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樸子》40章 外篇.名實(shí)

門人問曰:“聞漢末之世, 靈獻(xiàn)之時(shí), 品藻乖濫, 英逸窮滯, 饕餮得志, 名不準(zhǔn)實(shí), 賈不本物, 以其通者為賢, 寒者為愚. 其故何哉? ”

抱樸子答曰:“夫雷霆車訇磕, 而或不聞焉;七曜經(jīng)天, 而或不見焉. 豈唯形器有聾瞽哉! 心神所蔽, 亦又如之. 是以聞格言而不識者, 非無耳也;見英異而不知者, 非無目也;由乎聰不經(jīng)妙, 而明不逮奇也. 夫智大量遠(yuǎn)者, 盤桓以山峙;器小志近者, 蓬飛而萍浮. 夫唯山峙, 故莫之能動(dòng)焉;夫唯萍浮, 故流而不滯焉.

方之貨也, 則緘連以待賈者, 唯至珍而難售;鳴鼓以徇之者, 雖凡蔽而易盡. 比之材也, 則結(jié)根於嵩岱者, 雖竦蓋千仞, 垂蔭萬畝, 而莫之知也;插株途要者, 雖鉤曲戾細(xì)而速朽, 而猶見用也. 故miao堂有枯楊之瑚簋, 窮谷多不伐之梓橡也.

是以竊華名者, 螻蜥騰於云霄;失實(shí)賈者, 翠虬淪乎九泉. 於是斥鷃凌風(fēng)以高奮, 靈鳳卷翮以幽戢, 鉛鋒充太阿之寶, 犬羊佻虎狼之資矣. 夫佞者鼓珍賂為勁羽, 則無高而不到矣;乘朋黨為舟楫, 則無遠(yuǎn)而不濟(jì)矣.

持之以夙興側(cè)立, 加之以先意承指, 其利口諛辭也似辯, 其道聽途說也似學(xué), 其心險(xiǎn)貌柔也似仁, 其行污言潔也似廉, 其好說人短也似忠, 其不知忌諱也似直, 故多通焉. 且亦奉望我者, 欲我益之, 不求我者, 我不能愛, 自然之理也.

“夫賢常少而愚常多, 多則比周而匿瑕, 少則孤弱而無援, 佞人相汲引而柴正路, 俊哲處下位而不見知, 拔茅之義圯, 而負(fù)乘之群興, 亢龍高墜, 泣血漣如. 故子西逐大圣之仲尼, 臧倉毀命世之孟軻. 二生不免斯患, 降茲亦何足言! 斯禍蓋與開辟并生, 苦之匪唯一世也. 歷覽振古, 多同此疾.

至於駑蹇矯首於王周輦, 駥驥委牧乎林坰, 彼己尸祿, 邦國殄瘁, 下凌上替, 實(shí)此之由. 或蟲流而莫斂, 或逆竄於申亥, 或擢筋於miao梁, 或絕命於望夷, 蓋所拔之非真, 而忠能之不用也.

“故明君勤於招賢, 而汲汲於擢奇, 導(dǎo)達(dá)凝滯, 而嚴(yán)防壅蔽. 才誠足委, 不拘於屠釣;言審可施, 抽之於戎戍. 或舉於牛口之下, 而加之於群僚之上;或拔於桎梏之中, 而任以社稷之重. 故能勛業(yè)隆濟(jì), 拓境服遠(yuǎn), 取威定功, 垂統(tǒng)長世也.

“夫直繩者, 枉木之所憎也;清公者, 奸慝之所讎也. 人主不能運(yùn)玄鑒以索隱, 而必須當(dāng)途之所舉. 然每觀前代專權(quán)之徒, 率其所舉皆在乎附己者也, 所薦者先乎利己者也. 毀所畏而進(jìn)所愛, 所畏則至公者也, 所愛則同私者也. 至公用則奸黨破, 眾私立則主威奪矣;奸黨破則升泰之所由也, 主威奪則危亡之端漸矣. 毀所畏則恐辭之不痛, 雖刖劓之, 猶未弇意焉, 故必除之而後快也;彼進(jìn)所愛則苦談之不美, 雖位超之, 猶未逞心焉, 故必危彼以安此也. 是故抱枉而死, 無愆而黜者, 有自來矣.

