么不合時宜的東西了。這是前提。

2018年各地書城推出金庸武俠小說專區(qū)

第二點則是關(guān)鍵，就是他提倡“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真心實意，一腔赤誠，有基本認知能力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我就說過《射雕英雄傳》堪稱最好的愛國主義教材，一部《射雕》，勝過一百句刻板的愛國主義說教。這也是他的作品如今受到主流推重和禮遇的關(guān)鍵。

04

然而，政治待遇不等于文學(xué)待遇，更不等于歷史待遇。

過去，當(dāng)主流對金庸作品的評價不那么高、認可得不那么充分時，我們倒還真的從不擔(dān)心金庸的流傳問題。

然而恰恰在老爺子去世時哀榮備至，主流美譽紛紛之時，大家對他作品的百世流芳反倒不那么有信心了。

在我看來，就是金庸的作品正在經(jīng)歷一個關(guān)鍵時期，就是完成那“關(guān)鍵的一躍”。

布魯姆說：

經(jīng)典性需要作家去世后兩代人左右才能證實。

就是說，在當(dāng)下一、兩代人的時間窗口上，看它能不能以當(dāng)年“流行之王”的身份，完成縱身一躍，其文學(xué)價值和文明價值能否經(jīng)受住時間之河的檢驗，躋身偉大經(jīng)典的殿堂。

躍過去了，就佇立峰巔，永享祭祀；躍不過去，就逐漸跌落遺忘的深谷。

人類歷史上，無數(shù)頂級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曾經(jīng)都是以“流行之王”的面目出現(xiàn)的。

偉大的莎士比亞，當(dāng)時是以極世俗和流行的面貌出現(xiàn)的，甚至是黃腔頻頻。偉大的歌德，其《少年維特之煩惱》是當(dāng)時無數(shù)時髦男女手邊的摯愛。

中國小說里成就最高的“四大名著”，誕生時都是流傳極廣的通俗讀物，地位極低。在清朝，有臣子給皇上上書誤用了《三國演義》典故，被視為是極其輕佻失格的舉動，被嚴厲處分。

而這些作品都需要完成“關(guān)鍵的一躍”。

在大眾層面紅極一時后，它們都會經(jīng)過一段時期，我把它叫做“退位期”，就是它們不再極度流行了，好比君王，必須卸下冠冕，步下丹墀，它的原著在大眾層面的讀者急劇減少。

莎翁也好，《紅樓》也好，都是完成了那一躍的，現(xiàn)在它們都是經(jīng)典殿堂上的神，永享萬年香火，而代價就是它們的原著不可能大眾流行，只有少部分人敢于去叩讀。

說起《紅樓夢》，本來該是很好讀的書，可大家的畏懼和戰(zhàn)栗讓我吃驚。在我組織的經(jīng)典同讀“磚頭行動”里不止一個人說，只求不要有《紅樓夢》。

這就是一躍成神的代價，看似熱鬧，實則清冷、孤寂，碧海青天夜夜心。

05

金庸則和以上作品都有所不同。

鐘愛金庸的人，經(jīng)常拿《水滸》和大仲馬為自己壯膽。意謂水滸是俠義小說，大仲馬的“基督山”“火槍手”都是通俗爽文，這兩個能完成一躍，躋身頂級經(jīng)典，為什么金庸不行？

然而它們還是不一樣的，金庸的作品是類型文學(xué)。武俠小說、言情小說、偵探小說、科幻小說等等都是類型文學(xué)。

類型文學(xué)，在流行上、吸睛上會占便宜，但在最后的“關(guān)鍵一躍”上會吃虧。

武打，在金庸小說里的篇幅太大了，它無疑是金庸風(fēng)行華人世界的秘訣之一，但某種程度上又傷害了和稀釋了文學(xué)性。

《神雕俠侶》里，大勝關(guān)英雄大會，小龍女和金輪法王的打斗，翻翻滾滾幾千字，毫無文學(xué)價值。

2005年金庸探班《神雕俠侶》劇組

《笑傲江湖》中，少林寺賭斗，任我行和方證大師對掌，看似熱鬧精彩，實際也價值平平。

這是金庸天然不利之處。就像我之前文章里說的，一個高手，想以邪派武功而證大道，注定要格外艱難，要多得多的天賦、努力和機緣。

老爺子自己對此應(yīng)該也是門兒清的。他肯定也是知道那“一躍”的存在的。連我這等小子尚且知道，他佇立在高處許久了，豈能不知？

他晚年之所以吭哧吭哧去改書，給小說打了好多“價值補丁”，得失優(yōu)劣不論，也就是為了那“一躍”助力。

那么倘若問我：看好金庸小說的這最后一躍嗎？

我看好。

個人的看法是，金庸至少有三到四部書，可以躋身人類文學(xué)的頂級作品之列。

再說明白一點，它們之中至少應(yīng)當(dāng)包括《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這也是他最后的三部作品。

它們是人類所能擁有的頂級偉大的悲劇、偉大的喜劇，或者說，偉大的鬧劇。

06

最后還想補充一點，就是金庸小說不管能完成那一躍，還是不能完成那一躍，你我這批八九十年代的讀者，都是后來的讀者再也不能感同身受的。

“經(jīng)典”這個東西究竟是什么？是百世傳承的瑰寶？沒錯！但“經(jīng)典”還有另一面——它是一代人所共有的秘密。

第一批觀看莎翁的人，他們當(dāng)時的體會，心中所燃起的火花，后世觀眾不管坐在多么恢弘的劇院里，看多么頂級的表演，也再無法感同身受。

同樣地，第一批翻開《紅樓夢》的人，第一批讀到“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的人，他們所感受到的無比的新奇、劇烈的震撼，后來的讀者永遠無法了解。

因為有一些東西永遠無法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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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個比方，就好像邁爾克·喬丹。喬丹會被遺忘嗎？肯定不會。后人會知道他厲害嗎？會的。他將永駐神位，萬年享祀不絕。

但喬丹仍然只是屬于一代人的秘密，只有那個時代看了他打球的人才能明白。

就好像在八九十年代第一批如饑似渴翻開金庸的人。

在城里，在鄉(xiāng)鎮(zhèn)，在夕陽西下的河畔，在做完眼保健操的課間，在大學(xué)圖書館的斑駁木桌上，在工廠的下班鈴聲里，在孩子昏黃的手電光下，在世人們狐疑不解的注視中，在我們最好的年華，在那個還簡單地相信愛、相信俠義的年紀。

《六神磊磊讀金庸》是六神磊磊的新作，全書共104篇文章，覆蓋從“射雕三部曲”到《笑傲江湖》《鹿鼎記》等11部金庸小說解讀，涉及到婚姻、家庭、職場、文學(xué)、社會百態(tài)等方方面面，借金庸的武俠江湖，照映當(dāng)下世情人心。

讀完此書，你會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感覺遙遠的武俠世界，原來就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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