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子他說》第十章（1）

第十章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知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老子》的版本，一般習(xí)慣，都沿用王弼注的編排，九九八十一章，暗寓《易經(jīng)》的象數(shù)。但是否就是《老子》原著的本來面目，問題太不簡單，縱使有帛書《老子》等出土，亦很難確定誰是誰非。這些工作，屬于考據(jù)家的工夫?qū)W問，實在不敢妄加論斷。

如果照慣用的王注版本來講，也很有次序，寓意深遠，不可厚非。例如由第一章所標示的道的體和用，“同功而異位”的內(nèi)涵，一直到第九章的“功遂，身退，天之道”為止，似乎井然有條，已告一段落。第十章的內(nèi)容，只是引申修習(xí)內(nèi)養(yǎng)的超越現(xiàn)世之道，以及明了“同功而異位”的用世之道的發(fā)揮。

魂魄精神一擔裝

第十章的開始，從修習(xí)內(nèi)養(yǎng)的超越現(xiàn)世之道來講，有三個要點。第一，“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點。第二，“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是第二步修身成就的要點。第三，“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是第三步修心智成就的要點。

從第一要點來講，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什么才是“營魄”？“營”和“衛(wèi)”，在我們上古傳統(tǒng)的醫(yī)學(xué)，例如歷來所標榜的《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素問》等傳述中，它便是人體生命的兩大關(guān)鍵?！盃I”，是指人體生命中的血液和養(yǎng)分等作用。“衛(wèi)”，是指人體生命中的本能活動，屬于元氣的功能?！盃I”中有“衛(wèi)”，“衛(wèi)”中有“營”，這兩者必須調(diào)和均衡，一有偏差，就成為病象。

至于“魄”字和“魂”字的連合互用，也屢見于我們上古傳統(tǒng)的神仙方伎諸書。普通合稱，叫它“魂魄”。這兩個字，都是從田從鬼的象形會意字?！盎辍弊肿笈缘摹霸啤弊郑褪窍笳髟茪獾暮唽?。一個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氣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動，它就是精神，在睡夢中的變相活動，它便是靈魂?！捌恰弊?，邊旁是白，一半形聲，一半會意。在肉體生命中的活動力，便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說一個人的“氣魄”、“魄力”等等，就是這個意思。

以神仙丹道家學(xué)說來講，認為生而魄在肉體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經(jīng)修煉，不得和魂凝聚為一，死后魄就歸沉于地。因此，魂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學(xué)家們，一變?yōu)閺垯M渠的理論，便構(gòu)成“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的說法。二氣，是指抽象的陰陽二氣。其實，都從道家的魂魄之說脫胎轉(zhuǎn)變而來。

在《老子》的本章文言中，沒有“營衛(wèi)”的出現(xiàn)，卻只有“營魄”的標示。因為“營衛(wèi)”是人體醫(yī)學(xué)的范疇，“營魄”便是神仙方伎的濫觴?；蛘呷绱耍苍S不然！

《老子》的原文在“營魄抱一”之上，首先加了一個“載”字，用字非常巧妙。人身如一部車乘，當然也如一具機器，其中裝載了“營”和“魄”兩樣重要東西。一個平凡的普通人，長年累月，隨時隨地，都在使用這兩樣?xùn)|西，而且它們是各自為政，但又隨時合作。

思想的紛煩，情感的囂動，常使自己魂靈營營困擾，常在放射消散之中，散亂不堪。體能的勞動，生活的奔忙，常使精魄渙散，不可收拾。如此這般，動用不休，不能持盈保泰，終至死亡而后已。老子說，倘使人能將生命秉受中的營魄合抱為一，永不分離，便可得長生的希望了。因此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

由這個理論和實際的經(jīng)驗，傳到春秋、戰(zhàn)國以后的方士者流（方伎之士），再一演變?yōu)樯裣傻さ赖男逕挿椒?，便擺脫老子所說的“營魄”古語，干干脆脆，用“神”“氣”兩種名詞，取而代之。而且明白指出長生不老的方術(shù)，只需將生命中的“神”“氣”兩樣?xùn)|西，凝結(jié)為一，便可成功。神是能思慮的主體，氣是活力的泉源。但最難的，便是這兩種東西始終不聽你的指揮，因此也永遠不能合抱而為一體。所以后世的丹道家，便有種種方法，如何來煉氣，如何來養(yǎng)神。甚至把神譬喻是動物中的龍，是礦物中的汞。把氣譬喻為虎、為鉛。種種形容，種種妙譬，仍然不出老子的“載營魄為一”而已。這便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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