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是清代著名學者、文學家紀昀(紀曉嵐)的筆記集。蔡元培先生曾將其與《紅樓夢》、《聊齋志異》并列,稱譽為清代最流行的三部小說之一。紀昀曾任《四庫全書》的總纂官,為保存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始終其事,十有余年”。他身處被史學家稱為“干嘉盛世”的時代,以樸直的文筆、白描的手法、精到的議論,記述當時社會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寫成《閱微草堂筆記》五種二十四卷近二千則的時事信史。其中有關醫(yī)藥學的章節(jié),是探究清代盛世中華醫(yī)藥文化的珍貴資料?!堕單⒉萏霉P記》中可讀到諸多的疫病流行、疾病治療的醫(yī)論醫(yī)話醫(yī)案,史料價值頗豐?!豆猛犞摹分休d: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春夏間,京城里瘟疫流行?!耙詮埦霸婪ㄖ沃?,十死八九。以吳又可法治之,亦不甚驗”。桐城一醫(yī)生,用重劑石膏治療大鴻儒馮星實的侍姬,竟然有起死回生之效?!磅嗥浞ㄕ?,活人無算”。有的方子中石膏的用量達八兩,一個患者病愈前后共服用了4斤石膏。紀昀在文中分析說,劉守真、張子和雖專用寒涼藥,也未見用到這個劑量上,可謂是古所未聞。這足以說明中醫(yī)因時、因地、因人制宜的治則,蘊含了辨證論治的精妙和個性化的特點。就如今年突發(fā)的非典型肺炎的疫情,中醫(yī)辨證為濕邪疫毒在肺,在辨證分型和遣方用藥上,就要審時度勢,才能取效收功。用大劑量的石膏治瘟疫優(yōu)于張景岳和吳又可的方法,紀昀推論與“五運六氣,適值是年”有關,這可謂是這位大學者的明智之言。
人的生老病死,都與醫(yī)藥學密切相關?!堕單⒉萏霉P記》中所記錄的醫(yī)藥衛(wèi)生的事件,不管是依托神靈鬼狐或寓夢抒臆,還是明示暗喻的描述,讀來都發(fā)人深省。有的則是一些誤藥的醫(yī)案,也不啻為前車之鑒。如翰林院編修盧雯漁患了寒疾后,服用人參竟立卒,說明即使人參這樣的補益藥,用之不當亦可招來殺身之禍?!度缡俏衣劧分姓撌鲇萌藚⒀a虛作用時說;“腎肝虛與陰虛,而補以參,庸有濟乎?”所闡發(fā)的醫(yī)理就非常深刻。文中還具體分析了古代用上黨參和今日醫(yī)用遼參,因地氣性味的不同而功效不同,就很有見地?!痘蔽麟s志四》中說,景州的方夔典自小患心氣不寧,稍作勞則如簌簌動,“服棗仁遠志之屬,時作時止,不甚驗”。后其友扶乩得方,云病因在脾,脾虛則子食母氣,故也。用白術常服之,果驗。扶乩得方雖為托辭,但用白術治脾虛濕盛所致的眩暈、心悸、耳鳴等癥,從五行學說的角度說,確有其理。
《閱微草堂筆記》中還載錄單驗方使用的個案。如《槐西雜志一》說,用銅頭煅灰,酒服之,治癃閉。銅頭即指蟲藥螻蛄,有利尿退腫的作用,臨床多用于治小便不利、水腫、腹水、石淋等證?!痘蔽麟s志二》則記載用荊芥、黃蠟、魚鰾各五錢,艾葉三片,無灰酒一碗,煎后熱飲,治療毆傷后的傷風者,汗出而愈。此方出自呂含輝刊刻的秘方,服之多驗?!端膸烊珪返男S喺卟谈鹕降膶O子,偶吞鐵釘,醫(yī)以樸硝等藥攻之不下,患兒立漸羸弱。后在校訂《蘇沈良方》時,依書中之法,用木炭調粥后服食,炭屑遂裹鐵釘而出。還有用銅錢煅燒后醋淬研末治骨折、用松樹皮治療婦科血枯閉經證等,都確鑿有據(jù)。
《閱微草堂筆記》記載了許多因果報應的事例,旨在教育世人棄惡從善。其中《如是我聞二》所載的兩則喻諷庸醫(yī)的事例,實為醫(yī)林棒喝。以醫(yī)為業(yè)的蔣紫垣寓居程家莊,家藏解砒秘方?!叭槐匮≈刭D,不滿所欲,則坐視等死”。后蔣暴卒,托夢于房東,奉授秘方以活人,言可“少受一世業(yè)報”,其方以防風一兩研末水調服。今人以防風配伍綠豆、甘草解砷毒,臨床驗證確有降低尿砷的作用。一寡婦的兒子患痘疹后病情甚危,延某醫(yī)診視。醫(yī)暗羨患母的姿色,“非婦薦枕,決不往”。為了兒子的病,寡婦飲泣曲從。誰知施治已遲,患兒夭折?;寄冈购薏灰眩钥O而死。后醫(yī)生及其子皆暴卒,知情者皆謂之天意。紀昀以這兩個例子告誡為醫(yī)者,不講醫(yī)德,貪圖財色的庸醫(yī),必然害人害己,橫遭天譴而為世人所不齒。《姑妄聽之三》中還記載一賣藥于市的河間府游僧,用銅佛之手于盤中取藥,“病可治者,則丸入佛手;其難治者,則丸不躍。舉國信之”。后有人發(fā)現(xiàn)游僧常在其寓寺內閉戶碾鐵末。才醒悟銅佛之手是用磁石刻成,涂以金粉。而丸藥則是一半摻有鐵屑,一半無鐵屑,他的騙術才敗露。這與當今某些借助自然現(xiàn)象蒙騙錢財、祛病免災的庸醫(yī)巫術和那些“大師們”的招法一脈相承。
