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傳奇——
第三回
沙武口力克夏元帥 丁家洲驚飛賈八哥
卻說伯顏與阿術(shù)正在帳中密議,忽聽帳外人語,親將未攔,再無別個,自然是伯顏之妹,欽封平沙公主薩仁圖雅了。二人相視一笑,阿術(shù)忙站起來。
果見公主進來,手懷一卷帛圖,笑道:“當年蒙哥汗意氣用事,非要破一城一池不可,到底不成功。如今我軍南下,不可再誤。郢州恃大江之險,城堅兵精,一時一刻打不下。大哥何不避實搗虛,且不理會此城,等荊湖諸郡下盡,再區(qū)處這里。那時孤城一座,諒他興不起什么風浪?!?/p>
伯顏點頭道:“我每也如此說。只是尚不得良策。”薩仁圖雅便打開帛圖,卻是郢州周圍山川地形,以手指畫道:“郢州南有一黃家灣堡,東有河口,可拖船入藤湖,轉(zhuǎn)入漢江;西有溝渠闊數(shù)丈,南亦通藤湖,經(jīng)鷂子山可達漢水。如今霖雨連綿,河水大漲,正可駛船繞去,直下漢水?!辈佊[罷,心中定計。
次日侵晨即升帳,命李恒率軍襲黃家灣堡,自點主軍,披甲以候,到日中,探馬來報:“已得了黃家灣堡!”伯顏立命阿術(shù)率一軍去圍郢州,“且不必攻城”,阿術(shù)領(lǐng)命去了。前日命諸軍伐竹為席,此時拉戰(zhàn)船于竹席,取道陸行,往藤湖平江堰前來,入水航出唐港,繞至郢州城南。阿術(shù)見大軍已濟,撤軍趕去。郢州中張世杰在敵樓上觀望,正怪這虜酋不攻自去,忽聞探馬報:“元軍已繞過郢州,正渡漢水?!?/p>
張世杰頓足道:“不料如此!”副都統(tǒng)趙文義忙道:“雖然被他瞞過,此時彼急于渡河,不知自保,古書云‘軍半濟而擊之’,此時急趕去,一發(fā)滅了他?!睆埵澜芗戳钰w文義帥二千人往漢水去。
趙文義急急出城趕來,卻見元軍帥旗尚在這邊陸上,當先一員大將,烏袍白馬,正是伯顏。趙文義度伯顏身后軍馬,至多百騎,也奇他膽量。正欲喝令兵士向前,見伯顏橫刀立馬,昂然立在軍前,毫無懼色;自己反倒先怯陣,不敢貿(mào)然攻他。
兩軍正對峙時,忽聽宋軍后喊殺聲震天,趙文義正不知何事,見伯顏打馬提刀,率騎殺來,忙喝命迎敵,伯顏匹馬已到眼前,手起刀落,將趙文義斬于馬下。宋軍大亂,被元軍前后殺個七零八落,忙都奔命回郢州。原來阿術(shù)撤后,伏于一旁山麓中,專待宋軍追出城來,好二軍夾擊。此時伯顏見宋軍潰逃,也不追趕,與阿術(shù)共渡藤湖往漢水來。眾軍列陣等候多時。
眾將此時才知伯顏要舍郢州而下,都諫道:“郢州乃漢水之喉襟,今不取而過,后日又成歸路之患,不如取之?!辈佌Z道:“諸公不見襄陽事?六年里兩相困頓,慘勝如敗。如今用兵緩急,我則知之。況攻城乃兵家下策,我大軍之用豈在此一城?若硬攻此城,則大事不行矣?!彼炝钊婍樍鞫拢羞M如飛。
果然漢水下流十余城池無復郢州之固者,不一日,連下沙洋、新城、復州、蔡店諸城,直往漢口來,預備渡長江。軍中相士啟曰:“夜觀金、木兩星相犯,候二星交過,則大江可渡?!辈伈宦牐溃骸罢鞣ゴ笫?,戰(zhàn)勝攻取,在將帥所籌劃。天道幽遠,如何有準?”
