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子他說》第六章（1）

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謂玄北，玄北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承接上文“天地之間，其猶橐囗平！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的法則，說明天地萬物與人我生命的作用，常在于一動一靜之間。要善加把握，善加運用。因此而引用本章“谷神不死”的一段，似靜而實動，雖動而似至靜。似乎虛無而實在含有無窮的妙用，雖然妙用無窮，但同時也蘊藏了用而無用的善巧方便。

為了切實了解本章的內(nèi)涵與后世一般修煉神仙丹道者的各種注釋，首先需要解決兩個關(guān)鍵性的名詞，即所謂“谷神”與“玄牝”。

“谷神”：谷，當(dāng)然是一般所謂山谷的簡稱。但是一般所謂的山谷，大致可以歸納成為兩種形態(tài)。一是如袋形的山谷，有進(jìn)路而無出口。二是兩山夾峙，上仄中空而較隱蔽或者曲折的狹長形通道。

第一類形的山谷，大多空氣不能對流，凡有聲響動靜，必然會有回聲。這種回聲是因為空氣不能對流而產(chǎn)生。但在某些愚昧者的觀念看來，便認(rèn)為這樣的空谷，必是神靈的窟宅，因此而有回聲。其實回聲是物理的作用，并非神靈的顯赫威靈?？墒窃谟薹蛴迡D的心目中，往往因此而形成宗教式的神話，塑造了多少莫須有的傳說，認(rèn)為其中有神。更有甚者，便套用了道家代表人物老子的名詞，稱它為“谷神”。

第二類形的山谷，是隱晦曲折，兩頭相通的狹長通道，空氣對流，由這一頭的傳呼，便很迅速地暢達(dá)遙遠(yuǎn)的那一頭。因此，也成為被人編織成神話的題材，認(rèn)為其中如有神助。實際上，也是空氣的傳聲作用，并非真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存在。

首先了解“谷神”之所以為神的道理，便是因為它的中間空洞無物，因此而形成其中的空靈作用。正因其中空而無物，才能生起看似虛無，而蘊藏似乎妙有的功用。

其次，便是“玄牝”，“玄”字，也通作元始、元來、根元的“元”字。元，等于是萬物的初始根元，是極其微妙的第一因的代名詞。“牝”，在中國上古的文字中，是母性、雌性生殖機(jī)能的文雅代名詞。相反的，“牡”字，便是男性、雄性生理機(jī)能的代號。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植物，雖然由牝牡兩性的結(jié)合而造成延續(xù)的生命，但個體生命絕大多數(shù)都是雌性，也就是陰性的生殖器官所出生的。因此，老子造了一個名詞，叫做“玄牝”。后世的道家由此引申，認(rèn)為大海蕩蕩的中心點有一“海眼”。“海眼”雖小，卻是源源滾滾而出，成為大地層面的諸大海洋和江河的來源，它便是海的“玄牝”。至于北極，便是大地的“玄牝”。人體的“會陰”部分，則是人身生命源泉的“玄牝”之處。印度瑜伽術(shù)有關(guān)身瑜伽的術(shù)語，叫它“海底”，或視為“靈能”和“靈力”的窟穴。

了解了這兩個名詞的內(nèi)涵，然后便可大致明白《老子》本章的意義，是要體會虛靈不昧的“谷神”境界，中空無物，而有感應(yīng)無方的無限妙用。正因其虛無空冥，所以生生不已，生而無生，有而不有，因此而永恒不死。后來的道教，改頭換面，稱之謂“洞元”、“洞虛”，也就是由此而來。

“谷神”即空洞虛無而生妙有的功能，便是天地萬物生命源泉的根本，取一個代名詞，便叫它是“玄牝”?！靶颉彪m然中空無物，但卻是孕育天地萬物生命的窟宅，綿綿不絕，若存若亡。在這節(jié)文字里，必須特別留意老子行文的用字之妙——這個“若”字?！叭簟弊趾头饘W(xué)的“如”字，都是同樣的表相形容詞，用現(xiàn)代語來講，便是“好像”的意思。在虛無中生發(fā)妙有的功用，好像是綿綿不絕的存在，但并無一個實質(zhì)的東西。如真有一實質(zhì)，一切的有，最終總歸之于元始的虛無，這是必然的法則。和現(xiàn)代物理學(xué)所講的質(zhì)能互變的原理相類同。

吹毛用了急須磨

在這一節(jié)里，老子又說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名言，便是“用之不勤”。相反地說，用得太勤，便是多用、常用、久用。這樣一來，就會違反“綿綿若存”的綿密的妙用了。那么，怎樣才是“用之不勤”的道理？且讓我們借用臨濟(jì)義玄禪師的一首詩偈，作為深入的說明。

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

離相離名人不稟，吹毛用了急須磨。

所謂沿流不止，是說我們的思想情緒、知覺感覺，素來都是隨波逐流，被外境牽引著順流而去，自己無法把握中止。

如果能虛懷若谷，對境無心，只有反求諸已，自心反觀自心，照見心緒的波動起滅處，不增不減，不迎不拒而不著任何阻力或助力，一派純真似的，那么，便稍有一點像是虛靈不昧的真照用了。

總之，“道”，本來便是離名離相的一個東西，用文字語言來說它，是這樣是那樣都不對。修它不對，不修它也不對。

但是在“綿綿若存”，沿流不止的功用上，卻必須要隨時隨地照用同時，一點大意不得。好比有一把極其鋒利的寶劍，拿一根毫毛，捱著它的鋒刃吹一口氣，這根毫毛立刻就可截斷。雖然說它的鋒刃快利，無以復(fù)加，但無論如何，一涉動用，必有些微的磨損，即非本相，何況久用、勤用、常用、多用，那當(dāng)然會使利劍變成了鈍鐵。所以說，即便是吹毛可斷的利劍，也要一用便加修整。隨時保養(yǎng)，才能使它萬古常新，“綿綿若存”。這就是“用之不勤”的最好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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