紀昀在書中還對濫服金丹喜用補劑的習俗進行了鞭撻,指出“金石燥烈,益以火力”,服用后必然“消鑠真氣,伏禍亦深”?!稙搓栂匿浫分幸匝┥彏槔?,說世人多將其“浸酒為補劑,多血熱妄行?;蛴煤厦乃帲涞溣攘摇?。文中還引用《素問》中“亢則害,承乃制”的論點,說明偏執(zhí)于朱丹溪的滋陰說和張介賓的補陽論的醫(yī)家,失其本旨,流弊亦至于殺人。其他如服松脂致大便艱澀,用麻仁、硝黃竟無效。一服硫磺者,膚裂如磔,置冰上痛乃稍減。紀昀感慨道,“古詩‘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豈不信哉?”
《閱微草堂筆記》中還可讀到與倫理學、法醫(yī)學、性科學、外科學有關的有趣個案。《如是我聞三》載,一老媼持金釧珠花兩次到某醫(yī)處買墮胎藥。醫(yī)者峻拒之,力揮去。半年后該醫(yī)在夢中被冥府捉去,一項勒紅巾的婦女指證其殺人。醫(yī)生爭辯說,藥是用來治病救人的,不能用來殺人賺錢,你的奸情敗露與我何關?女子哭曰,孕未成形而乞藥墮之,我可以不死。不得已生下孩子,慘遭扼殺,我亦被逼迫自縊?!笆怯幻?,反戕兩命矣。罪不歸汝,反歸誰乎?”這是一個涉及到醫(yī)學倫理學的問題,至今讀來都給人以啟示。文中的冥官喟然曰:“宋以來固執(zhí)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這正是紀昀本人對腐儒偏見提出的獨特見解,令人耳目一新。《姑妄聽之三》中說,一癡情女子抗婚,用茉莉花的根酒服后致假死,后與自己的戀人私奔。茉莉花根的藥用,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有載,言其有麻醉止痛的作用。“以酒磨一寸服,則昏迷一日乃醒,二寸二日,三寸三日。凡跌損骨折脫臼接骨者用之,則不知痛也”?!痘蔽麟s志三》中說,崔姓商人以賣絲為業(yè),后因虧損被合伙人質詢,自覺冤屈“以刀自剖其腹。腸出數(shù)寸,氣垂絕”。一醫(yī)生將其腸子納入腹中,以絲縫之,敷藥結痂,競以漸愈。惟遺矢從刀傷處出,年至七十乃終?!豆猛犞愤€載;大學士溫公說,征戰(zhàn)烏什時,有位驍騎校腹中數(shù)刃,醫(yī)不能縫。后一醫(yī)生將一女性俘虜“生刳腹皮,冪于創(chuàng)上,以匹帛纏束,競獲無恙”,這是清代外科縫合和植皮手術的成功案例。在紀昀的筆記集中,還可讀到諸多的清代性文化的史料。關于縱欲致病的論述,時人好男風的見解,性變態(tài)的個案,民間秘戲圖的性習俗等,都是當時社會生活的多側面的寫實。
作為一代漢學宗師的傳世之作,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所記錄與醫(yī)藥學有關的史料,可使后來讀者窺探清代科學文化的一斑。
紀昀字曉嵐,又字春帆,晚號石云,道號觀弈道人,河北獻縣人,生于1724年,卒于1805年,享年81歲。紀曉嵐歷經雍正、乾隆、嘉慶三朝,乾隆十九年甲戊科進士,一生仕途順利,授予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從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一路升至《四庫全書》總編纂官、翰林院侍讀學士、詹事府詹事、兵部侍郎、內閣學士、都察院左都御史、禮部尚書、兵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太子少保,嘉慶帝御賜“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
從紀昀的經歷可以看出,他的一生與執(zhí)政者息息相關,他的榮華與名譽都要與當世皇權緊密相連的,所以他勢必要做當權者在眾多文人墨客、市井百姓中的新聞發(fā)言人。
紀昀晚年可以說是榮耀之至。自乾隆四十四年,紀昀擢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開始,其仕宦生涯是風生水起。至嘉慶十年病卒,紀昀三遷御史,三入禮部,兩次執(zhí)掌兵符,最后以禮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加國子監(jiān)事,并享受賜紫禁城騎馬這樣的至高榮譽。
紀昀在政績上并不突出,卻能官居高位,一者因他多次執(zhí)掌科舉考試,門生眾多,二者也是最主要的一點,那就是他在學術上的成就與功績無人替代,為士林所崇仰。李文藻稱頌紀昀“海內共仰望為宗匠”,洪亮吉稱他是“當代無人可并論”,劉權之稱其“一代文宗”。
《閱微草堂筆記》由《灤陽消夏錄》六卷、《如是我聞》四卷、《槐西雜志》四卷、《姑妄聽之》四卷及《灤陽續(xù)錄》六卷五部分組成,這五部分并非一氣呵成,根據(jù)諸部書中紀昀自作的序言,《灤陽消夏錄》成書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為最早,最后一部《灤陽續(xù)錄》則成書于嘉慶三年(1799年),前后延續(xù)接近十年之久,嘉慶四年(1800年)由門人盛時彥為之校訂合刊,遂定名為《閱微草堂筆記》。