薩仁圖雅稟說:“何必言及天道?是皆人謀耳。宋人所恃,不過長江之險。若我渡江,則江南腹地,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必盡入我彀中。故此一帶兵防必多,當擇其要塞拔除之,不貽后患。漢口東北五十里處有一陽邏堡,此處險要;宋人常言:‘欲守長江,先守此堡’,我必破此堡而后長江可渡。聽呂將軍常說,守堡的宋將夏貴,久歷沙場,不可輕覷。今陽邏堡一處,便有二十萬水軍,不宜強攻,須出奇兵勝之?!?/p>
伯顏思量片時,與眾人定議。遂下令放話出去,明日將圍漢陽,從漢口渡江。次日,鋪開十里旌旗,浩浩蕩蕩往漢陽來。
夏貴得了訊,急調(diào)沙武口精兵一萬、戰(zhàn)艦千艘來漢陽增援。伯顏見夏貴開拔,沙武口兵力正虛;密遣阿刺罕率輕騎五千,速往沙武口偷襲,自率大軍隨后。夏貴在漢陽守了三天,不見元軍一兵一騎。這日忽聞“元兵十萬騎已列陣北岸,千艘戰(zhàn)艦泊在滄河灣口?!辈胖娪质┊斎折莨始迹晼|擊西,卻從漢口拉船入滄河,轉(zhuǎn)道沙武口,到了長江北岸。
夏貴即命長子夏松為前鋒,速往長江,務必攔下元軍,“務要死守,不可使他渡了江去!”夏松領(lǐng)命到了江邊,見元軍旌旗蔽空,軍容炫耀,三軍為之膽戰(zhàn)。兩處水師對陣,廝殺一日,宋軍大敗,夏松身中數(shù)十箭,墮水死,尸骨無存。潰軍退后泊于南岸。夏貴自領(lǐng)大兵到,救之不及,攔在陽邏堡前,戰(zhàn)艦三千艘橫隔江面。伯顏招降之,不應。兩軍激戰(zhàn)三日,竟殺了個旗鼓相當,都不能進半步。
時已入冬,薩仁圖雅觀天象,告伯顏道:“今夜大雪,烏云蔽月,可以行事?!笔且梗基Z毛大雪,簌簌落于江上,夜色閽然。伯顏命阿術(shù)率三千死士駕輕舟夜渡長江,宋軍不察,已被得手。伯顏遙見北岸水退石出,沙洲裸露,分兵五處襲宋軍,阿術(shù)在南岸,趁夜吶喊鼓噪。
到次日清晨,兩軍都知阿術(shù)渡江,占了青山磯,夏貴襄陽戰(zhàn)時便聽過此人名聲,今見是他,驚飛了魂魄,先率本部三百艦沿江而逃,直逃至廬州安身。守江二十萬宋軍知夏貴逃去,不戰(zhàn)自潰,逃亡將士蔽江而下。伯顏奪了陽邏堡。
諸將喜不自勝,都來請命去追夏貴,希求立功。伯顏不允。阿刺罕請道:“夏貴是宋朝倚仗的大將,元帥不可放過了。”伯顏道:“陽邏堡一戰(zhàn)大捷,我本欲遣使往告宋廷,夏貴如今逃回,正是代我往江南傳捷,不必追他?!北妼⒋笮?。
伯顏遂議取荊湖事,道:“荊南一十三州,盡是呂將軍舊部曲,沿江各郡守將也多是呂氏一族??汕矃螌④娙ブI降,必不戰(zhàn)而收人之兵?!北阋詤挝臒橄葘?,所過處先舉著呂氏旗,使他招降去。果然鄂州、興國、靳、黃、南康等郡聞招即降,不用一兵一卒。
伯顏亦如檄中所諾:降城者官職不改;元軍不許入城;妄取城外百姓一物者斬,尤罪官長。故此各郡市肆不易,安堵如故。沿江州郡見狀,思我區(qū)區(qū)一城何能為哉,降則保全;又聽說此前獻城官吏仍其舊任,也有在新朝升官者,都紛紛望風歸附,來送管鑰。伯顏開府鄂州,凡有降城者,便命阿術(shù)、阿里海牙、呂文煥等去受降,記功在各人頭上。
薩仁圖雅復與呂文煥同入江州招呂師夔降。呂師夔是呂文德長子,時奉祠于興國宮,屢請募兵御元,詔與知州錢真孫同募。日前又接似道之令,召為都督府參贊。此時見六叔與元使來,遂不受似道命,與錢真孫獻江州,設(shè)宴庾公樓以迎伯顏。不幾日間,元軍兵不血刃,江左州郡已得了大半。
