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注解:
如果說《道德經(jīng)》的第一章是個讓人燒腦的開篇,其中既有哲學的思辨,也有宗教的冥想,“玄”得讓人暈乎,那么這第二章就應(yīng)該算是個補償了,越仔細琢磨,就越是別有一番情趣。因為這里面所闡述的道理,與我們的常識觀念正好相反,所以對于好琢磨、愛思考的人來說,這第二章就有些別開生面,引人入勝的魅力了。
在我們的常識觀念里,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怎樣做為善,怎樣做為惡,會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全天下有了這樣一些標準,可以讓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無所施其技,免得他們絞盡腦汁,整天謀劃著如何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道德經(jīng)》作為一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傳世經(jīng)典,本應(yīng)為我們鑒別美丑、善惡等,確立某個合適的標準,幫助我們識別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和主張,為什么《道德經(jīng)》的著眼點,偏偏不是確立標準,反而是懷疑標準?這里面有蹊蹺,不能不好奇。
先說“天下”。《道德經(jīng)》產(chǎn)生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天下”當然沒有現(xiàn)在的這么大,但古人今人的“天下”之意,應(yīng)該是相同的,即“全世界”、“全人類”?,F(xiàn)在的全世界人類或者全人類世界,顯然也還沒有成為某種統(tǒng)一的“天下”,“全”的意思,基本也就是一個圓圓的地球儀、一張完整的世界地圖、一些概念性的“全球化”說法等等。
至于“全球”、“全世界”的內(nèi)部,其實是按照國家的邊界,在世界地圖上被劃分為不同顏色的區(qū)塊的,而國家的形成,則與民族、宗教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也正由于這個緣故,所以不同的國家都同樣地要加足馬力,以發(fā)掘其民族的、宗教的傳統(tǒng)資源,培養(yǎng)內(nèi)部統(tǒng)一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等等,既增強內(nèi)部的凝聚力,也降低內(nèi)部的管理成本。
至于普世的、全人類共同的“觀”究竟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到目前為止還撲朔迷離,還是各國、各民族和宗教傳統(tǒng)都要競爭的目標。競爭的手段,則不外乎軍事上的強權(quán)、價值觀外交的縱橫捭闔,以及宗教、人權(quán)等軟實力方面的擴張。《道德經(jīng)》所關(guān)注的,不是如何展開競爭,而是擔憂某家的競爭成功了,一家的“觀”成為普世的“觀”,將會給天下帶來天大的麻煩。
是非、善惡、美丑,道理上都是相通的。但美丑的話題比較有趣,我們就挑這個話題來討論。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意味著第一,天下被人為地創(chuàng)建了一個美的標準、模式,甚至是美的形象代言人,人為的過程就是“知”的過程,而“知”的過程就是漸漸接受美與不美的分隔線;第二,天下人還知道符合標準的“美”可以有所“為”,也就是有作用。
由于有第一條,有那樣一圈關(guān)于美的分隔線,天下也就產(chǎn)生了許許多多的排斥,甚至是厭惡,舉凡一切不符合美之標準的形象,不在所謂“美”的狹小圈子之內(nèi)的,大概都在被排斥之列。