“所以體道合真, 嶷然特立, 才遠(yuǎn)量逸, 懷霜履冰, 思綿天地, 器兼元?jiǎng)P, 執(zhí)經(jīng)衡門, 淵渟岳立. 寧潔身以守滯, 恥脅肩以茍合. 樂饑陋巷, 以勵(lì)高尚之節(jié);藏器全真, 以待天年之盡. 非時(shí)不出, 非禮不動(dòng). 結(jié)褐嚼蔬, 而不悒悒也;黃發(fā)終否, 而不悢悢也. 安肯蹙太山之峻, 以適鑿枘之中;斂垂天之羽, 為戒旦之役? 編於仕類, 而抑郁庸兒之下. 舍鸞鳳之林, 適枳棘之藪, 競腐鼠於踞鴟, 而枉尺以直尋哉!

“且大賢之狀也至拙, 其為味也甚淡, 蕭然自足, 泊爾無知, 知之者稀而不戚, 時(shí)不能用而不悶. 雖并日無藜藿之糝, 不以易不義之太牢也;雖缊袍無卒歲之服, 不肯樂無道之狐白也. 獨(dú)可散發(fā)高枕, 守其所有已, 絕不曲躬低眉, 求其所未須也.

德薄位厚, 弗交也;名與實(shí)違, 弗親也;榮華馳逐, 弗務(wù)也;豪俠奸權(quán), 弗接也;俗說細(xì)辨, 不答也;脅肩所赴, 弗隨也. 貌愚而志遠(yuǎn), 面垢而行潔. 確乎若嵩岱, 銓衡所不能測也;浩乎若滄海, 斗斛所不能校也. 峻其重仞之高, 隱其百官之富. 觀彼佻竊, 若草莽也. 邈世之操, 眇焉冠秋云之表;遺俗之神, 緬焉棲九玄之端. 雖窮賤, 而不可脅以威;雖?？? 而不可動(dòng)以利.

“其所業(yè)尚, 可聞而不可盡也;其所執(zhí)守, 可見而不可論也. 故疾之者, 齊聲而側(cè)目;愛之者, 寡弱而無益. 亦猶撮壤不能填決河, 升水不能殄原火. 於是鼖鼓戢雷霆之音, 鞉鞞恣喋鼛之響. 芳蕙芟夷, 臭鮑佩御. 玄鬯傾棄而不羞, 醨酪專灌於圓丘. 汗血驅(qū)放而垂耳, 跛蹇馳騁於鑾軒. 此古人之所以懷沙負(fù)石, 赴流魚葬, 而不堪與之同世也. 已矣! 悲夫!

“然捐玄黎於洿濘, 非夜光之不真也, 由莫識焉;投彤盧而不彎, 非繁弱之不勁也, 坐莫賞焉. 故瓊瑤俟荊和而顯連城之價(jià), 烏號須逢門而著陷堅(jiān)之功, 飛菟待子豫而飚騰, 俊民值知己而宣力. 若夫美玉不出重岫, 良弓不鑿百札, 驥騄不服朱軒, 命世不履爵勢, 則孰知其能攄符彩之耀曄, 頓云禽於千仞, 騁逸跡以追風(fēng), 康庶績於百揆乎?

夫其不遇, 亦得不雜糅於瓦石, 鈞賤於朽木, 列鑣於下乘, 等望於凡瑣哉! 嗟乎! 弓廣棘矢而望高手於渠廣, 策疲駑而求繼軌於周穆, 放斧斤而欲雙巧於班墨, 忽良才而欲彝倫之攸敘, 不亦難乎? 名實(shí)雖漏於一世, 德音可邀乎將來. 樂天知命, 何慮何憂? 安時(shí)處順, 何怨何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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