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人文歷史的演變,與學術思想相互并行,看來非常有趣,也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有正必有反,有是就有非。正反是非,統(tǒng)統(tǒng)因時間、空間加上人事演變的不同而互有出入。同樣也屬于道家的鬻子——鬻熊,如果只依照傳統(tǒng)的說法而不談考證他的生平,那么,他比老子還要老了,應該屬于周文王時代,與姜太公——呂尚齊名并駕的人物,也是周文王的軍師或政略咨議的角色。但他卻主張需要起用賢者,而且提出賢士的重要性。如說:“圣王在位,百里有一士,猶無有也。王道衰,千里有一士,則猶比肩也。”
他的意思是說,在上古的時代,人心都很樸實,不需要標榜什么道理等等名號。上古時代,圣王在位,縱然百里之內(nèi),有一個道德學問很好的人,也是枉自虛生,好比沒有用的人一樣。因為在那個時代,個個都是好人,人人都差不多,又何必特地請一些賢人來治世呢!好比說,一個社會,完全安分守法,既無作奸犯科的人和事,便不需要有防止、管理作奸犯科的警察了。但他又說,后來王道衰落,社會變亂,千里之外如有一賢士,也要立刻找來,與他并肩同事以治天下。
從鬻子的理論觀點來看歷史,一點也不錯。例如生在盛唐時代的趙蕤,也是道家人物。他縱有一肚子的謀略學問,但生在升平時代,又有什么用處?只有著書立說,寫了一部《長短經(jīng)》傳世,自己去修道當隱士。雖受朝廷征召,始終不肯出山,因此在歷史上,稱他趙征君。他雖然傳了一個徒弟李白——詩人李太白,晚年用非其時,又用得不得當,結果幾遭身首異處之禍。好在他年輕時幫忙過危難中的郭子儀,因此后來得郭子儀力保,才得不死。如果再遲一點,在安祿山、史思明以后的亂局,也許李白可與中唐撥亂反正的名相李泌并駕齊驅,各展所長,在歷史上便不只屬于詩人文士之流,或者可有名臣大臣的輝煌功業(yè)呢!
鬻子他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昔文王見鬻子年九十。文王曰:嘻!老矣!鬻子曰:若使臣捕虎逐鹿,臣已老矣。坐策國事,臣年尚少。
其實,文王說的“老矣”,是一句故意說的笑話,而且也有些為自己感慨的味道。文王用姜太公時,呂尚的年齡,已過了八十歲。他與武王的年齡不相上下。當然,九十歲以外的人,明知興邦大業(yè),已非自己的年齡所能做到,有如清人趙翼的詩:“風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因此對鬻子開了一句玩笑——“嘻!老矣”。是鬻子老了?還是他感慨自己也老了?只有他自心知之??墒清髯拥拇鸢?,也正合文王的心意,彼此知心,一拍即合,一個是求賢若渴,一個是賢良待沽,因此而各取所需,各得其所。這豈不是“尚賢”的明證?況且法家如韓非,他雖然主張法治而不重人治,但用法者是人,不是法。人不用法,法是廢物。韓非自薦,正是自認為是賢才,因此而求鬻賣于帝王。如果人主不“尚賢”,韓非又向哪里去賣弄他自己的賢能呢?