是日渡江。伯顏遂引兵至湖口,欲系浮橋以渡,風迅水急,橋不能成。平沙公主即祝禱于大孤山神,有頃風息橋成,三軍歡呼畢渡。伯顏是日立于江畔,眾將跟隨,同觀長江之勢。諸將齊賀說:“我大元開創(chuàng)以來,丞相出師,一鼓而下江左,真不世之功也。非丞相,孰能為之!”伯顏笑道:“此是圣天子之威靈,又得阿術(shù)武勇,阿里海牙精敏,將校用命,我有什么功勞!”眾人見主將不貪功,又謙遜至此,俱各歡喜。伯顏遂吟詩道:
劍指青山山欲裂,馬飲長江江欲竭。
精兵百萬下江南,干戈不染生靈血。
時劉整正在淮西攻無為城,忽聽說主帥已渡江入鄂州。憤道:“首帥止我,使我成功后于人。善作者不必善成,果然!"當夜疽發(fā)死于無為城下,年六十三。伯顏聞之,請于朝,贈劉整龍虎衛(wèi)上將軍、中書右丞,謚武敏。伯顏在鄂州整頓一時,留兵守之,復率大軍沿江而下。然后諸郡縣降者,不可勝記。
卻說賈似道在臨安,聽元軍攻來,恃著長江天險,也不甚為意,只命各處自去戍兵抵抗。不料元軍竟渡了長江,各處不戰(zhàn)即降,這才慌了手腳。夏貴來見,袖出一張字條,看是“宋歷三百二十年”。賈似道不敢則聲。
惶惶半月過去,這日前方戰(zhàn)報來,劉整病死。賈似道正如溺水中抓了一把稻草,狂喜不禁,暗思:我平生所畏不過劉整一人,今日得他死了,真天助我也!此時不領(lǐng)兵出戰(zhàn),更待何時?遂上書自請出征。此時宋帝新死,幼帝不過四歲,謝太后垂簾聽政,自然聽師相之言??此砦脑疲?/p>
五六年間,臣行邊之請不知幾疏,先帝一不之許。如今叛將劉整新死,此天賜之時。臣羸弱之軀非不知自愛,然孤忠自恃,始終以之。與其坐待其來于事無補,孰若使臣決于一行以求必勝。
忙忙地批了。賈似道雖然下定決心要親征,只恐自己一出,朝中事落于他人之手,未免生亂,便擢心腹陳宜中同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又命有司遇大事,須稟都督府,不許擅主;又以親信韓震為殿前都指揮使,掌京城禁兵。又密囑韓震幾句,這才上路。統(tǒng)兵十三萬,戰(zhàn)艦兩千五百艘出京西上長江,沿途舳艫相連,綿延百里,二月初到了蕪湖。夏貴亦攜軍十五萬來會。
卻說賈似道心中,只欲議和。先命人悄去元軍中見呂氏舊將求情,無論入貢、稱臣、稱侄、稱孫,只能退兵便罷。偏生元帝恐伯顏兵力不敷,遣兵部尚書廉希賢、工部侍郎嚴忠范奉國書來此處周旋,未見似道,卻被夏貴部下殺了泄憤。過了半個月,宋軍各人才知道是殺的是行人。賈似道見求和不成,先不明不白殺了使臣,大驚,忙命人再三往伯顏處致歉,又提議和的話。
伯顏正色道:“我奉旨討汝失信,今又殺我國使,我安敢退兵!若汝君臣納土歸附,我自與汝聞奏天子。如不從,備汝堅甲利兵,以決勝負?!辟Z似道見議和不成,只得打點精神,預備一戰(zhàn)。
時似道手下將帥:孫虎臣乃鄂州戰(zhàn)后,似道感其相護之情,一路拔擢到寧武軍節(jié)度使,然實在不曾打過幾番仗。夏貴縱橫淮西二十年,頗有謀略,只是自陽邏堡一戰(zhàn)大敗,大失志氣;又恐被督府打退了元軍,功勞非但不屬己,回朝更無辭以脫陽邏之敗;又見孫虎臣是新進的莽夫,位反在自己之上,師相面前,體面竟勝過自己:因這幾件,把這布防守御大事便不甚兜攬。
