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一個人有多放蕩，就有多深情

作者：國館，來源：國館文化（guoguanwenhua）

一曲長恨有幽情，江州司馬最傷心。

1100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唐宣宗李忱做了個夢。
他夢見來到黃帝的天宮，黃帝的身旁，站立著一個玉面童子，童子唱著《長恨歌》，衣袂飄飄，聲脆如鈴。宣宗大為驚奇，問黃帝：“這童兒是誰？小小年紀竟能背出《長恨歌》?！秉S帝笑曰：
“這小童的前世，就是長恨歌主白居易啊。他只因塵緣未了，才到大唐走了一遭?！毙谶€要再問，卻見黃帝和童子騰云駕鶴而去，瞬間無影無蹤。
醒來后，宣宗聞內(nèi)侍來報，白侍郎已于幾日前在洛陽病逝。宣宗潸然淚下，揮毫落紙：“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卑拙右滓磺堕L恨歌》，足以壓倒全唐的敘事詩。但世人多以為，曲里寫的是李楊的愛情，卻少有人知道，他是在借李楊之事，述說自己抱憾一生的相思。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句話，他最開始是說給他的湘靈聽的……1. 少年成名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這是白居易16歲時寫的，這首詩驚艷了盛唐，驚呆了顧況。顧況何許人也？
唐人將其視作李杜的衣缽傳人，是天下學(xué)子爭相拜謁的文壇巨擘。少年白居易，也曾帶著自己的詩去拜謁顧況。顧況初看到白居易的名字，調(diào)侃道：“長安米貴，白居可不容易?！钡吹健半x離原上草”，他就驚嘆：有才如此，居天下不難！白居易的詩名，很快就傳遍了京城，據(jù)說，他曾因為這首詩，在酷夏的長安，免費得到了一筐只有貴族才用得起的冰消暑。但就在天下人把這個少年捧上天的時候，他卻選擇離開京師這個名利場，回到故鄉(xiāng)符離，因為家鄉(xiāng)，有一個女孩讓她魂牽夢縈。2. 初遇湘靈母親陳氏，15歲嫁給了自己41歲的舅舅，老夫少妻本來就有隔膜，白父又常年在外做官，聚少離多，壓抑的婚姻讓陳氏扭曲變形，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了早慧的白居易，厲監(jiān)控著兒子的一舉一動。書齋苦悶，又有嚴母在側(cè)，白居易終日郁郁寡歡。12歲那年，為了躲避政敵報復(fù)，白家舉家搬到了符離。路程遙遠顛簸，白家幼子染疾去世，舉家陷入悲痛。而就是在那個時候，鄰家姑娘湘靈，走進了白居易的世界。兩個少年，在中秋燈會上一見傾心：“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她是農(nóng)家之女，身材姣好，清新如蓮。因為貧賤，她僥幸逃過名教束縛，保存了一派天真爛漫。白居易善譜曲，而她的歌喉又讓人著迷。一個譜曲，一個唱和，才子佳人很快就墜入愛河。少年連夢里都是湘靈：還有少年春氣味，時時暫到夢中來。不見湘靈，就害上相思病。抱枕無言語，空房獨悄然。誰知盡日臥，非病亦非眠。兒子突然變了個人，母親肯定是最快察覺的?；橐鰪膩矶际侨松钪匾捻来a，但從來只有大家閨秀下嫁風(fēng)流才子，哪有名門之后娶村婦為妻的道理！她相當惱火：“我白家是貴胄之后，三代為官，書香門第，豈是你一個農(nóng)婦可想入非非的！”為了把這段感情掐死在搖籃里，陳氏就把白居易送到南方的叔叔家去，再后來，白居易就去了京城游歷。所以，此番從京城回鄉(xiāng)，已經(jīng)時隔三年了。3. 偷嘗禁果闊別幾年后回到家鄉(xiāng)，白居易直奔湘靈家去。但他卻看見木門緊閉，荒草叢生，湘靈一家早不見蹤影。他失魂落魄地回家，問起弟弟白行簡：“哦！你走后，他們家也搬走了，不知道去哪，走之前，湘靈還抓了一把土放在錦囊里，估計要永別家鄉(xiāng)，不會再回來了吧。”白居易悵然若失，但也只好作罷。不多久，他就結(jié)識了家鄉(xiāng)名士“符離五子”，終日和他們游玩唱和，談詩論文，不亦樂乎。但母親又看不慣，又動了讓他走的心思，“符離五子不過鄉(xiāng)野之人，你每天和他們混在一起，對你的仕途有什么幫助！看來我也要學(xué)一學(xué)孟母三遷了?！边@一次，白居易據(jù)理力爭，并向母親保證，以后不游玩，只切磋學(xué)問，才勉強留下。七八年后的一個春日，白居易手捧書卷，漫步湖邊，他嘴里念念有詞，但眼光卻被遠處的一輛車馬吸引住了。車里的人，是湘靈！