且讓我們再來看看前漢時代,崇拜道家學術的淮南子,他提出了與法家主張相反的意見,如說:“鳥窮則啄,獸窮則觸,人窮則詐。峻刑嚴法,不可以禁奸。”
淮南子這里所提出的相反道理,正如老子所說:“長短相較,高下相傾。”有正面就有反面,淮南子是道家,他以道家的思想,又反對法家。而法家原也出于道家,這是一個頗為有趣的問題。
淮南子說:“鳥窮則啄,獸窮則觸,人窮則詐。”鳥餓了抓不到蟲吃的時候,看到木頭,不管什么都啄來吃。野獸真的餓了,為了獲得食物,管你是人或是別的什么都敢去碰?!?span style="color: rgb(0, 100, 0);font-family: FangSong;">人窮則詐”,人到窮的時候,就想盡辦法,以謀生存,騙人也得要騙。如法家的韓非子說:“國有常法,雖危不亡。”淮南子卻說不見得:“峻刑嚴法,不可以禁奸。”縱使法令非常嚴格,動不動就判死刑,然而眾生業(yè)海,照樣犯罪殺人。這就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道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真到窮兇極惡的時候,就胡作非為。因此而又否定法治的功能,還是要以道德的感化,才能夠使天下真正地太平。
不管如何說,各家的思想,都有專長。尤其在春秋戰(zhàn)國的時候,諸子百家的書籍,多得不可數(shù)計,有著說不完的意見。著作之多,多到令人真想推開不看了。往往我們覺得自己有一點聰明,想的道理頗有獨到之處。但是,湊巧讀到一本古書,臉就紅了。因為自己想到的道理,古人已經(jīng)說過了,幾千年前就有了,自己現(xiàn)在才想到,實在不足為貴??傊裆厦嬗懻摰倪@些正反資料,在書中多得很。
再回過來講老子所說的“不尚賢,使民不爭”。此處之賢,是指何種賢人而說?真正所標榜的賢人,又賢到何種程度?很難有標準。不論孔孟學說,或者老莊言論,各家所指的圣賢,要到達何種標準?那很難確定。所以,屬于道家一派的抱樸子說:“白石似玉,奸佞似賢。”一方白色的好石頭,晶瑩剔透,看起來好像一塊白玉,但是就它的質(zhì)地來看,不論硬度、密度,都不夠真玉的標準。如果拿世界寶石標準來評定,充其量只能叫它什么“石”。如“青田石”、“貓眼石”等,實際上只是一種質(zhì)地較好的石頭而已。至于人,也是如此,有時候大奸大惡的人,看起來卻像個大好的賢人。所以賢與不賢很難鑒定。我們用這些觀點來解釋老子的“不尚賢,使民不爭”的道理,對大家研究老子這句話的內(nèi)涵,相信會更有幫助。
老子的這本書,毫無疑問,是經(jīng)人重新整理過,但大體上,已整理得很好,把每一句話的含義性質(zhì)分別歸類。如果各抒己見,認為它原文排列有錯誤,那就各成一家之言,很難下一定論。
我在介紹第一章的時候,曾首先指出,老子往往將道的體相與作用,混合在一起討論。而且在作用方面,所謂老莊的“道”,都是出世的修道,和入世的行道,相互摻雜,應用無方,妙用無窮,甚至妙不可言。所以,讀老莊如讀《孫子兵法》一樣,所謂“運用之妙,在乎一心”。那么,要想把《老子》的內(nèi)涵,完全表達出來,是很費事的。尤其在入世應用之道方面,常常牽涉到許多歷史哲學。利用史實,加以選擇,透過超越事實的表面層,尋求接近形而上道理的討論。這在一般學府中應該屬于一門專門課程。但是許多地方,牽涉到歷史事實的時候,就很難暢所欲言了。比如說“不尚賢,使民不爭”這句話,尚賢與不尚賢怎樣才對,就很難定論。換一句話說,一個真正太平的盛世,就沒有什么標榜好人的必要,我們只列舉現(xiàn)代化的一兩個故事,大概可以增加些許“不尚賢,使民不爭”的趣味性。
幾年前,臺灣社會上發(fā)起一個“敬老會”,對老人,表揚其年高德劭。第一次舉辦時,我就發(fā)現(xiàn),這簡直是在玩弄老人,為老人早點送終的辦法。叫年紀那么大的老人坐在那兒聽訓、領獎,還要帶去各地游覽。實際上,對于老人是一種辛苦的負擔,我想那些老人可能累壞了,而且更因為這種風氣一開之后,就有許多人也不免想進入被“敬老”的行列,這樣就變成有所爭了。豈不見老子說“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嗎?又如,我們標榜好人,讓好人受獎,開始動機沒有什么不對,但是形成風氣后,社會上就有人想辦法去爭取表揚。那么,表揚好人的原意,也就變質(zhì)了。我每年也接到推薦好人好事的公文,但我看來,好人好事太多,推薦誰去好呢?而且征求一下,大家只對我一笑,搖搖頭,擺擺手,誰也不肯接受推薦。我常常笑著說:有兩個好人,我想推薦,可惜一個已經(jīng)死了,一個還未投生。大概我還勉強像小半個好人,只是我也同大家一樣,討厭人家推薦我,更怕自己推薦自己。還是相應不理,讓賢去吧(一笑)。我們由這兩個故事,大概就可以知道,所謂“不尚賢,使民不爭”,在老子當時的社會,在那個歷史政治的形態(tài)中,“尚賢”已經(jīng)是一種毛病,因此他提出這句話來。
閑話少說,書歸正傳。其實,人類歷史上千古興亡的人物,從作人與做事兩個立場來講,賢與不肖,君子與小人,忠與奸,在純粹哲學的角度來看,很難下一確切的定論。如果單從用人行政的立場來講,清初名臣孫嘉涂的“三習一弊”奏疏中,已經(jīng)講得相當透徹了!其中如說:
