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得好:四川的爬蟲,一過夔門就成龍;湖南的麻雀,飛過洞庭湖就變鳳。
考上心儀已久的北京大學讀研究生,我只覺得天闊地小,神采飛揚。泡圖書館,一天到晚啃“洋書”,;開學術會,指點江山興亡事;找同學串動,蠢蠢欲動鬧學潮……
說句實在話,如今想來都好笑:每年屆時還沒有學潮起,即使沒有什么合理的由頭,心里也感覺癢癢的要鬧一場。反洋貨、官倒、反腐敗,甚至因為校方規(guī)定晚上11點熄燈,也鬧出一場震動朝野的軒然大波。
其實,那不過是當年北大人的一種驕狂:胸懷天下,舍我其誰?!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征途中,自我中心化的年輕人,要讓歷史聽到我們的聲音,要讓社會遵照我們的行程!盡管每次都會給政治局面帶來不小的負面影響,而我們木然無知,一腔熱血、貢獻祖國的后面,也有幾分暢意人生的快感。
八十年代的北京大學,是我們這一代北大人永遠的精神家園;一次偶遇大師的茶話,是我永誌的人生轉折。
那個下午打完排球,我一身是汗地來到澡堂。霧氣騰騰中,一位疏發(fā)白眉、行動緩慢的古稀老人,引起我的注意。我本能地打個招呼,即一路扶持。洗完澡,把他扶到外間更衣,開柜門、拿衣物,換好衣,攙扶出門下臺階。
老人家告訴我,家住后面燕南園。頓時,一陣熱浪,從后脊梁直沖泥丸!國寶級大師云集的燕南園,在當時北大學子眼中,猶如奧林匹亞山神殿,住著心中的圣人!
扶著老人走進燕南園60號,那是中國語言學泰斗王力先生的家!
在先生家喝過兩次茶,茶一入口,即知為陳年宿茶;而敬聆先生教誨,則受益終生。
先生稱經過“文革”,還有我這種主動扶助老人的仁心,是為難得。
我當即年輕氣盛地說:敬老之心,人皆有之。與其說是仁愛慈悲,不如說是發(fā)乎自心,情之所至,隨心所欲,以求心安。
先生慈容頓開,稱如此即為天生慧根,又有心率身行的擔當。若時順運至,率性而為,則多有成大器者;若時乖運蹇,則不甘時困,不畏人言,敢作敢為?;蜻\觸華蓋,或成就大器。若其中有發(fā)人所不能之宏愿,賣人所不能之蠻力,行人所不能之難路,成人所不能之大事。所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大多出于此輩。
我問先生:對當代青年才俊而言,怎樣做,未來才能成大器者?
先生點點頭反問我:那你說說他們的長長短短?
在我之論,其長在經過“文革”,反思精神強,趕上國家上正軌的改革開放時代,對于追趕世界先進文明潮流,為中國走向世界的進化歷程,甘當中流砥柱的使命感強烈。不足之處,由于毛時代階級斗爭文化滲入心靈,很大程度影響到人性;其次是經過十年折騰,讀書太少,功力太差,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很多人又對此認識不足,自視甚高。
先生接過話頭,言人性有虧,無藥可救;先天性知識不足,若無天資補助,即使百倍努力,也難為大器。中國古語中,有大智慧,所謂家傳詩書久,學富五車書,又稱三代書香門第,養(yǎng)成學問冠蓋。何來?如果家貧,書都看不到幾本,哪里去學去問?而一夜暴富之輩,心不正焉,斯文不過裝模作樣藏拙而已,即使家藏典藉萬千,子孫也只把詩書當門面。大學問家,要讀破萬卷書,洞明先賢后哲的來龍去脈和起止高度,因學而起疑,因疑而質惑,學而問之,學求解惑,集之而成,即為學問。
(王力先生在客廳)
聽先生津津樂道于舊時讀書人的故事,真是大開眼界:夜色深深庭院靜,幾桿篁竹嚦蟲聲,讀書夜半入神,佳人紅袖添香,或燕窩,或雞湯,宵夜過后,精神倍爽。
我不禁一笑:看來,物質是大師的基礎和情調啊!如今我們讀書,與前輩有天壤之別,研究生6人一間,互相干擾;夜半人困馬乏,有錢的,泡袋方便面,渥兩個雞蛋;窮困的,白開水下肚,上床找夢周公去也!