惟有李庭芝處來的一淮將名姜才者,頗驍勇,極善騎射,在軍軍紀極嚴,其部乃此處第一精銳。只吃虧一件:此人是北方戰(zhàn)亂時自中原歸投南朝來的,江南稱“北歸正人”的一類。宋廷雖礙面子與這等人官,又須嘉獎他每,卻疑此輩非出本心,常懷貳志,故上上下下講好的一般,不肯信用這些人。故姜才雖屢立大功,卻只得個副都統(tǒng),再往上就攀不著了。此時出言獻策,賈似道也不留意。姜才時任先鋒將,自召本部士卒道:“我軍三倍于彼,所欠者,乃死國的志氣。眾位隨我?guī)啄?,都是有血性的好男兒,明日上陣,努力殺敵,也叫虜酋見我天朝死士!若有一個敢退后,我姜才陣前手刃之不疑!”眾軍士俱各感動,吶喊稱命。
第二日,兩軍布陣于丁家洲。阿術(shù)率三百戰(zhàn)艦,先往宋軍舟師正中沖來,伯顏在岸上指揮步騎夾岸攻進,炮聲震天。姜才率本部拼死向前,與阿術(shù)軍絞殺一處?;窜娔怂诬娋J之首;蒙古鐵騎又不及南人擅水軍,兩軍交鋒,一兩時辰中,難解難分,死傷俱重,伯顏命將回回炮對準宋陣猛攻,一時濃煙彌漫江上。
正激戰(zhàn)時,孫虎臣自駕一艦,往姜才后軍一大艦趕來。原來姜才有一妾,生成絕色;姜才鐘愛之,時時攜于舟中,不令暫離左右。孫虎臣無意中撞見一面,失魂落魄;此時趁姜才在前激戰(zhàn)無暇顧后,忙趕至這美妾艦上,欲成好事。在后軍士見孫虎臣竟往夫人艦上來,都大怒,相率喊道:“步帥逃去了!”孫虎臣部聽見,不辨真假,大亂起來。
那邊薩仁圖雅在大艦上眺望分明,急命北軍齊聲高呼“孫虎臣逃去了!”“宋軍已?。 痹獙埡敕墩哒∏÷受姶蛄艘蝗笨?,直到孫虎臣部。孫虎臣一部便撐不住,四散潰逃。夏貴見勢不妙,原無戰(zhàn)心,自駕快艇率本部往東而逃;特特經(jīng)過賈似道艦,大呼道:“彼眾我寡,勢不能支,快去!快去!”
賈似道本提心吊膽,聽此手足無措,忙命鳴鑼收兵。宋船在江心,聞見鑼聲,紛紛掉頭,陣勢全失,阿術(shù)趁機指揮數(shù)千小劃船齊攻宋陣,宋軍潰敗,沿江而逃。姜才見后方大亂,自引淮軍回揚州李庭芝處了。
單見十三萬大軍烏壓壓一片四散開來,遮天蔽江。賈似道自駕一快舟先逃脫了,沿途有親兵趕上,似道驚魂甫定。這才命揚起賈氏旗,好招余兵來集,免得回京丟丑,沿江過艦卻無一響應,只聽漫江價人呼鬼喝謾罵之聲。賈似道不敢稍停,自往揚州方向逃去了。
伯顏得勝收軍,清點之下,共俘宋將三十二人、士兵五千余、戰(zhàn)艦一千艘,各將報功記簿。又得了賈似道都督府官印,眾人傳觀。元軍死傷頗重,多是與淮兵戰(zhàn)斗者。休整數(shù)日,又沿江而下。太平、寧國、無為軍、鎮(zhèn)州、巢州俱降。到三月,不費刀戈,得了建康城。
伯顏令不點府庫軍籍,諸軍不得入城。時江東疫情橫竄,居民乏食,伯顏命開倉賑饑,命軍中良醫(yī)往城里療治百姓,建康之人都歡喜,呼曰:“王者之師。”伯顏又度新下三十余城,恐生疏漏,須得發(fā)兵駐守;江北、淮南、淮揚等處,軍力分散,調(diào)度不勻,城池尚多未下,三路大軍獨自己孤軍懸涉,直入腹心,只覺兵力不敷:臨安又近在咫尺。伯顏遂開府于建康,上表請增兵。復分兵四出,撫諭招降。果然鎮(zhèn)江、江陰、滁州、常州、廣德軍、平江府皆來請降。
報疫情漸平,三軍無警。是日伯顏命開建康府庫,論功行賞。大小將領(lǐng)齊集宣慰司府衙,兩卯點過,獨少張弘范。這張弘范是前世侯張柔之子,論年紀、資歷俱不在伯顏之下。原來元朝國初漢人世侯之權(quán)兵柄者,實繁有徒,又以董文炳、史天澤、張柔三家為最。自李璮為亂,漢人世侯俱去兵權(quán),如史天澤太尉一門一日解金銀虎符者十七人。此后漢人兵柄大削,皆不得世掌一軍。即典兵,亦必互異其處,不能子典父兵、永掌舊軍。因此上張弘范只隨伯顏掙功名。
