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書生書生是茶

茶不是殺心之物。茶引領(lǐng)僧人入梵入定，這是事實(shí), 但“一甌解卻山中醉，便覺身輕欲上天”，據(jù)此以為茶“探 虛玄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塵表”，據(jù)此認(rèn)為“石上清香竹 里茶”，“香煙茶暈滿袈裟”，那就錯了。茶是水啊，水澆水 是天然物理，但水養(yǎng)物也是物理天然。肺腑涼清寒，毛骨 已蘇醒，涼茶入了腸胃，毛骨并沒枯石凝萬象啊，筋舒了 骨醒了眼睜了眉展了，從來佳茗似佳人，這就是了?？吹?佳茗聯(lián)想佳人之心思活躍開了，浮想聯(lián)翩了，心情蓬勃了， 茶生養(yǎng)人心啊。誰說茶是殺心的?香煙茶暈是有袈裟，但不是滿袈裟，穿著長袍馬褂的 不全是僧人嘛，更多的是書生。艾煊先生對茶有個妙喻： 茶和酒是千歲老友，但兩人性格絕然相反，一個是豪爽、 獰猛、講義氣的漢子，一個是文靜、寬厚、重情誼的書生。

茶是書生，書生是茶，茶與書生綰結(jié)千年，綰得鐵緊，艾 煊先生是茶與書生共同的知音。但讀到這里，有人會以為 茶是殺心的。艾煊先生說茶文靜，說茶寬厚。文靜是靜噢， 靜者，虛也，家事國事天下事，都在靜心沒氣中虛化掉的， 寬厚是寬噢，寬者容也，污物穢物爛鄙物，都笑納在心簍 子的了。哪里會是這回事呢，茶不是這回事，書生也不是 這回事。書生溫雅，但有指點(diǎn)江山的意氣，書生淡泊，但 有糞土王侯的豪氣。茶也是，茶在天地間吸過陽光的，內(nèi) 里也蘊(yùn)著火，況且，它也被人間的煙火沸騰過，涼水是激 不出茶性來的。茶也是有脾氣的，茶將日氣之陽與煙氣之 火輸入心腸，向肝處輸，向膽邊輸，當(dāng)然會把書生的肝膽 弄醒壯大。別以為書生喝茶是吃鴉片煙，云里霧里會忘我、 忘人、忘事，把什么都忘了;書生人茶館不是無聊來打牌， 書生聚晤于雅座，可聊有的是。孫紹振先生是位大教授， 自然是知書達(dá)禮的大書生，他喝茶可不是為消氣，而是來 生氣的! “人生樂事良多，最樂為三五知己難得相逢，于 書齋中，閉門飲茶，將平日最惡心之事，最討厭之人，痛 痛快快、瀟瀟灑灑大罵一小時?！边@就需要濃茶，好在福建 多濃茶，功夫茶、苦丁茶、鐵觀音都是濃的?！安璞仨毷轻? 濃的，不釅濃不足以催生醉意，亦不能從日常的禮貌、法度，尤其是潛意識里藏著的怯懦、自卑中解放出來，恢復(fù) 天然之真性情、純心態(tài)! ”不要以為茶文弱不生勁，茶是 很有力量的，茶能解放人在憋屈中壓抑良久的“真性情”, 也能起出掩埋在塵世中的純心態(tài)。“茶過三巡，便可開懷大 罵，罵貪污腐敗、人欲橫流，罵精神猥瑣、數(shù)典忘祖，罵 出賣朋友、叛變愛情，罵歌星偷稅、撈盡不義之財，罵文 痛?；?，意在躲避崇高?！睂O先生用的是水泊梁山式的大 碗茶杯，茶淋漓語淋漓。該罵，為什么不該罵呢?所以國 學(xué)大師臺靜農(nóng)先生是越寫越生氣了。臺先生寫的文章在發(fā) 表之前先要林文月女士讀一讀，臺先生說：“你看怎么樣? 文字火氣大了些，會不會得罪人? ”林文月說：“恐怕會 哦?！?“那怎么辦? ” “管他呢，你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怕得 罪人嗎? ”臺先生聽了說：“說得也是。我越寫越生氣! ” 這么大年紀(jì)了，怕什么呢?

