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悠久的歐洲歷史中,葡萄酒文化占據(jù)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如果你不理解葡萄酒,那么你很難說自己理解了歐洲文化。在《流浪的葡萄樹》中,記者、作家尼娜·卡普蘭通過親自走訪,考據(jù)典籍,探尋葡萄酒的歷史與文化脈絡(luò)。
今天的這篇文章中,卡普蘭將來到英國的里奇伯勒堡壘。如今這座堡壘已是一片廢墟,但在將近兩百年前,這里曾是羅馬人征服不列顛島的重鎮(zhèn),也是羅馬人將葡萄酒帶入英格蘭的起點。
《流浪的葡萄樹》
[英]尼娜·卡普蘭 著
李辛 譯
低音·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出版
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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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蘭:無根之境
撰文:尼娜·卡普蘭
就剩下我們了,我們是最后一批自由的人:這片與世隔絕的土地只存在于傳說中,她保護我們安然地生活著,直到今天。今天,不列顛最遙遠(yuǎn)的地方也被揭去了神秘的面紗,曾經(jīng)不為人知的一切都突然被賦予了極高的價值。然而今天,比我們更遙遠(yuǎn)的地方,再無他人,有的只是潮漲潮落,礁石嶙峋,以及比巨浪、礁石更無情的——羅馬人。
——塔西佗,《阿古利可拉傳》
[英文版翻譯:安東尼· 伯利]
古老的不列顛,陽光普照、成熟文明的羅馬帝國,它們之間相距多么遙遠(yuǎn),差別多么巨大!從羅馬帝國出發(fā),要走超過 1600 千米,或者至少 300 小時,才能到達(dá)法國的北端——陸路盡頭,海峽岸邊。對我們來說,此岸與彼岸不過一衣帶水,游過去也不成問題。但是在古羅馬人看來,這是一道可怕的洪淵天塹,如詩人賀拉斯描寫的那樣“有龐大的海怪在其中震怒咆哮”。海峽的對面,是一片苦寒崎嶇的土地,沒有文明,沒有城市,沒有耕地,更沒有葡萄園。生活在那里的,是一群住在帳篷里、相互分享女人的野蠻人;為了迷惑敵人,他們會逃回舒適的沼澤地,藏在水中,只露出腦袋,一連躲上好幾天——至少卡西烏斯·狄奧在公元 3 世紀(jì)早期是這么寫的。他的描寫充滿了想象成分,甚至在羅馬帝國統(tǒng)治不列顛 200 年之后,這里仍然是一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地方。這里土地潮濕,這里的野蠻人貪戀啤酒,這里是文明的終結(jié)—而我的旅程就從這里開始。
▲里奇伯勒堡壘(Richborough Fort)
然而,當(dāng)我來到里奇伯勒堡壘(Richborough Fort)——現(xiàn)在只剩下了風(fēng)蝕高墻,和草地上一段段殘垣斷石——我才意識到我的旅程已經(jīng)開始了。我跟隨我的搭檔旅伴 C. 一起,走向幾乎看不到在哪兒的出口,我看到遠(yuǎn)處有一片禿掉的草地,仿佛是成千上萬只靴子留下的古老印記。這兒曾經(jīng)是華特靈大道,是貫穿北部和西部的干線,經(jīng)過倫迪尼烏姆,延伸到不列顛的西部(現(xiàn)在的威爾士)和維洛科尼烏姆(現(xiàn)在的羅克斯特)。古羅馬人一旦決定在領(lǐng)地上留下標(biāo)記,就很難移除。當(dāng)你愉快地從倫敦沿 A2 公路到達(dá)多佛,完全意識不到你走的是那條古老的羅馬大道的其中一段。我們走的也正是這條大道。
