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子他說》第五十九章（2）

嗇的真正精神

“莫知其極，可以有國”，一般人看不出“莫知其極”的道理在哪里，認為就可以有國，有地區(qū)，有土地，有資產(chǎn)。在老子的時代，對于所謂的“國”，并不代表現(xiàn)代觀念中的國家，而是代表了資產(chǎn)，也包括了精神智慧等形而上的資產(chǎn)。

“有國之母，可以長久”，這個“國之母”，就是生生不已最原始的根源，在形而上就是道，在形而下的起用就是簡，這樣才可以長久。所以，不但想求長生不老之道應(yīng)該如此，處人處世，也應(yīng)該注意簡約?，F(xiàn)在大家風靡的學道，學靜坐，學瑜伽，學禪，都是想求長生不老；又求神秘，求神通，搞了許多麻煩的方法，永遠也搞不好，就是因為搞得太復(fù)雜了，不知道“嗇”的原則。如果知道這種原則，“有國之母”基本上就是“簡”。

這一章的基本精神就是“嗇”，上面已經(jīng)討論過，道家、佛家、儒家三家的精神不同。后世的道家或道教往往根據(jù)《老子》的這一章，始終犯了一個毛病——神秘，舍不得傳人，恐怕泄露天機。而且“六耳不同傳”，六個耳朵，就是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傳道了。就算在兩人相傳時，還要附耳恭聽，把耳朵靠到傳道人的嘴邊，變得神秘化。這就是受了《老子》這一章的影響，沒有把“嗇”的精神全盤理解清楚的原故。

下面講做人處世的道理與修道的關(guān)系，都連接在這個大原則之下：“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毕日f文字方面，現(xiàn)在有人寫成“深根固蒂”，這個“蒂”字是錯誤的，“柢”也就是根的意思，根的尖端叫做“柢”。

為人處事，乃至于修道，“深根固柢”是基本上的要求。以道家修道的方法而言，上經(jīng)第十章中說：“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第十六章說：“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甚至于到了呼吸停止的胎息了。在佛家來說，這個情形是到達三禪與四禪的境界；道家則是到達了“深根固柢”，也叫做“胎息”。胎兒在母胎中不是用鼻子呼吸，是用肚臍呼吸的，也叫做“內(nèi)息”，就是內(nèi)呼吸。修持的人做內(nèi)呼吸時，鼻孔及皮膚的呼吸就會漸漸停止。

佛家天臺宗修數(shù)息觀，數(shù)了幾千次，一直在數(shù)。我問他們是在學會計，還是學統(tǒng)計，還是在做生意？數(shù)息只是第一步，將外馳的心念收回來，不打妄想，歸于寧靜的一個方法。待寧靜后，就不需再數(shù)下去了，如果再數(shù)下去，又變成繁忙了。一數(shù)二隨，心良相依，心念跟著呼吸為隨，再慢慢進入第三步，呼吸心念靜止，就到達止的境界。此時，鼻孔的呼吸可以暫停，而停的時間長短，又因工夫的深淺而不同。

假如鼻息能停止到一個小時以上，大概掉到水里淹不死了，遇到烈火也不大容易燒過來，因為這時身體的氣與光放射出去，可以到達手臂伸出去的長度范圍，而擋住了火的力量。這是一種合乎科學原理的現(xiàn)象，不是什么神秘的事。

這一章老子首先說明“治人事天”的道理，“治人”就是做人處世；“事天”就是修道。這個天并不是宗教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學中物理方面的天，而是哲學上抽象觀念的天，代表了道體，是本體的作用。

在“治人事天”上做到了“深根固柢”，自然可以返老還童，“長生久視”。

什么是長生久視

“長生久視”，又是一個大問題，是幾千年來討論紛爭，一個解決不了的道家問題。例如“祛病”是道家的工夫，起碼少病或無病，絕對健康，“延年”是活得更長久。而道家標榜的“長生不死”，這個不死的觀念有問題。死是要死，可以活得長久一點，或者活上千把年也許可能。

但正統(tǒng)的道家，像老子，很少說“不死”這兩個字。老子曾經(jīng)說過：“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生死的機會相等，兩者都是十分之三，是平等的，不生不死也是十分之三的機會，要看各人自己的修養(yǎng)。他并沒有提出不死的道理來，他只說可以長生，活得久。但久到什么程度？后來的道家則說可以“與天地同體，日月同壽”。

世界上很多宗教，許多哲學、科學，也都追求生命的根源，但所有的宗教，哲學與科學，都不敢說現(xiàn)有的生命可以延續(xù)不死。所有的宗教，都勸人不怕死，早一點脫離這痛苦的人世，到那個宗教的天堂去；人要在死后，才可以得永生。

只有中國文化的道家，提出一個口號，不需要經(jīng)過死亡這個階段，現(xiàn)有的生命，即可“長生久視”。不管是不是能成為事實，只有中華民族叫的口號有如此大膽，敢說現(xiàn)在自己的生命，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生命可經(jīng)由自己維持長久。所以叫做“長生不老”之道，或“長生不老”之術(shù)。

而老子的講法，為“長生久視之道”。要注意“久視”兩個字，我們的眼睛是不能久視的，每個人的眼睛也許看了一兩秒鐘，就要眨兩三次，不能久視。真修道的人，眼睛的神光不變不退，就可以久視，乃至可以透視，這時對于維持自己的生命，就有點可能了。

根據(jù)道家的思想學說，比老子更早的黃帝所著的《陰符經(jīng)》上說：“天性人也，人心機也”，又說：“心，生于物死于物，機在目。”姑且以自然科學的物理現(xiàn)象來解說，一個人的心近似發(fā)電廠，而要用電時，則必須有插座，而人的眼目則等于是插座。佛家的《楞嚴經(jīng)》所說的明心見性，其中提到“見”，由眼睛的“見”，說到理性的“見”，“見”是個實際的東西。人到夜里疲倦想睡，眼睛就先閉上，先要眼睛入睡，腦筋才能入睡，如果眼睛不先入睡，腦筋就無法人睡。人死也是眼光先落地看不見，眼神先散，瞳孔放大在先。

所謂“長生久視之道”，從來道家的解釋“久視”就是內(nèi)視，等于佛家修行的觀想，道家叫做“內(nèi)照形軀”。所以“長生久視之道”就是精神永遠明亮，就是見道。久了以后，因功力到了“深根固柢”，神光返照，內(nèi)臟活動，甚至血液流動的情形可以看得非常清楚。這時，就會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乃至知道毛病的程度，自己克服不了，大約什么時間可以結(jié)束，到時候就丟了這個身體走了。

因此就要知道，在工夫上如何達到“久視”才能長生，能夠長生，才能到達“深根固柢”，這個生命就在自己手中控制了。

至于說為人處世的“深根固柢”，就是做任何一件事情，不要草率，不要任性，不要沖動，不妨慢半拍，慢一拍，必須要慎重。對一件事情，知道動因，就要考慮后果，就會“深根固柢”，以后才能“長生久視”，永遠存在，永遠看得見，才能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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