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大碗茶

還只有幾個(gè)月吧，父親那黃土壘成的屋前屋后已經(jīng)是 雜草萋萋。老家在山下的院子里，最初的老屋也是黃土壘 成，而父親現(xiàn)在的新屋建成，也是土屋，擠在田谷坳上, 田谷坳也是一個(gè)院子，這院子也挺大的，我的爺爺與父親 他們都在那里。剛剛讓父親在那安家的時(shí)候，我們把他屋 前面清理得干干凈凈，抬眼可以看到他住了七八十年的莊 院，可以瞭望對門連綿起伏如黛遠(yuǎn)山。而在遠(yuǎn)山某處角落 里，這時(shí)，我正以一杯清茶擺在桌上，裊裊的茶香飄拂， 想必，父親是能夠喝上的，父親已經(jīng)通神了。十多年前，父親愛酒勝過愛茶，每天早晨，才睜開眼， 他總愛手握一只錫壺，走到酒壇邊，舀滿，到酸菜壇子里， 夾一塊蘿卜皮，捏在指間，那蘿卜皮被紅辣椒腌得里外透紅，咸，用牙齒咬個(gè)印子，可以拌一口飯，父親常常一塊蘿卜皮送一餐飯人肚，一根蘿卜皮佐一小壺綽綽有余。父 親左手持錫壺，右手捏蘿卜，便往稻田里走，便往麥土里 走，便往菜圃里走，去看他的禾苗，看他的麥子，去看他 種的茄子開花沒、絲瓜該扎架不。等他看完了回來，他的 錫壺空了，他就猛灌一杯老葉子隔夜茶，扛起鋤頭出工, 鍋?zhàn)永锏募t薯，他兜都不兜一個(gè)走。他說酒里面飽含了糧 食成分，足夠營養(yǎng)了，但是一小杯酒不能飽肚皮，灌一杯 茶就可以把肚子哄住。晚上，父親也是這樣，抿小口酒， 喝大杯茶。晚上就是睡，不勞動(dòng)，不費(fèi)能量，父親說，青 蛙睡一個(gè)冬天都不吃不喝，我睡一個(gè)晚上，而且喝了酒， 吃了茶，還要吃什么飯?白白浪費(fèi)糧食。伯父喜歡抽煙， 伯父晚上抽幾根煙就說飽了，父親喜歡喝茶，他說晚上喝 杯茶就飽了。我在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一直這樣認(rèn)為，煙與茶 也是糧食，能夠飽肚子?？墒?，我試過一兩回，到晚上， 我咕噥咕噥大喝了一杯茶，卻一個(gè)晚上都睡不著，胃好像 在擰，擰洗衣服一樣地?cái)Q，腸子也是，也好像在抒，擰麻 花一樣地?cái)Q。

父親早晨喝小壺酒，喝大碗茶，我的早晨可吃半碗飯， 外兜一個(gè)紅薯，這是我和我老弟的待遇。每天早晨我去看 牛，姐姐去扯草，妹妹在家里燒柴火蒸紅薯。母親在紅薯 上放一只碗，抓一把米，讓妹妹燒火蒸。紅薯其實(shí)挺香的， 一鍋紅薯能夠香小半里地，我們村子里，每家每戶，在早 晨都蒸紅薯，整個(gè)村莊都是香的。而我，現(xiàn)在一聞到那種 香氣就反胃。其實(shí)，我與老弟吃紅薯比家里任何人都少多 了。每當(dāng)妹妹把紅薯蒸熟，我就放?；貋砹?，母親用一雙 筷子，從碗里劃一條線，把飯分開，我與老弟各一半。妹 妹近水樓臺(tái)，她可以拿過母親劃分米飯的那雙筷子，舔， 因?yàn)槟秋埛潘容^多，總是挺濕爛的，所以，在筷子上總 能沾許多粒飯。妹妹挺聰明的，她爭著干蒸紅薯這活，她 的理由是：我小，我干不了其他活，這理由挺成立的，父 親與母親把這輕松而又有好處的活計(jì)留給了她。

父親十多年來，只能喝茶，不能喝酒了。父親得了腦 血栓。我早幾年就知道了，其實(shí)父親是愛米飯的，也知道伯父的煙與父親的茶是不能飽肚的。父親后來每天早晨都吃飯，只是晚上依然保持老習(xí)慣，抿一口米酒，喝一杯茶， 不吃飯，掌燈時(shí)分，就喊財(cái)叔、意光叔他們玩字牌，每天晚上輸贏塊把錢，玩字牌最多玩到雞叫頭遍，一躺下就呼呼睡，但如果是玩骨牌，則有可能玩到大天光。這樣的好 日子過了十來年吧。一個(gè)早上，父親拿著錫壺，到壇子里 夾一塊蘿卜皮，準(zhǔn)備往田里去看正準(zhǔn)備懷肚的禾苗，剛拖著拖鞋過門檻，一頭就栽下了。父親從此就不喝酒了，只能喝茶。剛開始一二年，他每天早晨，依然手拿那把錫壺， 一起床，就到壇子邊用筷子夾蘿卜皮，往生長莊稼的、他 的那一畝三分地里走，只是那錫壺里晃蕩著的，不是米酒, 而是老葉子濃茶了，只是那錫壺與蘿卜皮都由左手拿著了， 那只右手被騰了出來，專門戳拐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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