此時伯顏見張弘范慢令,只說他公子性發(fā)。當下不論,且眾人唱功行賞。及至阿術(shù)、范文虎、呂師夔、索多、忙古歹等一一受賞罷,方報張弘范至。伯顏叱止頒賞,厲聲道:“軍中會集,后至者罪。雖勛舊不赦,汝何敢爾!”諸將見伯顏作色,都不敢出言開釋。
張弘范不慌不忙,從容向前道:“出戰(zhàn)不敢后,受賞恥居先?!辈佄醇撮_言,先聽廳外有人笑道:“好個‘受賞恥居先’!九拔都雅量風流,我等不及也!”
諸將這都放下心來:知是圣女來到。果然薩仁圖雅入廳,眾將見禮。薩仁圖雅揭起白紗幕,先向弘范一笑,因向伯顏道:“九拔都言語中理,今番可以免罰?!?伯顏俛首。
原來張弘范平生豪快天縱,少年時師從郝經(jīng),亦屬率意觀書、風流文字中人,又屬年青,人皆呼曰“張公子”。弘范不樂此號,更專意兵法,出入三軍,據(jù)鞍縱橫,橫槊釃酒,十年之間遂以勇武聞。因他行九,蒙古軍皆稱“九拔都”。
當下弘范歸位。薩仁圖雅向伯顏低聲道:“我來時,見大路上有使者來。”伯顏點頭低聲道:“你可先行回避了。”薩仁圖雅即入后堂去了。一時頒賞畢,果然報勞軍使者來至。伯顏出衙親迎使者入,
使者先敘說陛下年來殷勤盼望之意,又稱頌伯顏功德不絕。伯顏十分遜謝。命擺宴待使者。使者一路來,見江南景象,暗暗服氣伯顏用兵,當面贊道:“丞相果有曹彬之德。江東諸郡,衣冠不改,市肆不易,都蒙元帥之德?!?/p>
伯顏遜謝數(shù)語,遂問使臣朝中事體:“西邊如何?東邊如何?北邊如何?”使者道:“西藏安定。真金太子與帝師業(yè)已還朝了。陛下上月欲用兵日本,問翰林學士王磐以便宜。王學士道:‘方今伐宋當用我全力,才可一舉取之。若復分力東夷,恐曠日持久,功卒難成。俟宋滅,徐圖之未晚?!菹略手?,遣禮部侍郎杜世忠、兵部郎中何文著赍書使日本。唯有北邊海都謀叛事體未妥當?!?/p>
伯顏命眾人皆退,因問旨意。使者便說:“陛下之意,要元帥暫停進軍,回京面圣,旨到之日即可啟程?!辈佄醇创鹧浴J拐哂终f:“陛下諭,丞相極有方略,可屬大事,宗王海都引兵南犯,危及上都,北方御守之事,非丞相不可。”
伯顏見他著親近宿衛(wèi)官服,知道皇帝是鐵了心召自己回去,不可推托,只索回京面奏分剖。當下奉了詔,命擺宴待使者。且說朝廷里的新聞。
卻說使者在席上四下環(huán)顧,都不見平沙公主,笑道:“怎的不見圣女?聞說攻城略地,圣女功不可沒,陛下甚慰?!辈伮勓孕闹写蟛粣?,面上不露出,只道:“此是仰賴至尊天威,長生天的氣力,南朝氣數(shù)盡矣,我等應天而行。與舍妹何干!目下江東時疫大作。薩仁圖雅這幾日一直在城里醫(yī)治傷患,又照管分糧賑饑事務,并不插手軍事?!?/p>
使者笑嘆說:“圣女圣心仁德,真是長生天賜予我每的福祚?!辈佉嘈Φ溃骸八_仁圖雅自幼隨竇學士、許中丞學醫(yī),于此道見識。如今軍中疫病,也多得其力?!北娙硕紭O口贊譽平沙公主賢德。一時宴罷,命收拾別館,請使者暫歇。
伯顏自坐沉吟一時,轉(zhuǎn)進后廳,笑向里面道:“使者宴上說,陛下在上都憂心戰(zhàn)事,每日都有羊車送占卜者入宮帳,絡繹不絕,業(yè)已成上都一景了?!彼_仁圖雅轉(zhuǎn)出來笑道:“有我在此,陛下怕什么?”
