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吉《道德經(jīng)講義》第四十一章上士聞道

原文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忘；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jìn)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直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夫惟道，善貸且成。

天地未有之先，原是虛虛無無，鴻鴻濛濛，一段氤氳太和之炁，醞釀久之，炁化充盈，忽焉一覺而動，太極開基矣。

動而為陽，輕清之氣上浮為天；靜而為陰，重濁之氣下凝為地。天地開辟而人物滋生，蕓蕓萬姓有幾能效天地之功用哉？

惟圣人從混沌中一覺而修成大丹，以此治身，即以此淑世；雖未敢緘口不言，卻亦非概人而授；隨緣就緣，因物付物，方合天地大公無我之量。

時而遇上士也，聞吾之道，欣然向往，即勤而行之，略無疑意，此其人吾久不得見之矣。

時而遇中士也，出于予口，入于伊心，亦屬平常，了無奇異，未始不愛之慕之，一蹴而欲幾之，無奈世味濃而道味淡，圣念淺而俗念深，或遷或就，若存若亡，知不免焉。

至于下等之士，習(xí)染日深，氣性多戾，一聞吾道，不疑為妖言惑世，便指為聚眾斂財，詎知君子之修造端夫婦，圣人之道不外陰陽，順則生人，逆則成仙，其事雖殊，其理則一，而貿(mào)貿(mào)者乃謂神仙為幻術(shù)，豈有如此修持遂能上出重霄乎？

否則謂天地至廣，萬物至繁，如此成性存存即上下與天地同流乎？何以自古仙圣至今無幾也？于是笑其言大而夸，行偽而僻。噫，斯道只可為知己者道，難與淺見寡聞?wù)哐砸樱?/strong>

夫蜉蝣不知晦暮，蟪蛄不知春秋，井蛙不知江海 ，又何怪其笑耶！不笑不足以見道之至平而至常，至神而至奇，神奇即在平常中也。

況道本無聲色，何有所言？其有所言，亦因后之修士無由循途而進(jìn)、歷階而升，故不得不權(quán)建虛詞、假立名號以引之。

人果知虛無為道，自然為功，尤須自陰而陽，由下而上。昧為明本，退為進(jìn)基，雖明也而若昧，庶隱之深而明之至焉，雖進(jìn)也而若退，庶卻之愈速而進(jìn)之彌遠(yuǎn)焉。

道原遠(yuǎn)近皆具，我雖與道大適，亦若于己無增，于人無減，夷若類焉。道本大小兼賅，我雖與德為一，亦若無而不有，虛而不盈，德若谷焉。時而大顯于世也，嘖嘖稱道不絕人口，我若無益于己，反多抱愧，故曰“大白若辱”。

時而德充于內(nèi)也，處處施為，不窮于用，亦若有缺于中，益形支絀，故曰“廣德若不足”。

即其修德立身，建諸天地而不悖，我若自安偷薄，絕無振拔之心，故曰“建德若偷”。或已至誠盡性，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我若常變可渝，毫無堅固之力，故曰“質(zhì)直若渝”。

如此存養(yǎng)心性，惕厲神明，雖有讒言，無間可入；縱多亂德，何隙可乘？世有修道明德而遭侮辱者，其亦返觀內(nèi)??？果如此藏蹤斂跡，卑微自下，怍辱為懷，德廣而不居，德建而弗信，亦若忠直難言、诪張為幻者耶？

吾知其未有此也。縱或數(shù)有前定，劫莫能逃，天之所為，人當(dāng)順受，安于命而聽諸天，是以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我于此益信焉。

且道無方所形狀聲臭可言，彼世之廉隅自飭者，規(guī)規(guī)自守，不能圓轉(zhuǎn)自如，我則大方無方，渾然一團(tuán)，不落邊際，又何模棱之有？

凡物之易就者不美觀，急成者非大器，我能循循上造，弗期近效，不計淺功，久于其道，自可大成，又何歉于己乎？

要之道本希言自然，恍惚為狀，我能虛極靜篤，則無音而大音出矣，無象而大象形矣！施之四海皆準(zhǔn)，傳之萬世不窮，豈僅推重于一時而不能揚徽于萬代耶？

《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斁。”道之建施實有如此神妙者。其間孰是為之、孰是與之？亦曰：“夫惟道，善貸且成”而已。此言抱道人間，用無不足，給萬物而不匱，周沙界而有余，且使化工大成，真上士也。

太上為世之不自韜光養(yǎng)晦、立德修身者言，彼稍有所得，便矜高自詡，五蘊(yùn)未空，六塵不凈，猶屋蓋草茅，火有所借而燃。

若只修諸己、不求諸人，渾渾乎一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縱有外侮，猶舉火焚空，終當(dāng)自息。

如此修己，真修己也。惟其如此，故人與己兩相安于無事之天，否則于道無得，反招尤也。

孔子曰：“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其見惡于人也宜矣。”修道者知此，可以免務(wù)外之思，亦可無外侮之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