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面貌、風俗習慣和思維特征,有著豐富而多樣的文化意義和思想內涵,在中國小說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該書問世兩百余年引起學術界持續(xù)的研究和評論。
眾所周知,一個人的成長是循序漸進的,紀昀已經成熟定型的學術系統(tǒng)決不會因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而完全擱置。就這一點而言,還是他的門人盛時彥把握最精準、分析最透徹:“至于辨析名理,妙極精微;引據(jù)古義,具有根柢,則學問見焉。敘述剪裁,貫穿映帶,如云容水態(tài),迥出天機,則文章見焉。”盛時彥稱紀曉嵐創(chuàng)作小說是將學問之道與文章之術完美統(tǒng)一,這也就是紀昀所自稱的“著書者之筆”的內涵所在、精義所在。
所謂“著書者之筆”,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將學人的學術思維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把理性的學術觀點滲透進小說創(chuàng)作中,將辨析的學術方法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把考據(jù)的學術內容灌注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從這個上意義說,紀昀非但沒有轉變自己的學人身份,反而是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進一步強化了、彰顯了自己的學人身份、學者地位。
《閱微草堂筆記》不只是有《搜神記》的搜奇志怪,更不只是有《聊齋志異》的畫狐描鬼。作者的畫狐描鬼、搜奇志怪,只是他理論思索與探究認知的外在表現(xiàn);他選擇筆記體、雜記體,只是便于搭建自己學術思維、學術觀點的載體與平臺。小說最有特色也是最有價值的部分,也正是最能體現(xiàn)紀昀學術內涵、學術素養(yǎng)的部分,這就形成了它在筆記小說獨特風格與獨特品格。這是研究者在探討紀昀的學術思想體系時所必須直面正視的問題。
紀曉嵐“質疑”蒲松齡《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方法的直接的文字史料,見于《閱微草堂筆記》卷后,紀曉嵐為紀念其早逝之子紀汝佶,“附錄”紀汝佶仿蒲松齡《聊齋志異》所創(chuàng)作六則“志怪”故事的“附言”中。
紀曉嵐自己的文藝觀,在此則“附言”中,表達的還是極為清楚的。但長期以來,它卻被研究蒲松齡與紀曉嵐文藝觀之分歧者所忽視。盛時彥為《閱微草堂筆記》中《姑妄聽之·跋》初版時,所寫于清乾隆五十八年癸丑(1793)《跋》,與嘉慶五年庚申(1800)盛時彥為整理合編《閱微草堂筆記》五種,他又寫了一篇《序》。
這些文字都是盛氏手筆轉述紀曉嵐的文學觀點,并非紀曉嵐的談話實錄。所以,這些文字有無盛時彥自己的發(fā)揮,就很難說了。所以,盛時彥只能在其《序》尾說:“時彥夙從先生游,嘗刻先生《姑妄聽之》,附‘跋’書尾,先生頗以為知言?!贝苏f是“知言”,而不是“直言”。故在《序》中所說:“故誨淫導欲之書,以佳人才子相矜者,雖紙貴一時,終漸歸湮沒?!蔽蚁氪髮W者紀曉嵐,其心胸未必這樣偏狹。若時彥能活到現(xiàn)在,他自己也會說:他偏狹?!读凝S》風行天下,時代變了。歷史是無情的。
紀昀以事闡理的藝術處理是非常高超的,一般情況下,評論家認為《閱微草堂筆記》的說理藝術為“每事下一評語,說理之確”?!堕單⒉萏霉P記》中的說理是無處不在的,其中最為精妙的就是事理交融。這種說理的藝術方式是紀昀在小說中常用的故事+議論的方式。整篇小說以敘事為主,理在紀昀娓娓道來的敘事中浮現(xiàn),這種事理交融是文學中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象外之象”。
《姑妄聽之三》第44則講述“里有入山樵采者,見一美婦隔澗行,衣飾華麗,不似村妝。心知為魅,伏叢薄中覘所往。適一鹿引麑下澗飲,婦見之,突撲地化為虎,衣飾委地如蟬蛻,徑搏二鹿食之。斯須仍化美婦,整頓衣飾,款款循山去”。這則故事與《聊齋志異·畫皮》故事相類,《聊齋志異》以長篇的故事加以“異史氏曰”闡發(fā)的道理,雖然《畫皮》故事性更加動人,但長篇的敘述,人物的復雜性,導致了主題的多元化,雖然結尾加以闡述,但從多角度解析會降低作者欲闡發(fā)的道理。
《閱微草堂筆記》卻通過這樣簡短而趣味性的故事針對性地告訴我們看待事物不要被美麗的外表所迷惑,要看清事物的本質,辨別是非。故事簡短,事與理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在這方面《閱微草堂筆記》技高一籌。