這個國家僅僅被成功入侵過兩次,每一次,征服者都帶來了葡萄酒——他們無法想象自己入侵一個荒蠻之地卻喝不上酒。葡萄酒可以隨時隨地帶來家鄉(xiāng)的味道和舒適感,是來自魂牽夢繞的土地的甘霖;遠(yuǎn)道而來的士兵非常需要葡萄酒幫他們暫時忘卻身陷荒野之苦,只要喝上一口酒,他們就還相信自己是一個來自文明世界的人——葡萄酒與海峽不同,卻一樣可以劃分出粗野的當(dāng)?shù)厝撕驼鞣咧g巨大的文明鴻溝。
第一位想永遠(yuǎn)征服不列顛的羅馬人是尤利烏斯· 愷撒。公元前 55 年,他最先踏足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肯特郡,離我如今所在之處不遠(yuǎn)。當(dāng)時,愷撒還只是高盧總督,尚未成為強大的羅馬共和國的領(lǐng)袖。建立羅馬共和國的人,也許是傳說中由母狼撫養(yǎng)長大的雙胞胎羅慕路斯和雷穆斯,或者是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勇士,流浪至此的埃涅阿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史詩《埃涅伊德》述說的就是這位勇士的故事)——總歸是由被流放的人建立的。正如瑪麗· 比爾德教授在她的書《SPQR》中所說:“不論你沿著歷史長河追溯多遠(yuǎn),羅馬的居民永遠(yuǎn)來自他鄉(xiāng)。”也許,這就是羅馬人“征服強迫癥”的根源所在。不過沒幾個人像尤利烏斯·愷撒那樣成功,他僅用 8 年時間就把現(xiàn)在的法國和比利時全境收入了羅馬帝國的版圖。
我們都知道,愷撒后來成為獨裁者,他被刺殺也標(biāo)志著羅馬共和國的結(jié)束。他的繼承人、養(yǎng)子屋大維(亦即奧古斯都)成為羅馬帝國的開國皇帝。但是公元前 55 年的時候,愷撒仍然輝煌著,是名譽尚未掃地的偉大領(lǐng)袖。他驕傲地宣告開啟的不列顛征程,很快就被高盧人的反抗起義縮短了;他對起義軍的鎮(zhèn)壓被后人稱作一場“種族滅絕式的屠殺”。
不列顛人民憑借高盧叛軍和海峽中“海怪”的幫助,頑強抵抗了羅馬人近一個世紀(jì),直到公元 43 年,年邁的羅馬皇帝克勞狄一世(即克勞狄烏斯)命令將軍奧盧斯· 普勞提烏斯出征英國并取得勝利,羅馬帝國正式確立了對不列顛的統(tǒng)治。普勞提烏斯則出任羅馬行省不列顛尼亞的第一任總督,統(tǒng)領(lǐng)這片棲沼澤而居的荒蠻人的家園——對他來說,這雖不是那么有趣輝煌的政治生涯,但這樣的統(tǒng)治權(quán)是他當(dāng)時急需的,至少沒有讓他去管理一個更糟糕的地方。之后,塔西佗的岳父阿古利可拉繼續(xù)完成了普勞提烏斯沒有完成的征服與統(tǒng)治之路,而性情乖戾的塔西佗在他為岳父寫的傳記中卻酸溜溜地說,英國的氣候極其令人厭惡,“永遠(yuǎn)被連綿不絕的陰雨和烏云遮蔽得暗無天日”。
今天的英國可不像塔西佗說的那樣。我很幸運,在里奇伯勒堡壘的時候天氣非常好。這座羅馬人的堡壘最初修建在瓦恩特薩姆海峽口的一處天然港灣里(這個狹窄的海峽將不列顛島大陸與薩尼特島分割開來);現(xiàn)如今,堡壘被陸地環(huán)繞包圍,它的遺跡看起來跟一個用石頭畫出的建筑圖紙沒有太大區(qū)別,你能通過殘存的地基看出堡壘曾經(jīng)的走向,長滿雜草的高墻里零亂地嵌著巨大的燧石。在羅馬統(tǒng)治時期,這座堡壘是糧草供給和兵士運輸?shù)闹修D(zhuǎn)站。你還能看到為慶祝勝利征服不列顛而修的凱旋門的殘余部分,它原有 85 英尺高(約 26 米),周身包裹著從意大利運來的卡拉拉大理巖。這座凱旋門是羅馬帝國修建的最大的凱旋門之一,大到從海峽的中間就能看見它遠(yuǎn)遠(yuǎn)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在驕傲地嘲笑著曾妨礙羅馬大軍登陸的“海怪”。