我請教于先生,以晚生所學中共黨史而言,如何努力以成就大器?
先生即擅長諄諄誘導,又善于拓展視野。先生問我,你是如何看待中共黨史這一學科的?你為自己從事的學科,做過什么準備和努力?
素來無人可吐露心曲,面對慈祥親切的國學大師,當下我滔滔不絕地狂放心聲:
中共黨史,尚如胡適先生所言,不過是政治家眼中任人打扮的婢女而已,做政治洗腦的工具,無聊之物;而作為歷史學科的中共黨史,尚屬處女之地,大有可為;
其二,中共開國近半個世紀的治國史,于研究者,大有可為!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反右運動、大躍進﹒大饑荒、“文革”、改革開放大變遷,事關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的興衰生死。就以大躍進﹒大饑荒史而言,就以其造成五千多萬民眾的死亡,等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罹難者總和,為一人夢魘興致的代價,其原因、過程、真相,史綱、史據(jù)、史論,還是一本糊涂帳!中國是一個有數(shù)千年歷史學傳承的國家,中共黨史必是“以史為鑒”、“鑒往知來”的富國強民的顯學,也是人類理性伸展的熱點所在;
其三,對于拓荒中的黨史研究,可謂“三是”之道,即中央文件是史論,文件典型是史據(jù),人民日報是史綱。當然,中共開國近半個世紀,以文件發(fā)動運動,運動改造社會,是其特色。但是,沒有人去研究文件發(fā)動下的運動,是如何具體影響和改造社會的。我愿當天下先。
我向先生報告自認為的黨史研究開創(chuàng)性努力:已經進行好些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上書史材料收集,大躍進﹒大饑荒典型地區(qū)調查,以及“文革”武斗、奪權的社會調查。
末了,我揚首挺胸,不可一世的告訴先生:我決心以絕學之力,顯學之心,來從事當代國史研究!
八十年代的北大,你決計看不到大師們對于學生狂妄的指斥,而往往會聽到他們時常與學生同一而起的狂放不羈的笑聲。
先生聞聲,眼眸一亮,喜笑顏開,言有此心志,當可謂成大器的胸臆與潛質。做學問,不要急功近利、為稻粱謀的功利;要有天下第一、舍我其誰的精神。
我哈哈大樂,身向前傾,大拇指一伸:先生是中國語言第一,天下第一!
先生哈哈一樂,手指一點我:但愿你黨史研究,中國第一,也就天下第一!
老少兩人,心息相通,精神共融,滿室春色,其樂融融!
這就是北大的大師,這就是國學的大師,這就是我們北大人引路的導師!
多少年來,我養(yǎng)成了定期回北大看看的習慣。現(xiàn)在的燕南園,已經成為很多官僚衙門的辦公場所。
大師是大學的靈魂。斯人已逝,大師凋零,北大逝去了大師,燕園失去了靈魂,幾許衙門氣,幾縷銅臭腥。
(大師凋零的燕南園,如今已經成為很多官僚辦公的衙門)
有感于北大的風華之變,我曾經寫過一首詩,以誌其情:
七 律﹒北 大 人
當年縱馬 佩 吳 鉤,
萬里關山 覓 列 候。
虎帳談兵 驚 劍 氣,
燕園醉眼 論 風 流。
云譎白塔 南 冠 夢,
雪冷瀛臺 過 客 愁。
且挽未名 湖 上 水,
三春化雨 洗 紅 樓!
每當我走過燕南園,心中都會升起綿綿的懷念、不歇的遺憾:魂兮歸來吧,大師們!多想奉上幾包極品好茶,讓先生在著作之余,品啜幾口,養(yǎng)心提神;真想能夠讓時光倒流,得以再享與大師共飲之緣,聆聽學問求道,人世稱雄的指點……
多少年過去,無論是在中央機關,還是下海經商,甚或是在商場收山后返歸學術的山居研究中,不敢或忘自我的心境,不敢或忘大師的期許,不敢或忘“天下第一、舍我其誰”的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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