作為明清之際筆記小說的雙璧,《閱微草堂筆記》和《聊齋志異》都選擇了說狐談鬼的模式。他們在文中塑造了眾多的狐鬼形象,但是二者所塑造的狐鬼形象有著明顯的不同。二者的身份不同,紀昀是學者身份,蒲松齡則為落魄文人;二人的年齡不同,紀昀創(chuàng)作《閱微草堂筆記》是飽經世事滄桑的老者,蒲松齡則是一位滿懷抱負情懷的中年。
因此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我們所看到的多是雅狐雅鬼;在《聊齋志異》中所呈現(xiàn)的多是情狐情鬼。一個作品常常會局限于作者的所見所識。在紀昀晚期,他人生的標簽是學術,他一生之所學已經融匯貫通。在他的筆下,為我們呈現(xiàn)的眾多孤鬼形象也多是博學通雅之狐鬼?!八麄兪呛碇械摹畬W問家’,也是學問家眼中的‘狐鬼’”。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閱微草堂筆記》做了非常客觀地評價:“惟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fā)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復雍容淡雅,天然昂趣,故后來無人能奪其席”。
且有學者認為,《閱微草堂筆記》是針對《聊齋志異》所創(chuàng)作的。紀昀對《聊齋志異》的“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極為不滿。雖然這不是《閱微草堂筆記》創(chuàng)作的主要原因,但確實是紀昀針對以《聊齋志異》為代表的傳奇體在小說中過度虛構、文辭華麗等現(xiàn)象,依據(jù)傳統(tǒng)目錄學的小說觀創(chuàng)造了追宗晉宋的“尚質黜華”的筆記小說。
《姑妄言之》的自序中云:“緬昔作者,如王仲任、應仲遠,引經據(jù)古,博辨宏通;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簡淡數(shù)言,自然妙遠,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風教?!奔o昀追求的筆記小說的藝術魅力不僅僅體現(xiàn)在王充的《論衡》、應劭的《風俗通義》雜說“引經據(jù)古,博辨宏通”的內容博雜。他更追宗以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說的“簡淡數(shù)言,自然妙遠”的藝術魅力。
魏晉時期崇尚自然,因此在語言上推崇簡約含蓄,雋永傳神。以劉義慶《世說新語》為例,魯迅概括其藝術特色為“記言則玄言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如《儉嗇》:“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边@里僅僅使用了16個字,就將王戎吝嗇的本性刻畫出來。即使《聊齋志異》多采用多藻飾的傳奇體,但亦有短篇,其語言上也在追求一種簡約凝練。
如行文較長的《紅玉》“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墻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蒲松齡并沒有刻意塑造紅玉的外貌與神態(tài),而是以一個“美”字來概括。作者僅僅通過簡單的“月下”這樣的意境為紅玉的出場做了鋪墊,使讀者隨之產生自己幻想中的美麗女子?!拔⑿Α薄安粊硪嗖蝗ァ睘槲覀冄a充了紅玉嬌羞的神態(tài)。簡單的語言,卻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無可限量的想象空間。這想象亦是跟隨作者筆下的文字所牽動。筆記小說的魅力就在于使用簡潔的語言創(chuàng)造深遠的意境,達到形神兼?zhèn)涞男Ч?br>
紀昀曾評論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褚粫娑w,所未解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钩鲎匝?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見之又所未解也?!┐硕?則夏蟲不免疑冰?!?br>
分歧主要從兩個方面體現(xiàn),一為“一書而兼二體”,二為對文學虛構的態(tài)度。紀昀對一部書中存在兩種文體的否定,根源應出自中國傳統(tǒng)的文體觀念。受過嚴格訓練的封建文人有著深刻的文體區(qū)別意識,認為每種文體都有明確的規(guī)范和功能,極少逾越。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雖然“一書而兼二體”,但是由于他一生極少留下對小說理論的表述,所以今天我們無從得知此舉是否有意而為之,但是他一定是意識到了傳統(tǒng)文言筆記小說所存在的表現(xiàn)力上的缺陷,故而通過唐傳奇的筆法對文言筆記小說進行了改造,成就非凡,在這一點的認識上上,紀昀無法與蒲松齡同日而語。