公元 200 年之前,駐扎在堡壘里的士兵一直沿那條如今已不復(fù)存在的瓦恩特薩姆海峽巡視著羅馬帝國新領(lǐng)土的入口。這可不是什么讓人喜歡的差事——離家太遠(yuǎn),駐扎時間又太長。士兵們一定天天盼著配送給他們的葡萄酒快點兒運來,好痛飲下肚,解難耐的思鄉(xiāng)之愁。
▲俯瞰下的里奇伯勒堡壘
海水退至法蘭西,如期而至的雨給道路鋪滿了青苔。2000 年后的 1967 年,在里奇伯勒堡壘往西 140 英里的南安普頓,有一艘船靠了岸——這次不是愷撒的羅馬大軍,也不是終于抵達(dá)終點的埃涅阿斯船隊——那是我的父母。在幾乎走遍全球之后,母親陪同父親來英國完成最后一年的醫(yī)學(xué)訓(xùn)練,于是被古羅馬人定義為“荒蠻人”的他們,踏上了這片“后羅馬時代”的土地。盡管羅馬帝國早已傾塌,這座城市仍然沒有褪去自己的“羅馬驕傲”。抵達(dá)英格蘭的時候,母親 22 歲,父親 29 歲,結(jié)婚已 3 年的他們依然年輕,充滿活力。他們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沉浸在歐洲文化中,慢慢成熟,生兒育女。父親也從此愛上了葡萄酒(這份對葡萄酒持久的熱愛,也來自于移植在澳大利亞的那些葡萄樹),成了“文明人”。
究竟誰才是文明人,誰又不是?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麻煩問題。羅馬人把葡萄酒帶入了這片未開化的海岸,不論是陽光、南方土壤的味道,還是現(xiàn)代人不認(rèn)為有多可口的其他原料,比如葡萄干、蜂蜜、青草、樹脂,這里的人都欣然享用——包括加在酒里的水,因為只有野蠻人才喝不用水稀釋的酒。(當(dāng)然,反抗羅馬統(tǒng)治的人也有不在酒里摻水的,比如公元前 1 世紀(jì)的詩人卡圖盧斯就曾寫道:“滾吧,水,你不是酒的朋友。只有有良心的、純烈的巴克斯才有資格住進(jìn)我的酒杯!”)他們也引進(jìn)了別的享樂方式,比如浴缸、浴室,柱廊,大型宴會。英格蘭人狂熱地吸納了羅馬人帶來的一切,但他們并沒有因此而變“文明”,相反,按照塔西佗的意思就是,這使他們顯得愚蠢至極。對于當(dāng)?shù)厝巳绱藷嶂酝鈦淼纳莩尴硎?,塔西佗十分鄙視:“他們愚昧無知地把自己的行為視作‘文明化’,卻沒意識到這其實是他們被奴役的一部分?!?/p>
至少,當(dāng)年引進(jìn)的葡萄酒中有些是非常不錯的。在這一帶出土的眾多雙耳細(xì)頸陶罐當(dāng)中,英國古跡署管理員喬安妮·格蕾認(rèn)為,有一個罐子上的印標(biāo)顯示,罐子里裝的是來自意大利南部維蘇威山麓的葡萄酒,看來羅馬人在帝國搖搖欲墜的時候也沒有虧待他們的士兵。維蘇威山麓的葡萄酒質(zhì)量非常高,可惜的是,公元 79 年,維蘇威火山大爆發(fā),葡萄園和龐培城瞬間淹沒在洶涌的火山灰下。盡管塔西佗對英格蘭天氣堅持不懈的惡毒評價十分傷人,但即便經(jīng)歷了 2000 多年的氣候變遷,英格蘭人或許仍然覺得自己值得享用世上最好的東西,比如融有意大利陽光的玉液瓊漿。我去了里奇伯勒和附近的幾個葡萄酒莊,那兒 4 天沒下雨了,不過葡萄樹尚不需要雨水的滋潤。清風(fēng)徐徐,天空微藍(lán),太陽從云間悄悄探出頭來,偷偷望著地上的葡萄樹——讓塔西佗幾個世紀(jì)的壞話見鬼去吧。