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感受到的那樣,丑都是被美比出來的,而對于丑的排斥,是從愛美之心中滋生出來的。如此這般地分辨美丑,有所好惡,如果僅限于個人的自然情感,當然無可厚非,可是,如果全天下都接受那個關(guān)于“美”的狹小圈子,那么天下就不僅被審美主張割裂了,而且審美的情趣和創(chuàng)造力也被關(guān)進了一個逼仄的籠子里。
在這個意義上,“斯惡已”的“惡”,可以讀為厭惡的惡(wu)。因為天下被厭惡的,遠遠比美而可愛的東西多得多,符合標準美的總是鳳毛麟角,所以天下本身也就有些可惡了。
由于有第二條,美本身也就成為工具,諸如傳說中商周時的妲己、古希臘神話的海倫等,都曾經(jīng)是這樣的工具。而將美當做工具,無論從動機上說還是從結(jié)果上看,恐怕都很不美,利用他人的貪婪來實現(xiàn)自身的目的,無論如何也算不上高尚、良善。在這個意義上,“斯惡已”的“惡”,可以讀為邪惡的惡(e)。
從“天下皆知美之為美”到“斯惡已”,因果關(guān)系簡單而明了,邏輯上是必然的。不僅如此,“天下”的外延還時常被擴而廣之,由人及物,涵蓋天底下的動植萬類。
因為我們的文明世界,偏好用人類的審美眼光去看待天地萬物,從人類的自由意志出發(fā)去理解天地萬物的合目的性,將人類自身看做宇宙的“選民”,所以在哲學理念和宗教情緒上,我們有時就會表現(xiàn)得對于“自然”很不寬容,自然萬物也會被我們在有意無意之間劃分出美與丑的不同等級、陣營,從而導致人與自然和諧的抑抗、對立。這些哲學和宗教上的文明偏執(zhí),在我們由教育所形成的思想觀念中,往往習而不察,但通過《道德經(jīng)》這面鏡子,可以將偏執(zhí)的面相映照出來。
只是由于問題太復(fù)雜,我們姑且存而不議,姑且挑選一個委婉些的中國傳統(tǒng)話題,以深化對《道德經(jīng)》的理解。
中國古代文人要贊賞某個美人,通常都會用到沉魚落雁,羞花閉月之類的修辭,以形容某人美得魚和鳥都不好意思,花和月都自慚形穢。沉魚落雁的說法,源于《莊子·齊物論》,但本來的意思,與后來的用意剛好相反。
《齊物論》說,“毛嬙、驪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毛嬙是傳說中的古代美女,驪姬是晉獻公俘虜回來的夫人,極寵幸,最后弄得晉國大亂。
莊子的本意,是說被人愛慕的大美人,卻會讓魚鳥麋鹿驚嚇得四處逃散,人與各種飛禽走獸,究竟誰更懂得天下的真正美色呢?答案不言而喻,人類的審美,并不是放之“天下”而皆準的。如果人類能夠放開襟懷,像老莊所說的那樣讓天地萬物各美其美,人與人之間也同樣地寬容,各美其美,我們的精神世界是不是就更開放、更寬松了?
老莊的這些思想,曾被某個時期的學術(shù)界批評為相對主義的詭辯,因為他們總是相對地看待是與非、善與惡、美與丑等等,似乎一切都沒有某個靠得住的準則。其實,如果我們靜下心來閱讀《道德經(jīng)》下面的表述,就會理解老莊道家的思想,只是告誡我們不要被某個冒冒失失、自我夸張的主張遮擋眼目,看不見世界萬物本來多元的無窮魅力。
何以見得多元?《道德經(jīng)》舉證出有無、難易、長短等等例子。如果按照相對主義的思路,這些例子可以說都是對立的。于對立雙方無從取舍,就流于所謂的詭辯。而《道德經(jīng)》的敘述是,這些例子有的相生、相成,有的相和、相隨,兩兩相對的關(guān)系模式,并非千篇一律,而是千姿百態(tài)的。這樣千姿百態(tài)的世界,要說不是多元的,還能是什么呢?
世界的本來面目既然是多元的,那么管理世界的圣人究竟應(yīng)該做些什么,不該做些什么,也就清楚明白了。所謂“萬物作焉而不辭”,就是不要按照自我意志,憑借一己隘陋的淺見,為萬物的發(fā)展圈定某個模式。唯其如此,才稱得上“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才不至于弄成武大郎開店,讓一個小我成為萬物發(fā)展的大限。這樣的圣人,不居物以為己有,不居事以為己功,不招人煩,所以不會被從圣人的寶座上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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