對于《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之間的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差異及其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在清代就有學者已有較為公允的評論。俞樾在其《春在堂隨筆》中指出:“紀文達公嘗言:《聊齋志異》一書,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先君子云: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績,未脫唐宋人小說窠臼;若紀文達《閱微草堂五種》,專為觀懲起見,敘事簡,說理透,不屑屑于描頭畫角,非留仙所及。余著《右臺仙館筆記》,以《閱微》為法,而不襲《聊齋》筆意,秉先君子之訓也。然《聊齋》藻績,不失為古艷,后之繼《聊齋》而作者,則俗艷而已。甚或庸惡,不堪入目,猶自詡為步武《聊齋》,何留仙之不幸也?!?br>
俞樾對二者的評論,還是公允的。他已朦朧地看到,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唐宋傳奇小說與魏晉志怪小說在其各自的發(fā)展里程中,有清一代已經形成了兩座文學上的高峰。他沒有厚此薄彼,雖在認識與語言的表達上,仍然有舊時代文學觀因襲烙印,其觀點還是客觀的。
關于對文學虛構的態(tài)度,從今天的小說藝術理論看來,紀昀的小說觀未免僵化,他以以著史的角度來審視小說創(chuàng)作,認為小說應當較為真實地再現(xiàn)事情經過和人物行為,直述見聞,信而有征,否定小說中的想象虛構和人為設定的戲劇沖突,壓抑情感的宣泄,代之以更為平和的感情表達。隨著小說理論的不斷發(fā)展和實踐,蒲松齡那才華橫溢的筆法和令人心折的情節(jié)得到普遍肯定,在藝術水平上,《聊齋志異》的評價也往往高于《閱微草堂筆記》,單從文學角度,本文認為紀昀的小說觀相比蒲松齡是略遜一籌。
河間先生紀昀持校勘書籍二十多年,(他的)學問和文章(造詣之高)名滿天下。但是為人天性孤高嚴厲,不太喜歡結交朋友。公務之余(?或者是退休之后),(不過是)焚香掃地,關門寫書罷了。年齡快七十歲了,就不再看那些詞賦,免得煩心了,只是不斷地追記、補寫一些舊聞軼事,用來消遣打發(fā)時間養(yǎng)老。最初寫了《灤陽消夏錄》,又寫了《如是我聞》,再寫了《槐西雜志》,都已經被出版發(fā)行在市場上賣了。今年夏秋之際,又寫下了四卷書,取用莊子的話作為題目——《姑妄聽之》。因為之前的三套書,還沒有脫稿,就被那些鈔胥(專事謄寫的胥吏、書手)私下里抄去了。(這樣的版本)字句遺漏和錯別字都很多。因此這本書(《姑妄聽之》)特意交給盛時彥進行校對。(時彥)我曾經說過先生寫的書,雖然是以小說的形式,但是其主要意義是勉勵告誡,沒有一句不是經典的見解(就是沒有一句廢話),這是天下眾所周知的。至于(文章中)辨析名理,非常的精深微妙,引經據(jù)典,都有憑有據(jù),這就顯示出了(紀昀先生的)知識廣泛。對事件的敘述和對材料的取舍安排,記敘結構的連貫性,描寫景物相互映襯,如同行云流水般流暢自然,又突出了事物的真諦,于是又顯示了著作功底。這些東西讀者也許就不一定都知道了。
第曰(?有人說?)“先生只是用他的業(yè)余技能,用筆墨文字娛樂罷了。”既然這樣再看先生的書和小說有多大差別呢?著書立說必須引經據(jù)典,這樣之后才能有正確的主旨思想;必須參考史事的裁斷能力,這樣文章才能條理明晰;必須博覽群書知曉諸子百家,這樣才能考慮周全。就像建筑大師建造宮殿,有千根柱子的大樓,和幾根房梁的小房子,它們的結構是一樣的。所以不懂得著作撰寫道理的人,就算(只是)解釋評論經史典籍,也會雜亂粗陋;懂得著作撰寫道理的人,就算只是寫稗官野史或是雜談議論,也會很有條理章法。(紀昀)先生曾經說過:《聊齋志異》盛行一時,但是這是才子的文筆,不是著書立說的人寫的東西。