塔西佗之后 1000 年,西西里國王羅杰宮廷里的地理學(xué)家伊德里希曾這樣描述這里:“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土壤是肥沃豐饒的;這兒的人們是勇敢積極、具有開拓精神的。但這一切都被冰封在永無休止的冬季中?!边@位聰明的地理學(xué)家應(yīng)該想明白的是,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肥沃土壤能抵御持久的嚴(yán)寒。但如果你和他一樣住在巴勒莫,你的冬天和別處的冬天自然是大相徑庭的。
▲希臘雙耳細(xì)頸陶罐
雙耳細(xì)頸陶罐在當(dāng)時使用非常廣泛,它們攜帶方便,用完即可丟棄,而且異常耐用。歐洲幾乎所有地方都發(fā)現(xiàn)過這種罐子,但是格蕾向我介紹的那個更讓人滿意。它仍然堅固,幾乎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兩側(cè)把手的形狀就像一個人的雙臂彎曲著輕輕扶著大腿。罐標(biāo)上的字跡對外行來說就是天書,但它像華特靈大道上的青草一樣纖細(xì)靈動,令人贊嘆。如今這些陶罐色澤暗淡,但仿佛仍然保留了某種強大的欲望,當(dāng)年或許正是這種欲望,使得制作它們的羅馬人甘愿忍受浪濤顛簸,深入異國腹地,才把葡萄酒帶到了各個本沒有酒的地方。
這個罐子的酒標(biāo)上印有葡萄酒的原產(chǎn)地、葡萄品種、酒的出色品質(zhì)、裝罐的時長(3 年)以及罐子裝滿時的重量(196 磅,約 89 千克),還提到了種植園主和運輸人員的名字。這告訴我兩件事:第一,羅馬人在運送葡萄酒這件事兒上一刻都沒耽擱,因為從他們抵達(dá)不列顛,到維蘇威火山爆發(fā)、埋葬葡萄酒莊和龐培古城,中間只有 36 年時間;第二,在葡萄酒的運輸過程中動用了不少人力,因為 196 磅相當(dāng)于 6 英尺多(1.8 米以上)高的男人的重量。
里奇伯勒還有一個教堂的少量遺跡,這座教堂不是羅馬人的功勞,而是薩克森人為紀(jì)念圣奧古斯丁修建的。圣奧古斯丁在基督教義中加入了自由意志的信念,以及經(jīng)受苦難是不當(dāng)行為的懲罰的思想。每去一個釀酒的國家,我們都能聽到這樣的話:“葡萄樹需要經(jīng)受苦難?!币馑际亲詈玫木仆勛陨L于險峻地勢(比如多石而缺水的斜坡上)的葡萄。釀造香檳用的葡萄需要白堊土,這種像粉筆一樣的巖石在西班牙南部和英格蘭南部的南唐斯丘陵備受推崇,因為它滲水性極強,葡萄樹的根必須扎得非常深才能吸收到水分。如果你把葡萄種在肥沃的、水分充盈的土地上,你會收獲更多的葡萄,釀出許多額外的、口味平淡無奇的酒。即使把葡萄種在對的地方,葡萄園主也會修剪掉一些枝丫,以保證收獲的葡萄都是精華。當(dāng)然,我并不是說葡萄樹比人更喜歡經(jīng)受苦難,只是它們更能克服苦難。
盡管我是在城市里長大的人,但我對這群勇敢而堅忍的羅馬人有著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并不只是因為我們都愛酒。坐在家里可沒辦法征服世界,所以他們主動走南闖北,去往遠(yuǎn)方。當(dāng)然,猶太人的漂泊他鄉(xiāng)是被迫的。歷史上針對猶太人的大多數(shù)辱罵,都與我們的居無定所,以及我們對自己生活的國家一直缺乏忠誠有關(guān)——這些辱罵簡直就是總能應(yīng)驗的預(yù)言,因為當(dāng)你被趕出自己的家園,自然而然就會對下一個居住地的地主失去信任,尤其是在被驅(qū)逐幾十次甚至上百次之后。