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世(衰亂的末代時勢)臨政愿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自信為很高明的領袖們),各賢其臣(各人都認為自己所選拔的干部都是賢者)。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于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課事(工作的考核)考勞(勤惰的審查),君子孤行其意而恥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扶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于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其次,老子主張“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這兩句話,可說“文從字順”,讀來很容易了解。但說對于稀奇難得的財物,不要去珍重、寶貴它,便可使大家不會生起盜心,這就頗有問題。“盜”字有搶劫的強盜、偷竊的小盜等區(qū)別。要詳細解釋“盜”字,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以純粹哲學的觀念作解釋,什么是盜賊行為的內(nèi)涵?我們可以引用佛家的一個名詞,凡是“不與取”的便是盜。廣泛地說,“不與取”就是盜的行為,這種定義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法律更為嚴密。所謂“與取”,是指必須得到對方的同意給予。“不與取”,就是沒有經(jīng)過對方的同意,就取為己有的意思。那么,我們就是在地下?lián)煲粔K泥土回來,沒有土地所有者在場,也已經(jīng)屬于“不與取”的行為,也犯了盜戒。所以,人要不犯盜戒,只有餐風飲露,享受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才算是清白。
在道家的學術思想里,對于這一點,和佛學有同樣意義,道家講“道”便是“盜機”?!蛾幏?jīng)》說:“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修道者也就是利用盜機。我們?nèi)嘶钪翘斓刂I,都是偷了天地自然的東西,偷太陽的光,偷土壤的功能,侵害萬物的生命給自己當飯吃,把動物的肉和青菜蘿卜吞到胃腸里去,自己還認為理所當然,這都是占了天地萬物的便宜,便是盜機。所以說修道的人,也是偷盜天地的精華到我的身上來。好比用一個聚光的凸透鏡,放在太陽光下,把陽光聚在一起,成一焦點,擺一根草在焦點上,到了某個程度,就燒起來,然后引火做熟食,這也是偷盜了太陽的熱能來自利。修道人偷盜天地精華之機,也是如此,所以說“人,萬物之盜”。但“天地,萬物之盜”,人固然是偷取天地精華,天地也是偷了萬物和我們的生命,才顯現(xiàn)出天地存在的威德功能。
這樣一來,照道家的看法,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互相偷盜的世界,彼此相偷,互相混水摸魚。然后又說自己很仁慈,這真是滑稽之至。比如,我們?nèi)私腥祟?,依上古傳統(tǒng)文化中道家的看法,叫我們?nèi)耸恰?span style="color: rgb(0, 100, 0);font-family: FangSong;">倮蟲”,老虎是“大蟲”,蛇是“長蟲”,小的爬行生物是“毛毛蟲”。所謂“倮蟲”的人們,也只是天地間一個生物而已。但又大言不慚地拿其他生物來披毛遮羞,然后夸耀自己為萬物之靈,有的是衣冠禮儀,豈非是大盜的行為。
但在老子以及莊子等道家人物的思想中,已經(jīng)從上古傳統(tǒng)廣義的盜機理論,縮小范圍,歸到人文世界的范疇,只講人類社會的盜機了。最明顯地,無過于莊子《胠篋篇》中的危言聳聽。同時也指出最稀有最難得之貨是什么東西。他說:
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
何以知其然耶?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同樣地,生在多災多難亂世中的釋迦牟尼,在他所說的經(jīng)典中,有的地方,也是“王賊”并稱,揭穿人類貪嗔不已的變態(tài)心理。
因為《胠篋篇》對人類歷史的誅心之論太透徹了,比之孔子的著《春秋》而責備賢者,使亂臣賊子懼,還要來得干脆明白,所以使干古以下的帝王們,不敢面對,不能卒讀,也不可以讓別人去讀,只能自己偷著來讀。用為謀生。用之成功的如曹操,便是“胠篋”系的畢業(yè)生;用之失敗的如桓溫,便是“胠篋”系考試不及格,沒有畢業(yè)的學生。
在歷史的經(jīng)驗上,從唐末天下大亂,形成五代的紛爭局面,便有道家哲學思想詩的小品出現(xiàn),如說:“中原莫造生強盜,強盜生時不可除。一盜既除群盜起,功臣多是盜根株。”這首是唐末的白話詩,雖然說得很明白,到底缺乏詩人的“溫柔敦厚”風格,因此我再三提到,非常欣賞近代詩人易實甫的“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作帝王”的含容渾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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