虞初之后,干寶之前,這個時期的古代小說大多失傳了。小說中能找到的完整版,(只有)劉敬叔的《異苑》、陶潛《續(xù)搜神記》,小說類也?!讹w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短綇V記》,這些故事是按類匯總,所以可以一起收錄?,F(xiàn)在這一本書同時兼有鏈中體裁,這是難以理解的。小說是記錄奇聞軼事的,屬于紀實敘事的,不比戲曲中的對白情節(jié),可以隨心所欲的修飾編撰。伶玄寫的《趙飛燕外傳》,因為是根據(jù)樊通德講的故事,所以庸俗猥瑣的事情都寫上了。元稹寫的《鶯鶯傳》,是對自身經歷的描寫,所以有些許的省略。楊升庵編造《秘辛》,尚且知道要實事求是,所以升庵的書中經常出現(xiàn)典故。時下(《聊齋志異》中)那些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很黃很暴力的不和諧因素描寫的過分詳細)如果是自己的經歷,似乎沒這個道理(古人比較低調,不喜自曝)如果是代言別人的經歷,那么又是從哪里看來的呢?難以理解啊……留仙的才華,我實在是比不上萬分之一;只不過這兩個疑惑,夏蟲不免疑冰。劉舍人曾經說過:‘滔滔前世,既洗予聞;渺渺來修,諒塵彼觀?!軌蚶斫馑纳钜獾?,還有這樣的人嗎?”想著先生的話,再讀先生的書,就好像規(guī)與規(guī)相重,矩矩與相迭,一點偏差也沒有。明顯與《聊齋志異》分道揚鑣,截然不同。于是竊喜以自己這樣的水平,竟然也能對紀昀先生的深意略懂一二。
學問:知識豐富
文章:著作功底
經心:留心、勞心、煩心
送老:養(yǎng)老
坊:市場
賈:商人,或者買賣行為
退食:退朝就食于家或公馀休息;歸隱;退休。
鈔胥:專事謄寫的胥吏、書手
名理:特指 魏 晉 及其后清談家辨析事物名和理的是非同異。
迥出:突出、超群
余技:指無須耗用主要精力的技藝、技能。
史裁:謂史事的裁斷能力。
脞:瑣碎的東西
虞初:舊釋人名,所作《周說》,共計943篇,原書失傳。他是漢武帝時一個方士,后人將他當成“小說家”的始祖,虞初同時也成為了“小說”的代名詞。
干寶:東晉文人,作《晉紀》20卷,傳說干寶因有感于父婢死而再生及其兄氣絕復蘇,乃編集神怪靈異故事為《搜神記》。
關目:戲曲、小說中的重要情節(jié)、對白
伶玄:即伶元,《趙飛燕外傳》的作者。
樊姤慝:通德即樊通德,伶元之妾,樊通德為樊嬺弟子不周之子,能道飛燕姊妹故事“能言飛燕子弟故事”,伶元的《趙飛燕外傳》即根據(jù)她所講的故事寫成的。
留仙: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室名聊齋
夏蟲語冰:比喻人囿于見聞,知識短淺。語出《莊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
矩重規(guī):規(guī)與規(guī)相重,矩矩與相迭,度數(shù)相同,完全符合。原比喻動靜合乎法度或上下相合,后形容模仿、重復。
灼然:明顯貌
用了晚上倉促完成,可能有些錯漏,才疏學淺,望諒解~
時下關于紀曉嵐與和珅的電視劇層出不窮,劇中的紀曉嵐正直、機智、英俊、灑脫,與油腔滑調、不學無術的和珅形成鮮明對比。紀曉嵐與和珅打成一片,時時不忘捉弄對手,讓他出盡洋相,又每每能化險為夷,成功避開來自和珅的報復。觀眾看了無不忍俊不禁,深感痛快??墒?,歷史上紀曉嵐的真實面貌到底是怎樣的呢?
紀曉嵐(1724~1805),名昀,曉嵐是他的字,直隸河間獻縣(今河北滄縣)人。據(jù)史書記載,他一生詼諧、滑稽,機敏多變,才華出眾,給后世留下許多趣話,素有“風流才子”和“幽默大師”之稱。他是清代著名的學者、詩人、目錄學家和小說家。總體而言,他的一生與民間傳說中的形象和銀屏上的形象存在很大的不同。
在流行的民間傳說和電視劇中,紀曉嵐與乾隆這對君臣的關系是十分融洽的,其間充滿信任、調侃和幽默。這是經過美化了的描寫,歷史上并不如此。實際上紀曉嵐不過是乾隆蓄養(yǎng)的文學詞臣而已。這要先從紀曉嵐的長相說起。
在民間傳說中,紀曉嵐的形象風流倜儻,一表人材;在銀屏上,基本上由張國立“壟斷”的紀曉嵐形象,也頗說得過去。真實的情況完全不是這樣。據(jù)史書上記載,紀曉嵐“貌寢短視”。所謂“寢”,就是相貌丑陋;所謂“短視”,就是近視眼。另外,跟紀曉嵐交游數(shù)十年的朱珪曾經有詩這樣描述紀曉嵐:
河間宗伯姹,口吃善著書。
沉浸四庫間,提要萬卷錄。
如此說來,紀曉嵐還有口吃的毛病。當然,紀曉嵐既然能通過各層科舉考試,其間有審音官通過對話、目測等檢查其形體長相以及說話能力,以免上朝時影響朝儀“形象”,應該不至于丑得沒法見人,但無論如何,紀曉嵐長相不好看,卻是無疑的。長得丑,近視眼,口吃,這些生理特點都成為紀曉嵐一輩子與乾隆貌合神離、不得乾隆真正信任的重要原因。
這里需要介紹一下背景知識。紀曉嵐的官場命運是由乾隆掌握的。乾隆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圣主”,也是一位自小生長深宮的皇帝,有很多怪習。對于紀曉嵐來說,乾隆最要命的一條就是對身邊近臣的用人標準。他不但要求這些人機警敏捷,聰明干練,而且要相貌俊秀,年輕漂亮。例如和珅、王杰、于敏中、董誥、梁國治、福長安等人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男子”,故而得到重用。和珅的美貌是不用說的了,即使是福長安,能在乾隆晚年得到寵信,一方面是由于他死心塌地地追隨和珅,與其結成死黨,另一個重要原因卻是因為他年輕漂亮。曾經來華的英國特使馬戛爾尼在其著作中記載說,福長安英氣逼人,是一個典型的貴族美少年。