但茶畢竟是寬厚的，書生也是文靜的。書生開罵，拍 案而起或許有之，但動輒掀翻桌子那要軍閥才干，書生一 般不會。蔣介石罵人，開口便是“娘希匹”。紀(jì)曉嵐不會這 么罵，紀(jì)先生罵和珅，只在和府上題寫“竹苞”兩字。竹 苞是《詩經(jīng)》中的好詞美言，“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意 境深邃得不得了，而況和府茂林修竹，侯門幽深，而況“竹 苞”兩字還是和珅謅著笑媚請紀(jì)先生題寫的，但乾隆知道， 這是紀(jì)先生在罵和紳子孫十八代，竹苞者，個個草包也。 這下和珅笑不起來，也哭不出來。大罵是文化偏至，大笑 也是文化偏至，都不是“和”。不冷不熱，不偏不倚，不走 兩端，謂之和，和是最高境界的茶道。茶熱過會涼，茶涼 了皮囊，卻熱化肝膽。茶是投向水中的火啊，明里是水， 實(shí)里有火，水火交戰(zhàn)，陰陽相濟(jì)，有剛有柔，能寬能猛， 中國儒道精髓是中庸，茶道的核心當(dāng)然便是中和。說到中 庸與中和，又可能有人會誤讀，認(rèn)為中庸就是是非不分的 折中主義，認(rèn)為中和便是忠奸莫辨的一團(tuán)和氣。攝氏百度 誠然不是中庸，攝氏零度也肯定不是中庸。單罵“個個草 包”是零度，可讓和大人大哭，單題“竹苞”是百度，可 讓和大人大笑，這都不符中庸中和之道;而以“竹苞”罵 “個個草包”，讓和大人哭笑不得，聲色不曾俱厲，錦里 暗藏針，將中庸中和之道運(yùn)用得爐火純青，這才是茶滋 養(yǎng)出來的書生。白居易是書生，也是茶人，他一生“憂 元元”，文章都是“淚濕衫”的時事，對賣炭翁之類的事 情，心中燃著一窩子的火，但他不罵“娘希匹”。豪紳刮 民膏，建華堂，豪紳之華堂不是我們?nèi)迨甙耸俣?平米的套間，占地有好幾公頃的。豪紳請白先生題門匾， 白先生題的是：極其廣大。這詞大氣，極合豪紳包舉宇內(nèi) 之心，自然高興。但知者知之，這是白先生茶后罵人，《中 庸》之中的句子是：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此處蓋取諧音也。

用書中之句作子彈，向?yàn)楦徊蝗收邽槿瞬涣颊叻艓谆?槍，打他一梭子，是書生的職責(zé)。書生是社會良心，我們 采了那么多能夠激發(fā)孕育與合成好詞妙句的茶給他喝，他 當(dāng)然有義務(wù)頌善詈惡。書生走進(jìn)書齋，可以給兩只耳窗上 扃，但書生走進(jìn)茶館，那就應(yīng)該把嘴門打開。商場是那么 狡，官場是那么腐，情場是那么濫，文場是那么鄙，學(xué) 場是那么假，名利場是那么瘴氣，書生應(yīng)當(dāng)“吶喊”。魏 晉書生看到歹徒在強(qiáng)搶民女，看到惡棍在黑鞭牧民，而自 個兒跑到山林中去參禪造化，這是不負(fù)責(zé)任的，在數(shù)千 年的書生冊頁間，這是一個例外。這可能是魏晉書生太 愛喝酒不愛喝茶的緣故。因?yàn)楹染撇皇恰昂汀钡模谱?兩端，要么橫身抽劍，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要么壺中日月長， 爛醉如泥不管人間事了。茶是和的，它既不獰猛人世也 不超然出世，茶不亂性，既不火爆如雷，也不枯槁似木， 茶始終讓人醒眼看世看人，平心評人評世。臺灣詩人洛 夫先生既懂酒又懂茶：“我倒以為，酒和茶的最大好處乃

在增加談興，一杯在手，飲者的話通常會突破世俗的藩 籬，天南地北，中外古今，無所不涉，而評騭人物，月 旦人物，更成了話題的焦點(diǎn)。酒愈喝愈醉，情緒激動起 來，常有由爭吵而謾罵而相互扭打……茶則愈飲愈清醒， 放言之下，縱然對事不免有所批評，但也語多節(jié)制?！辈?性中和，茶性也內(nèi)斂，茶滋養(yǎng)書生喜歡放炮的脾氣，當(dāng) 然是多文攻，少武攻，這是十分符合“要文攻，不要武攻” 的精神的。

要文攻。書生不能把書齋里那扇通往菜市場通往名利 場通往人民廣場的門焊死，要多到許多場里去，生活一定 要在場。那里有民瘼，那里有世態(tài)，那里有善惡忠奸的種 種人心，看到真善美，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歌頌，看到假丑惡，也應(yīng) 該喝喝釅濃之茶，茶過三巡，文思出來了，文句出來了， 便可開懷大罵。戰(zhàn)士要戰(zhàn)斗才有戰(zhàn)功，文人要文攻才有文 勛。洛夫先生說：“一面喝茶，一面不傷筋骨地罵罵你所厭 惡的人或社會不合理的事，未嘗不符合衛(wèi)生之道。因?yàn)闀?談中可以把胸中的郁積，在熱茶的氤氳之中逐漸化去，而 換來一片祥和清穆的心境?！睍吅炔柽呴_罵，豈止符 合衛(wèi)生之道?這更是符合孔孟之道的，天下興亡，匹夫 有責(zé)，書生責(zé)尤大矣。書生激濁揚(yáng)清，鋤惡張善，換來祥 和清穆的心境是次要的，換來祥和清穆的太平世界，才 是書生的文功，是書生的莫大勛業(yè)。立德立功立言，書 生立言就是立德立功?？锓鎏煜轮φ\然難立，但千萬 難，吾往矣。精衛(wèi)填海，雖不能至，心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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