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榮教授講解《道德經(jīng)》總結(jié)五：推開哲學(xué)的大門（上）

總結(jié)五：推開哲學(xué)的大門（上）

            這一集的主題是要介紹老子的宇宙觀。我們說一位哲學(xué)家往往都會有“三觀”，事實上每一個人都有某種程度的三觀，就是宇宙觀、人生觀與價值觀。宇宙觀提供一個你對“時間、空間、物質(zhì)、運動”完整的一種理解，它會局限你對人生的看法，而人生觀會再左右你的價值觀。所以談到宇宙觀，等于是從一個最廣的范圍去了解一下：宇宙萬物到底是怎么來的，怎么發(fā)展，將來又歸向何處。像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很大。

（一）道是萬物的來源與歸宿

        談到老子的宇宙觀，首先第一點要記得的是，他的想法跟古代先秦其他各派的想法通通不一樣。怎么樣叫不一樣呢？在中國古代，哲學(xué)家們對宇宙的看法，簡單來說，我們就用四個字代表宇宙，就是“天地萬物”。除了老子道家學(xué)派之外，其他的所有的學(xué)派都認(rèn)為天地生萬物，就這幾個字。

        要先了解一下，天地生萬物。比如說你看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書經(jīng)》《易經(jīng)》，里面就會提到什么？開始是提到天，“天生烝民，天作高山”，人類跟自然界都來自于天的力量。在《尚書》里面就提到了“天降下民”，替它找到國君、找到老師來照顧，代表人類特別需要教育。然后到《易經(jīng)》的時候，尤其是后面的《易傳》加以發(fā)揮，特別明顯。比如它提到乾卦代表天，坤卦代表地，那么乾卦有“大生之德”，坤卦有“廣生之德”，大生、廣生。所以后面就會說“生生之謂易”，同時“天地之大德曰生”，這個“德”都代表功能，天和地最大的功能就是生生不息，讓萬物存在發(fā)展。所以這個代表中國古代的思想，后面的所謂的諸子百家很少超過這個范圍。所以簡單一句話，除了老子以外，大家都認(rèn)為天地生萬物；但老子不一樣。

        老子怎么不一樣呢？老子認(rèn)為，天地只是萬物存在發(fā)展的空間。最直接的就是《老子·第5章》提到“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就是天跟地之間是像大的風(fēng)箱一樣，雖然空虛，但萬物不斷地出現(xiàn)；它一活動，萬物就生生不息。所以這就是說明什么？天地只是一個萬物存在發(fā)展的場所，天地本身也不是具有最優(yōu)先地位的。

        那么老子跟別人有什么不同呢？別人都認(rèn)為天地生萬物，聽起來也好像蠻合理的，但老子認(rèn)為天地跟萬物都是來自于道。所以他在給道取名字的時候，在第25章，他就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比天地還早存在，代表天地也是從它而來的。然后他在著名的第42章說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這邊所謂的“三生萬物”的“萬物”，顯然也包括天地在內(nèi)。換句話說，天地和萬物都來自于道，這是老子最大的特色。他的宇宙論跟別人的不一樣，就在這一點上，找到整個宇宙（也就是天地萬物）的共同的來源，也就是稱為道。這道根本不是我們認(rèn)識的對象，所以它根本是無名的、無形的。

        老子這種觀點非常重要，為什么？因為他對“道”的看法是萬物的來源以及歸宿。很少有哲學(xué)家談到后面的歸宿的，大家頂多在探問說：萬物從何而來呢？或是天地從何而來呢？往往答案就不了了之。應(yīng)該有個來源，但是關(guān)心也沒用，你沒有那樣的一種覺悟的智慧。而老子不一樣，老子就直接告訴你說，那個最初的來源是道，然后萬物的歸宿也是道。所以后面才會提到“反者道之動”（40章）“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16章），要返、要歸，歸宿出來了。談到歸宿的話，一般只有在宗教領(lǐng)域才談，宇宙萬物連人在內(nèi)，最后去哪里？老子就已經(jīng)告訴你，答案都是道。所以老子的宇宙觀跟別人的通通不一樣。這是第一個特色。

        天地萬物統(tǒng)統(tǒng)來自于道，所以他的宇宙觀講清楚的話，就等于是他對道的看法。這一點沒有掌握住的話，你說老子的宇宙觀，你實在沒有什么材料可以說。頂多到第5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里面也就是說，天地是萬物存在的場所。后面相對的是“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代表圣人也是人，只是他負(fù)責(zé)治理百姓，他并不是跟百姓不同的，也當(dāng)然不是百姓的來源。所以天地跟萬物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它就是比較大。所以后面會說“道大，天大，地大”，然后加上“人亦大”（25章）。首先了解了老子的觀念是天地萬物統(tǒng)統(tǒng)來自于道。

（二）道的超越性和內(nèi)存性

        第二點要說明什么呢？這個道有什么特色？兩種特色：一個是超越性，一個是內(nèi)存性。內(nèi)存性比較沒有問題，等于是道生了萬物之后，給萬物各自本性與稟賦，這就是萬物的德。所以老子要講《道德經(jīng)》，德不能脫離道，“道生之，德畜之”（51章），德代表萬物從道所獲得的本性與稟賦。這個德可以充分代表道的內(nèi)存性，道在萬物里面。

        道的超越性，老子也想盡辦法去描寫，但是就實在沒辦法說清楚。你看《老子·第21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然后說“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用各種方式來描述，都沒有辦法說清楚。然后在第14章里面，他又說“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感官完全無法掌握這個道，因為它是超越的。

        并且道與“無名”始終連在一起，它沒有名字，為什么？因為人的理性也完全不能夠去理解它。所以這就是人的感覺、人的理性統(tǒng)統(tǒng)失效了，這是要凸顯出來道的超越性。

        這一來的話，我們就可以了解兩個詞，就是在《老子》書里面說到的“有”與“無”。往往引起誤會的是第40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在這里我還是要重申一次，我完全接受王弼的注解：老子筆下的“有”是指有形，他說的“無”是指無形。你如果不這樣解釋的話，你怎么去說明什么叫做“有生于無”呢？“無”如果不是無形（就是我們看不見的、視之不見的），而是指真正的虛無的話，那么請你告訴我，真正的虛無怎么會生出任何東西呢？

        比如說地上開一朵花出來，以前沒有，叫做“無”，因為你還沒看到。后面開一朵花出來，你不要擔(dān)心，它底下一定有根，最早一定有種子，在時間的過程里面，那個種子里面有潛能，就把它這朵花完全實現(xiàn)出來了，在時間的過程里面實現(xiàn)出來。所以最初看不到是因為它在地底下，或者說這種子小得不得了。

        有許多生物的最初的階段不是人的眼睛看得到的，但它并不等于真正的虛無。如果是真正講虛無的話，虛無怎么可能出現(xiàn)“有”呢？在人類的思考過程里面，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從無生有。以我所知，在人類歷史上說到“從無生有”的，并且極力去維持這種觀點的，只有猶太教，到后面發(fā)展成為基督宗教、伊斯蘭教這個系統(tǒng)。猶太教里面提到，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為什么他要這樣說？因為它不能容許上帝之外有一個混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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