長相本由天注定,沒有辦法選擇。相貌丑陋的紀曉嵐卻偏偏又碰上乾隆,所以即便他再才華橫溢,也難得到真正的重視,難以參預重大的政治決策,只能以文字安身立命。紀曉嵐只能做乾隆的詞臣,而難以做乾隆的寵臣、重臣。紀曉嵐一生中兩次任鄉(xiāng)試考官,六次任會試考官,三次任禮部尚書,均是這種際遇的體現(xiàn)。這種官職并無重權、實權,只是大清朝廷的擺設而已。即便是乾隆派他出任都察院,因判案不力,本應受罰,乾隆卻說:“這次派任的紀曉嵐,本系無用腐儒,本來只不過是湊個數(shù)而已,況且他并不熟悉刑名等事務,又是近視眼……他所犯的過錯情有可原?!笨梢娂o曉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其實,長相不過是一個表層原因。紀曉嵐跟乾隆的隔閡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專制君主從本質上來說,不會喜歡稍有個性、具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有一次,內閣學士尹壯圖指陳弊政,稱各省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我經過各省地方,問起官吏的好壞,人們都皺眉嘆息,各省風氣大抵皆然”。由于這些話惹惱年歲已高、再也聽不進忠言的乾隆,結果軍機大臣要將尹壯圖擬斬。尹壯圖之父尹松林與紀曉嵐為同年進士,當紀曉嵐打算為尹壯圖求情時,乾隆竟勃然大怒,當即罵道:“朕以你文學優(yōu)長,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yōu)蓄之,爾何妄談國事!”原來,皇帝讓紀曉嵐總纂《四庫全書》,并不是真正把他當成獨當一面的重臣,只是把他當作給皇帝解悶的戲子之流。公元前一世紀,偉大的歷史學家司馬遷因為為李陵說了幾句話,竟惹得漢武帝大怒而受到殘酷的宮刑。司馬遷痛定思痛,說道:“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800多年過去了,紀曉嵐面臨的竟是同樣的處境:在專制的皇權面前,一個知識分子是難有尊嚴的。紀曉嵐面對乾隆的指責,只能忍氣吞聲。我想,在電視劇中,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鏡頭的吧?
正如清史專家鄧之誠先生所言,乾隆用人“頗以貌取,文達(即紀曉嵐)貌寢短視,且江北人,故不為純帝(即乾?。┧?。一時若翁覃溪、朱竹君、王蘭泉、鄒一桂皆不得朊(ruǎn)仕,際遇頗相似,純帝所許為明敏之才,率外擢督撫。若于文襄、梁文定、董文恭,皆以弄臣蓄之”。以長相作為選用人才的標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悲哀。
如上所述,紀曉嵐在乾隆心目中的地位不過如此。那么,從紀曉嵐這一方來說,他是怎么認識自己的處境呢?紀曉嵐一生,做過翰林院編修、日講起居注官、侍讀左庶子、侍讀學士、詹事府詹事、內閣學士、總理中書科事務、兵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等官,誥受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兼文淵閣直閣事,賜紫禁城內騎馬。中間只有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給親家盧見曾通風報信而卷入鹽政虧空案,被發(fā)配到烏魯木齊,但也僅僅兩年多就被召回京師做官。所以在一般人眼里,紀曉嵐也可以算是官運亨通的一個人。然而,久在官場浮沉的紀曉嵐并沒有體會到多少飛黃騰達的快感,他的內心更多的時候是充滿孤獨、愁苦的感嘆。這從紀曉嵐一生中的幾個細節(jié)可以看出來。
不敢著書紀曉嵐一生著述甚豐,既有以官方身份主持編纂的《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熱河志》等,也有以私人身份著述的《閱微草堂筆記》。但在紀曉嵐生前,就有關于他平生不著書的說法流傳。
有人說,紀曉嵐認為自己的作品超不過古人,所以不重著述,不存作品。紀曉嵐的門生劉權之就說他老師文名滿天下,經常給人寫文章,但都“隨手散失,并不存稿”,原來紀曉嵐總是認為這些文字不過是古人的糟粕而已,沒有刊刻的價值。紀曉嵐的另一門生陳鶴也說,老師自從主持纂修《四庫全書》,縱觀古今著述,知道該有的都已經有了,后來的人再怎么挖空心思,所著也不出古人的范圍,而那些自謂超過古人的人,都是自不量力罷了。所以紀曉嵐“生平未嘗著書”,偶爾為人作序記碑表之類的文字,也都隨即丟棄,未嘗保存。陳鶴感慨地說,如今某些人偶爾寫了一點小東西就四處炫耀,急欲表露,真是厚顏??!