在里奇伯勒西南 40 英里的肯特郡,我在一片寒冷的土地上欣賞著光禿禿的葡萄樹的對稱之美。正如維吉爾曾經(jīng)說的,這些密集的枯枝看起來就像一列列士兵,排成堅不可摧的陣形準(zhǔn)備征服世界。葡萄樹像羅馬士兵,我猜當(dāng)年的羅馬軍隊也像我眼前的葡萄樹一樣,排成這樣的隊列蔓延到世界各地,在每一個可能的角落扎下根。
與英格蘭的眾多葡萄酒莊一樣,吉斯伯恩酒莊(Gusbourne Estate)為釀造世界聞名的氣泡酒——香檳,也種植了黑皮諾(Pinot Noir)、皮諾莫尼耶(Pinot Meunier)和霞多麗(Chardonnay)這三種葡萄。傳統(tǒng)的釀造香檳的葡萄大多種植在白堊土地,但這里并不是白堊土地。“我們的威爾德黏土層有 27 米深!”葡萄園經(jīng)理喬恩· 波拉德愉快地說,然后帶我們走回鐵瓦楞建造的谷倉,這個谷倉就是釀酒的地方。吉斯伯恩酒莊的氣泡酒是英格蘭出產(chǎn)的最好的氣泡酒之一。他們的成功吸引來了商界的大量資金注入,這種合作關(guān)系在英格蘭南部仍然非常少見,但在香檳市場已是常態(tài)。
我們穿著沾滿黏土的鞋子離開了靜謐的葡萄園,艱難爬上樓梯,經(jīng)過拖拉機和葡萄榨汁機,來到了品酒室。品酒室樓下有幾雙雨靴,樓梯上面放著幾雙拖鞋,要不是身邊全都是金屬機器,這兒還真有點兒家的感覺。上次我來這里是 2010 年,那時他們還沒拿到那筆意外投資。我當(dāng)時覺得,他們可能打算花一筆錢開一個葡萄酒店,甚至覺得他們有開始經(jīng)營餐廳的打算。但事實上,我這次來的時候,他們還跟以前一樣,就只多了一個鋪著木板的、基礎(chǔ)的品酒室。他們計劃舉辦一些“美食配美酒”活動,也可能舉辦幾場晚宴。但其實,這個酒莊已經(jīng)把大部分投資花在了品酒室外的葡萄園里,還買了整個蘇塞克斯郡所有跟他們相似的葡萄園。很難相信,我杯子里優(yōu)雅精妙的液體竟然出自這片布滿葡萄樹枯枝的園子。葡萄樹長久以來都是生育能力的象征,一個原因是,它們有著冬枯春榮的頑強生命力,另一個原因則跟它們釀出的汁液對性能力的作用有關(guān):葡萄酒在古人手中有很多種用途,喝來當(dāng)“偉哥”用就是其中之一。
葡萄酒,來自從枯枝上長出的果實,它戰(zhàn)勝腐爛,它是葡萄一次又一次揮灑的血液,它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重生的象征,比羅馬人開始崇拜酒神巴克斯要早得多。狄俄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他被殺害并被碎尸(就像一串葡萄從枝頭散落),又被他的父親宙斯用神力救活——就像早于他的埃及地獄冥神奧西里斯,以及晚于他的、出生兩次的羅馬酒神巴克斯。狄俄尼索斯是生育和肉體歡愉之神,他還掌管著冬季之后的大地復(fù)蘇——你聽見了嗎,塔西佗?
話說回來,英格蘭的葡萄酒也經(jīng)歷過一場重生。約公元 8 世紀(jì)時(“征服者威廉”來到不列顛的 300 年之前),一位被稱作“圣比德尊者”的修道士寫道,不列顛“有豐富的糧食作物和木材林地,有豐美的牧場可以放牧和飼養(yǎng)耕畜,而且有許多釀酒葡萄種植在不同的地方”。不過他沒說這些葡萄園叫什么名字,這有點兒氣人?!赌┤諏徟袝分刑岬降钠咸褕@有超過 40 個之多,釀造葡萄酒的習(xí)慣在不列顛至少持續(xù)到 16 世紀(jì),直到亨利八世解散了羅馬教廷在英國的修道院。不過那時,英國人也不需要在本國釀酒了,我們已經(jīng)在別處占領(lǐng)了更適合釀酒的地方。這讓人不禁再次提起那個問題:干嗎非要在不列顛種植釀酒葡萄呢?當(dāng)初,直接飲用當(dāng)?shù)氐乃浅2话踩?,而且宗教也允許釀酒,但即便在只能喝葡萄酒的情況下,我們也沒能讓葡萄酒釀造業(yè)繁榮發(fā)展,那現(xiàn)在干嗎還要種葡萄呢?