看妹子已卸了白紗幕,現(xiàn)出短襦長裙,漢家裝飾。聽他道:“你今日不該找張九麻煩。”伯顏笑道:“張九狂縱過甚,合與他些教訓。你這些天都做什么?十幾天不見你了。”
薩仁圖雅笑說:“我每都在施藥局。那回回的奇藥竟好,如今滿城傳了藥方,我趁空回來看看?!辈佉蛏锨巴炝嗣米邮肿?,細細端詳,問:“怎么穿這樣一身?”
薩仁圖雅笑道:“我長高了些,帶來的衣服業(yè)已穿不得了。這是建康城里時興的料子,我與秦越照樣買了一身,又一人做了一套男衣。你瞧合不合體?”伯顏笑說:“好看。你的病教城里的名醫(yī)看了沒?”
薩仁笑道:“那些醫(yī)生那里比得過許先生?連先生都看不得,何況他每。”伯顏沉吟半晌,道:“不妨,南邊必定有異人圣手。建康不得,到臨安哥再替你尋國醫(yī)便了?!彼_仁笑道:“好輕巧話,這么容易就到臨安了?” 一面攀兄長臂膀。
伯顏攬他坐下,道:“你在金陵城里久了,沒聽見新聞?”薩仁笑說:“我聽說了,是常州投拜了?!辈佇Φ溃骸俺V菟闶裁?。你不曾聽說江陵的新聞?”薩仁笑說:“原來是阿里海牙那邊。荊南一十三州俱下,什么陳年舊事,我已知了。”伯顏搖頭道:“不為這,如今開府治江陵,你猜派了誰去?”薩仁眉彎眼笑地說:“可是相師?”
伯顏大笑道:“就認得你相師。崔斌現(xiàn)已被派去阿里海牙那里參贊軍事,哪里便走開了?雖不是他,卻是他薦的。你細想想?!彼_仁一扁嘴道:“倒是你說罷?!辈伒溃骸笆橇??!?/p>
薩仁喜得拍手道:“原來是夫子去了!可好了,荊南無后憂矣!我聽說荊南民俗尚武,未遂王化,幾處州郡攻得艱難。夫子若往,必有撫恤安輯,講學教化等事,江陵百姓也可安生樂業(yè)了?!庇謶n道:“只是夫子身體不好。江陵濕熱,于夫子非宜?!?/p>
伯顏道:“正是,只是無人能替的廉公。陛下說:‘荊南入奉版籍,欲使新附者感恩,未來者向化。宋知我有臣如此,亦足以降其心?!虼松媳卣埩珌?。廉公先開大府鎮(zhèn)荊湖,詔承制官三品以下刻印、版授、奏入、制出。廉公到時,阿里海牙率眾人望拜塵中,江陵百姓震動,都奇廉公是何許人?!彼_仁圖雅笑道:“阿里海牙是個不服管教的,也唯有廉夫子壓得住他。他若不聽夫子語,教廉夫子把他手下盡餓死罷。我想不消多久,江陵望治了。”
兄妹說了一回,伯顏方將使者來意說明:“本來我在外不從中制,陛下派近侍宿衛(wèi)宣旨,不能再違?!彼_仁聞言,知是北方鬧亂。又心知長兄主意,半日,勸說:“咱每不如帶兵回去罷?!?/p>
伯顏道:“箭在弦上,有勢不可不從處,豈能言退?到了此處,進則臨安可下,成五百年中一統(tǒng)大業(yè);退則所降諸郡不保,一春一秋功勞毀于一旦。況我大軍若撤去,江北淮揚等地狼視眈眈,宋廷若發(fā)兵來追,照實說,這點兵力,其實招架不得?!彼_仁哧地一笑說:“我自然明白。只不過宋國里并沒有看得明白的人,你放心撤去就是?!辈亾u頭說:“休輕忽了他每,偌大一國,安能全是糊涂人?”