清代大學者江藩在其《漢學師承記》中卻說,紀曉嵐一生精力全都耗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書,又喜歡寫些稗官小說,故而“懶于著書”,他青少年時期的著作都藏在家中,未曾流傳于世。
而按照紀曉嵐自己的說法,與上面都稍有出入。紀曉嵐晚年就曾講起,“我早年就學習詩歌,其間意氣風發(fā),與天下同好互相唱和,總是不甘人后。如今我年紀差不多80歲了,卻轉而瑟縮不敢著一語,平生所寫的稿子也不敢自存”。他說這是因為隨著閱歷的增長,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得意作品,大多都是古人已經說過的東西,自己辛辛苦苦地著述,不過是徒自苦耳。從紀曉嵐的話來看,他并不是“未嘗著書”,早年還是勇于吟詩弄賦的,只不過后來他對自身所處的世道逐漸有了深刻的體會,越來越不敢從事寫作了,而且也不敢保存自己的稿件。要說是因為怕超不過古人而罷筆,這個理由似乎很是勉強。這個理由背后還有著極大的社會政治背景,那就是乾隆年間思想控制的加強,文字獄屢見不鮮。
清朝文字獄集中發(fā)生在號稱盛世的康熙、雍正、乾隆時期。其中著名的,康熙時有莊氏《明史》獄和戴名世《南山集》獄,雍正時有查嗣庭獄和呂留良、曾靜獄。其中查嗣庭獄是莫須有的罪名外,其他的還是或多或少確因文字有犯忌之處。而在乾隆時期,文網更加苛密,大多是無中生有、借題發(fā)揮來殺人。例如有內閣學士胡中藻獄。胡中藻的詩歌中有兩句詩引起乾隆的敏感。一句是“一把心腸論濁清”,乾隆認為是故意加濁字于大清國號之上,大不敬;一句是“老佛如今無病病,朝門聞說不開開”,乾隆認為這是諷刺他朝門不開,不進人才。又因為胡中藻在廣西學政任內,曾出試題“有乾三爻不象龍說”,乾隆認為龍與隆同音,這是詆毀他的年號。乾隆就憑著這些強詞奪理的借口,將胡中藻殺了。乾隆一朝的文字獄,大多都是這樣。作為乾隆的詞臣,紀曉嵐對這些文字獄自然深有感知。
同時,紀曉嵐及其同僚也因纂修《四庫全書》而飽嘗文字所帶來的窘迫,甚至家破身亡。本來,進行偌大一個文化工程,中間出現(xiàn)一些差錯是難以避免的。只要盡心盡力,有錯即改,加以完善就可以了??上Ъo曉嵐他們面對的是乾綱獨斷、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一點點不完善之處帶來的就是殺身之禍。在纂修四庫過程中,總纂紀曉嵐、陸錫熊和總校陸費墀等人因有差錯而遭到多次呵斥、交部議處、罰賠等處分,最后,總纂陸錫熊死在前往東北校書的途中,而陸費墀因無力負擔江南三閣的修改費用而被革職,郁郁而終,家產被查抄,妻離子散。同僚和自己的親身遭遇一定會給紀曉嵐帶來更深的感觸,也使他真切認識到自身所處環(huán)境的險惡。
《清稗類鈔》中有一則紀曉嵐軼事很值得回味。據(jù)說紀曉嵐做翰林時,有一天起草文牘,文思枯竭,于是出屋順著走廊散步。廊下有一個老兵正睡得香,鼾聲陣陣。紀曉嵐拍醒了兵士,問他睡得可好。老兵說很好。紀曉嵐于是拿來一部書讓他認字,老兵說不識字。紀曉嵐這時若有所思地說:“人生識字就是困苦患難的開端,你不識字,真正是快樂啊?!边@則軼事不一定是真,但它所反映的心態(tài)可能跟真實的紀曉嵐相距不遠。紀曉嵐4歲就跟筆硯結緣,后以文字走上仕途,卻沒料到文字也動輒給人帶來殺身之禍,給他帶來窘迫,有這種感嘆自在情理之中。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他“瑟縮不敢著一語”的現(xiàn)象,不正反映了他在專制君主面前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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