他們又回來了！“我們一家去了越中給人種地，那里賦稅輕。但爹爹病了，想回家，所以我們就回來了，這次回來了就不走了?！卑拙右准拥刈ブ骒`的手，語無倫次：“我也回來了，我也不走了?！边@次見面，他們的感情急劇升溫，白居易繼續(xù)以與符離五子切磋為由，半夜無人時，溜進湘靈家，他們偷嘗了禁果，享盡云雨之歡。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如朝云無覓處。有一晚，符離五子來到白家找白居易，無意間跟白母說起，許久不見居易了，想念得緊。白母眉頭一皺，他不是每天晚上都找你們?nèi)チ藛?？怎么會許久不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白母又隱約聽到了湘靈的歌聲，她疑惑，難道七八年過去了，兒子還沒忘了那個村婦？
她抓來弟弟白行簡一問，一切都明白了。白居易清晨回家，堂上老母臉色鐵青，“搬！去襄陽！全家都到你父親那里去！即刻走！”白居易苦苦跪求母親成全，但母親不僅不為所動，甚至連給他們告別的機會都不留：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一夜之間，白家消失得杳無蹤跡。一路上，白居易強忍著悲痛，寫了一首《潛別離》：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我不敢哭，不敢說，只能在心中和你暗暗告別，暗暗相思。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我母親會有回心轉(zhuǎn)意的時候的，湘靈你要等我。4. 天各一方到了襄陽后半年，白父就因病辭世了。按風(fēng)俗，白居易要扶老父靈柩回符離。一路顛簸坎坷，終于回到家鄉(xiāng)，但湘靈一家又不知所終了。他走之后，流言四起，湘靈一家在符離也待不住了，只好遠走。白居易失望至極。
但自父親去世后，失去靠山的白家，已經(jīng)要靠著舉債度日。為了白家，也為了湘靈，白居易只能忍住悲痛，發(fā)奮科考。唐朝的進士難度極高，白居易參加的那年，3000多人只取17個，但他當然位列其中，還成了最年輕的一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白居易意氣風(fēng)發(fā)，自比李杜，立志成為唐興兩百多年來第一人。他騎著高頭大馬，吹吹打打回到家鄉(xiāng)，白府大紅燈籠，人流如織，喜氣洋洋。但鄰家卻孤燈一盞，隱約還傳來幾聲啜泣。是湘靈回來了，但這次她選擇避而不見。新科進士和鄉(xiāng)野村婦，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比年少時更遠了。但白居易有心尋她，兩人自然很快就又碰面了，再見面，湘靈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很多早就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只有她還在傻傻地等著白居易來娶她。白居易感動心疼，他拉上湘靈，跪求母親成全。“當年你是布衣學(xué)子，她尚且配不上。如今你是天子門生，她就更是連給你提鞋都不配了！”抗爭了十幾年依舊是這樣的結(jié)果，湘靈終于絕望了。沒過多久，白居易就要回京赴吏部的選拔了。臨別的渡口，湘靈送了白居易一雙她親手做的千層底。
鞋成雙，人孤單。鞋尚能雙行雙止，人卻要天各一方。白居易肝腸寸斷：南浦凄凄別，西風(fēng)裊裊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歲月讓所有的我愛你，都變成了對不起。天公于他們，何曾有一點善意。5. 誤我百年到京之后，白居易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朋友，就是那個寫下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元稹。初遇元稹，他正在寫《鶯鶯傳》。官家千金崔鶯鶯，為處理老父后事而暫居普救寺，在這里，她遇到了張生。張生愛慕崔鶯鶯的才貌，以詩傳情，以琴撩撥，鶯鶯春心大動，在婢女紅娘的牽線下，和張生私定終生，張生也是“夜半來，天明去”，儼然恩愛夫妻。豈料最后他認定鶯鶯是影響他前程的禍水，決絕地拋棄了鶯鶯。一年多后，張生路過鶯鶯家，此時鶯鶯已另嫁，張生卻還想以鶯鶯兄長的身份掩人耳目，請求一見，被鶯鶯斷然拒絕。后來，這個故事還被改編為《西廂記》。
故事寫得令人憤恨，但卻是以元稹和表妹的初戀為原型。元稹就是始亂終棄的張生，他在故事里，把張生的這種行為稱為善于補過。