薩仁笑說:“哥哥也糊涂了,雖有不糊涂的,卻不得用。宋若有一二明白兼得用之人,咱每容易能到這里了?當日朝里還有人說,呂將軍降了,彼國必削呂氏,大作內(nèi)斗,竟料錯了。這樣更好,倒教咱每容易全收了沿江州郡,不廢刀兵。我昨日又聽建康判官說,如今賈似道業(yè)已失勢,宋朝里眾人只忙著誅伐其黨,兼分權(quán)柄。太后謝氏也止急著拔擢外戚,那有真當心國事的?亡國當頭了,他每也唯有朋黨爭伐的本事。上月那個來投拜的李大明,我已探聽周詳了。按得是殿前指揮使韓震聽似道兵敗,奉其密令奏請遷都入閩,以圖后舉,竟至闖朝堂以奏。宰輔陳宜中本是賈似道的人,此時為收攬人心,示己非似道黨,便詐請韓震議事,卻命壯士殺之于道,反扣了韓震‘似道同黨’的罪名,棄尸于市。那李大明就是韓震部下了,憤而叛降到這里?!庇中φf:“賈似道糊涂十年,只出了這一個清白主意,其余人竟仍糊涂著,免我軍入閩之苦。又得陳宜中一黨迂闊腐儒當政,自殺自滅,竟是幫了咱每了?!?/p>
話音未落,人來報說:“建康府一吏有事求見大帥?!毙置梦粗裁凑f話,命叫進來。便領(lǐng)了一皂服人進,見了二人叩頭道:“小的舉發(fā)一人,求大帥處置?!辈亞柡稳耍侨吮惴钌弦患?。薩仁挑將去,二人同觀。
那小吏道:“是一年前本處官員汪立信寫與宋廷的,他獻上三策,妄圖阻礙天軍。小的特來稟于大帥,求處置其家,以儆后來。”薩仁看文中,有“相距百里而設(shè)屯,屯有守將,十屯為府,府有總督。泛舟長淮,往來游繳”等數(shù)語,兄妹二人,相顧動色??戳T半晌,伯顏嘆道:“真深得我軍要害。宋國有如此言,如此之人哉!若果得用,我安能至此!”薩仁問:“其人安在?”
那小吏道:“此人兩月前見不濟事,畏罪自殺了,妻孥尚在城里。求大帥斬戮其家,他死時將家當全托與副將金明,大元帥抓此人來一問便知?!彼_仁冷笑道:“汪立信看來是你仇家了。只是我蒙古人最敬忠臣,你錯打了算盤。” 叱退其人。伯顏命請金明來,也不勸降,厚賜金銀,又命金明護汪立信家眷扶柩回鄉(xiāng),以彰其忠。兄妹二人在營中無言相對。
半日伯顏道:“哥哥明日便走。哥本不許你任職,不欲你從這死人枯骨上取功名的意思。只是如今軍里,論威信、謀略,不是哥心里偏,無人及你。一年來你竟成副我出征,如今名聲在外,哥只是愧對你。如今我回京奏事,約計一月便回,凡事你多用心。”薩仁應了,又問留誰掌印。
伯顏道:“我依舊不能叫你出頭。阿術(shù)性太輕易,且又位低,不能服國人眾。且各地軍情,諸呂所知深于我每。我意叫呂師夔暫掌我金虎符,你每平日又親厚,凡事多商議了行。”
薩仁猛聽這句,不由鳳目乜斜,道:“這又虧你看出來!你哪只眼見我同他親善?不許用他!” 伯顏笑道:“你則叫我相請呂文煥與范文虎來?”
薩仁圖雅搖頭道:“呂文煥心尚系南,不肯十分出力。他那連襟,卻是個狠角。呂師夔一心歸順,我竟不能看出緣故。只我不欲使降將成大功,亦不能使之安居高位。使降臣坐擁原職,一為保境安民,二為收買人心,是屠沽之想、權(quán)宜之計。軍權(quán)不可與他每?!?/p>
伯顏點頭說:“你當日不許我用劉整,逼死他在無為城下,正是此意。”又笑說:“你向日抬舉呂家,卻似真心?!彼_仁哂道:“這也須分而論之。我其實對不住呂文煥,卻無對不住呂師夔處。一是力拙折節(jié)之竹,一是尚風而偃之草,安可同語!”