也許是因為,不管一個人擁有多少領(lǐng)地、在國際市場上享有多大的權(quán)力,他心中仍然渴望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吧。基督教《舊約》中最有說服力的象征就是一株巨大的葡萄樹。相傳,摩西派了兩個人去尋找上帝許諾給猶太人的土地,迦南,這兩個人從艾西科爾山谷用桿子抬回來了一株巨型葡萄樹給摩西。這株葡萄樹讓人們確信,上帝的許諾之地不光有牛奶和蜂蜜,還有葡萄和酒。這也是摩西與許諾之地之間唯一的一次直接接觸。
開著車穿過肯特郡的灌木籬路時,我一直在思考兩種相反的誘惑:不斷遠(yuǎn)行,還是停下腳步定居下來,種一些葡萄。我想到了吉斯伯恩酒莊的創(chuàng)始人,安德魯·韋伯,他本來在南非做外科醫(yī)生。2003 年,他女兒結(jié)婚之后,他買下了女兒家隔壁的這塊地,之后幾年便種起了葡萄。本來只是一時興起,結(jié)果變成了一生的癡迷,在酒面前,人真是有意思。“他以前就在這兒睡覺?!眴贪哺嬖V我,在品酒室指了一圈。除了有一個微波爐——看起來還是臨時拿來的——我倒是沒看出來這屋子有能讓人舒服住下的地方。
按照韋伯的商業(yè)規(guī)劃,他和經(jīng)理喬安、釀酒師查理· 霍蘭德現(xiàn)在在西蘇塞克斯郡另外擁有一片 21 公頃的白堊土地。我不明白,吉斯伯恩酒莊已經(jīng)擁有 40 公頃的黏土地,而且釀出的葡萄酒是整個肯特郡最好的,他們?yōu)槭裁催€要去別處買地?“因為天氣啊?!表f伯說。2016 年,薩塞克郡和漢普郡都遭受了霜凍,肯特郡沒有?!澳憧偛粫\氣差到在兩個地方都碰到一樣的壞天氣吧?!比藗兺ǔUJ(rèn)為,好好待在一個地方是最靠譜的,但是在這兒,能從一個地點轉(zhuǎn)移去另一個地點才是安全保障。韋伯也承認(rèn),能有機會把產(chǎn)自不同土壤的基酒混合調(diào)配出好酒這種事兒,他很難拒絕。
韋伯顯然對法國北部有著非常深的敬意,因為他酒莊的無氣葡萄酒都很有勃艮第特色,不管是葡萄品種(黑皮諾紅葡或霞多麗白葡),還是酒的樸實內(nèi)斂風(fēng)格——啊,當(dāng)然,還有非?!安薜凇钡膬r格。他也十分清楚,太早覬覦南半球沒有什么意義。你必須先把手頭該做的做好,等酒都裝了瓶,再談?wù)鞣澜缫膊贿t。
理查德· 巴爾弗-林是肯特郡另一位富有的地主,他有一棟都鐸風(fēng)格的房子,名下有一個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三分之一的所有權(quán)。他也愛葡萄酒,他的哈希斯酒莊(Hush Heath)離坦布里奇韋爾斯市很近。酒莊很像過去的貴族封地,主人的房子建在小丘上,可以方便地看到很多人在“封地”上忙碌地勞作著。哈希斯酒莊的美麗是獨一無二的,沒有白堊土地,這兒也是威爾德黏土地,其下是砂礫層。但他們釀出的氣泡酒品質(zhì)依然非常高(無氣葡萄酒略遜一籌)。我站在被密布的都鐸木樁分割開來的美麗的葡萄園里,旁邊是一個池塘,應(yīng)該是雀鷹和河蚌的家——我不禁開始懷疑,白堊土除了被用作營銷手段的價值,到底好在哪兒?我凝視著插在地里的橡木柱,它們是用來固定葡萄樹周圍的金屬網(wǎng)格的,就算暴風(fēng)雨來了,它們也會像石柱一樣穩(wěn)固,因為橡木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它們在水中不會腐朽。我忍不住又問自己:“所以土壤究竟有那么重要嗎?有多重要?”
一種答案是,沒曾經(jīng)那么重要。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白堊土透水性非常好,是葡萄生長的理想土壤。但是只要找到正確的辦法,而且有足夠的錢做排水系統(tǒng),在黏土地里也能種出好葡萄來。現(xiàn)在有很多種羅馬人意想不到的土壤適合種出不錯的釀酒葡萄,只是這樣一來,葡萄酒的品質(zhì)便只能說明釀酒技術(shù)的優(yōu)劣,而不能表達(dá)出別的什么來了。有的時候,原本好好的土壤可能會遭受殺蟲劑污染、外力侵蝕,或者其他人為破壞,但即使如此,品質(zhì)不如以前的土壤也能讓葡萄長得很好。比如世界上目前已知的最好的氣泡酒——香檳,它們生長的白堊土上面就常覆蓋著一些歷經(jīng)人間戰(zhàn)亂的表層土?!兑再悂啎分蓄A(yù)言會有這樣的一天到來:“他們將會把劍打成犁頭,把矛鑄成修枝鐮。國家與國家之間再也不會刀劍相向,也不再訓(xùn)練兵士四處征戰(zhàn)?!笨赡馨桑凑@一天還沒實現(xiàn)。
(本文摘自《流浪的葡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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