因為他拋棄表妹之后，就攀上了丞相之女韋叢，從此青云直上。元稹得意地把他的作品拿給白居易看，白居易唏噓感慨，他為鶯鶯憐惜，也想起了他的湘靈，深感負疚。他又借他人之事說自己的遺恨：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6. 放浪形骸湘靈好像從此在白居易的人生里消失了。心如死灰的白居易開始瘋狂狎妓。在唐代，以他的官制，只能蓄養(yǎng)三個家伎。但白居易則一人占了三十多個青樓女子，他把天下所有女人都當玩物，三年一換，老了就遣散：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他放浪形骸，任憑天下人戳他脊梁骨，他不遺余力地糟踐自己。年近四十，身邊依舊變換著各種女人，他拒絕了所有說媒，堅決不娶妻。但再兇惡的母親，也有體衰年老的一天，她找來族人相勸，生死相逼，寡母楚楚可憐，湘靈杳無蹤跡，他心里早就放不下別人，娶與不娶，又有什么差別呢。37歲，白居易終于在百般無奈中迎娶了楊氏。7. 同床異夢白居易討厭楊氏，他對楊氏最有情的一句詩，是新婚時的一句說教：“君雖不讀書”。他忍不住拿湘靈和楊氏對比，湘靈是農(nóng)家女，但她“娉婷十五勝天仙”，楊氏是名門之后，但還“不如農(nóng)婦識時節(jié)”。他因功授封，楊氏沾光，他覺得她不配：吾轉(zhuǎn)官階常有愧，君加邑號有何功？倚得身名便慵墮，日高猶睡綠窗中！白居易流傳下來的詩，提及妻子的，除了說教，就是訓(xùn)斥。被貶江州后，失意讓他更無法抵御思念。
有一次，他在晾曬衣物時，翻到了那雙藏在箱底的千層底。心中又再度翻江倒海：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欲忘忘未得，欲去去無由。所有的情隨事遷，都禁不起一點挑逗。這一生，終究只剩長恨了。8. 自此永別白居易53歲的時候，曾再回故居找湘靈。再重逢，湘靈依舊未嫁，雖是徐娘半老，但風(fēng)韻依舊。白居易走后，湘靈舍身佛寺。未曾想到老了，他們之間還隔著凡俗這堵墻。白居易又愧又恨，想說的話，開不了口。十多年后，年過花甲的白居易再次鼓起勇氣，又回來找她，這回他想，無論如何，都要和她在一起。但湘靈連見都不見，因為她不想他看到自己年老色衰的樣子。她回了白居易一封信：“有賴父母的理解支持，我才能堅守終身非你不嫁的承諾。父母去世后，兄弟們也很理解我，我得以繼續(xù)留在佛寺中。三十年來，我誦經(jīng)念佛已經(jīng)習(xí)慣了。紅塵之事，也都不記得了，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了?！?/strong>白居易老皺的手掐著書信，五臟俱裂。他寫了一首詩給湘靈：
別來老大苦修道，煉得離心成死灰。平生憶念消磨盡，昨夜因何入夢來？如果你已經(jīng)忘了我，為什么昨晚還到我的夢里來？湘靈苦笑，她只是讓弟弟替她傳最后一句話，“既然在夢里見過了，那就當我們已經(jīng)話別了，天上人間再見吧。”白居易心碎離開。
符離中秋初相遇，一見君郎誤終身。就讓你永遠記住我十五歲的樣子吧。本以為時間可以修復(fù)所有遺恨，本以為五蘊皆空的佛法可以超度我的靈魂，卻想不到，即使吃齋念佛三十年，面對你，到頭來我還是連“色即是空”都參不透。9. 長恨歌主世人只知道蘇軾曠達，卻不知道那是他從白居易處學(xué)來的閑淡消散。他曾是朝堂之上的硬骨頭。鋒芒所向，令權(quán)豪色變。誓言成空后，他漸漸參破窮達。晚年的詩，格調(diào)不高，境界不大，閑適淡泊中總帶著一絲絲哀愁。他不再把自己比作李杜，而自稱是唐代的陶淵明。
亭上獨吟罷，眼前無事時。數(shù)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他厭倦了爭斗，遣散了所有家伎，最美好的生活于他不過是：
窗前有竹玩，門外有酒沽。何以待君子，數(shù)竿對一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湘靈，他把湘靈寫進長恨歌，她的美絲毫不遜于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但在愛情里，他和玄宗一樣無力：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苦笑，這世上最無奈的誓言也許是：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后來，《長恨歌》傳到了日本，上至天皇，下至黎庶，全國無不頂禮膜拜，他被日本人奉為文殊菩薩，影響力遠超李杜。再后來，人們稱他為長恨歌主，一曲長恨有幽情，江州司馬最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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