伯顏呵呵一笑道:“說來我吃虧了,你既厭師夔,元不該收他的人。當日他初降,在庾公樓設(shè)宴,忽的將出兩個趙家女子,我說了他兩句,他倒以為是我虛辭。我離宴出城,宿在軍里,原該了結(jié)這案子,誰知第二日你把人領(lǐng)回來,留作自用了,白白污了我的令名?!?/p>
薩仁含笑說:“好好的女孩,若是太平時候,雖在庶民,也是受人尊重的國姓宗室。如今叫你每當東西送來送去,好不玷辱人。這一等亡國之征,我最看不的。向日我留了景樊,也正為此,所以前天一例留下他每。只屈煞你,你尚有‘三軍之懼’,安敢再有‘桑中‘——”
話未說完,伯顏已站起來,作勢要過來,薩仁忙擺手求饒道:“再不敢了,我去潼馬奶酒去?!辈伒溃骸皡螏熧绲娜四悴豢杀M信,須有提防。”薩仁道:“不過兩個無靠的女行,我自知道,不礙的。”兄妹又說正事,二人議定使阿刺罕代行省事。召眾將來交割印綬,嚴申軍法。
一時諸事有托,伯顏自在營中收拾,發(fā)付使者次日侵早北行。薩仁猶豫半晌,道:“若陛下執(zhí)意使大哥留下,大哥不若往北御海都,我自然帶大軍全身而退。一則北方是我根本之地;二則這殘人社稷,夷人宗廟之事,究竟不好。”伯顏半日說:“又是小兒之見。我自然說服陛下,你在軍不許胡鬧?!彼_仁應聲,至次日伯顏悄然去了。
這里薩仁見軍中無事,起身換了箭衣皮褲,拆了頭發(fā),將兩片青布纏頭,裹了雙丫,往偏帳中尋自己侍女秦越,道:“我去真州。你留此守候,不可叫旁人知道?!边@秦越生的甚高挑,平日也著勁裝,見薩仁如此,不免詫異道:“真州還未攻下,你單槍匹馬去打,只怕難了?!?/p>
薩仁啐道:“我又不瘋。好歹我哥不知道,我去尋郝學士,憑咱每門中絕技,一夜一日勾得回?!鼻卦絾栒f:“丞相竟不問你染疫試藥的事。那時別說出去,只怕帳子也不準你出了。”薩仁道:“他如何看不出我病過?十幾天我不回來,怎沒個緣故。只是已經(jīng)好了,他知說了無益,全裝不知的,叫我安心。若我再多說惹禍,該是要被直送回大都了。”又道:“其實也罷了。我大哥帶我來,是想遍尋江南名醫(yī)替我治病。我下江南,則只為迎郝學士回來?!?/p>
秦越替他取劍來,又問:“丞相此番去,咱每便可撤軍了?”薩仁嘆說:“哪里能夠。我大哥不出一月,必帶援軍回來?!鼻卦絾枺骸霸勖看朔稣鳎杀认鹊勰瞎r多打下若干城池來!功勞也夠了,皇帝也宣丞相北歸,如何還要打仗?”
薩仁嘆道:“我大哥之意,必要攻破臨安而后已,他自然說服的陛下。你不記沙武口?當時夏貴水舟軍士一二萬,退泊長江南岸,眾將都想去搶兵仗——可不是探手便得?我大哥卻不許,說:‘我也知攻則必獲。我所慮者,諸將獲小勝,驕惰其志,不成大事。’他本不以下一城一池為功,是立意要滅宋,使皇元混一南北。陛下非是不欲再打,是怕打不下來,損兵耗糧的不劃算。然則今年不攻,明年后年,這一仗遲早還要打的。如今一路摧枯拉朽到了這里,按理不該回頭。陛下選我大哥,也是識人?!陛p嘆一聲,便往外走。
秦越趕著道:“公主可帶上假面?!彼_仁微笑說:“我見大人長者,不用這些,失了禮儀?!笨v身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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